 俺村東頭挨著大路的國槐樹下頭，這幾日的日頭把地皮曬得都發酥。幾個老漢圪蹴（蹲）在墻根，像幾疙瘩曬蔫的老姜。嘴里叼的煙一明一滅，閑傳（閑聊）諞得跟拉家常一樣，句句都沾著土腥氣，裹著油鹽醬醋的味兒。 回村開車碰上老了的發小，和他聊起我伯。說六老漢最近坐在電動輪椅上精神看著好得很。又說：當年修車是把式（好手），車子到他手里，“呲溜”一聲，輕省得能騎上南天門！他常諞：“人活一世，手底下沒個'絕活’，算白在世上走一遭！”可如今？輪椅把他焊瓷實了，眼瞅著街上娃們騎個“電驢子”風馳電掣，他只能“咳——嚓！”吐口黏痰，嘆道：“日他個先人！修了一輩子車，末了把自家這'人車’修成一堆'零干’（零件）咧！連個'打氣筒’都使喚不動咧！” 一輩子圍著面鍋轉的婆娘、媳婦，油潑辣子“滋啦”一響，半條街的哈喇子（口水）都能勾下來。倒不是圖個'人場’（熱鬧），只是圖個'肚肚圓’么！”幾十年煙火熏燎，鄉里鄉情吃得油嘴麻花（油光滿面），但很多人還是把自個吃成了“藥罐罐”。大夫板個臉：“再咥（吃）油潑面？等著'麻達’（麻煩）尋你哩！”但還是攥著藥包，嘴一撇：“額滴神呀！吃面倒把自家吃成'藥吊吊’（藥罐）里咧！你說這人活滴，咋就跟'鍋盔翻鏊子’——兩面受氣嘛！”
這村上也有人最是個“能不夠”（愛逞能）。今兒跟西頭鄰家“嚷仗”（吵架），嫌人家曬麥子占了她家“陽窩窩”（陽光地）；明兒又數落兒媳婦搟的面“厚得能納鞋底”！但當誰家娃有個頭疼腦熱，她灶火頭熬的姜湯，頭一個端過去。鄰里嘴上罵她“攪屎棍”，屋里蒸了“菜疙瘩”（一種面食），還打發孫子：“去，給喔貨端一碗，甭叫老慫（老家伙）餓著！” 這鄰里鄰居的，就跟那辣子面拌攪團，看著紅火熱鬧嗆人哩，咥到嘴里，又筋道又暖和。 栽果樹是一陣風，栽樹栽得入了魔，手上繭子厚得“蝎子都蜇不透”。老話說：“樹是'站著的碑’，人活不過樹，栽樹就是'攢陰涼’（積德）哩。死的老人一茬一茬的，道是沒有樹的命長。也就是說栽了一輩子樹，臨了讓樹給'日塌’（弄垮/壓垮）咧！” 這話聽著“愣”（生硬）得很，像塊冷石頭，可細咂摸，里頭那點認命、無奈、又帶點自嘲的勁兒，卻跟栽的樹苗一樣，在黃土地里扎著根哩。 笑著說誰誰訓孫子，嗓門大得能震塌房：“你個'瓷錘’（笨蛋）！念書念到狗肚子去咧？考個'鴨蛋’回來，看你大（爸）回來不'揭你皮’！” 罵得唾沫星子亂濺，娃嚇得“蹴蹴蹴”（縮成一團）。可一轉身，偷摸塞娃書包里兩個點心，嘟囔著“趕緊咥，咥飽了腦子靈醒！甭叫你媽知道！” 這罵是風，疼是雨，風雨過后，那點藏在“囊囊”（衣服里懷）里的熱乎氣兒，才是真真的“甜核核”（甜味）。 槐樹底下，無風熱得人脊背發燙，像婆娘的熱手在“挼”（揉搓）。我們幾個老慫（老家伙）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諞著。人這一輩子啊，經的事多了，就跟老牛“倒沫”（反芻）一樣，慢慢嚼，慢慢品。苦辣酸甜咸，啥味兒都齊全。 回頭想想啥叫活人？活人就是個“咥”字！像螞蟻頂鍋盔，碎饃渣渣掉進脖項，刺撓（刺癢）得鉆心，可你騰得出手撓嗎？只能梗著脖子，齜牙咧嘴地往前“踴”（蠕動）。也像巷子里借醋，東家借給西家半瓶，西家還回來時，瓶底兒總悄悄多那么一“指頭”（一點點）——這多出來的一點兒，就是人情世故里那點“蜜尖尖”（最甜處）。日子再“恓惶”（艱難），藥吊吊（藥罐）再苦，可只要墻根底下還有涼快處，還能諞幾句掏心窩子的“涼話”（閑話、大實話），咂摸出鄰里遞來那碗攪團里的辣子香，聽出罵聲里藏的點心味兒…… 這“麻纏”（麻煩）又“沃也”（美好）的人生，它就有滋有味，就值得你撅起溝子（屁股），吭哧吭哧地往前“滾”！ 鍋盔沉不？——碎碎個事么！醋瓶子空了？——借去么！路長著呢？——走著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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