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問題:治尚【這道題是由右春坊右諭德陸可教(執(zhí)筆)和右諭德余繼登出的?!?/p> 【原文】 問:治天下者,審所尚,所尚一定,至于數(shù)百千年而不變,厥論韙矣。今以三代言之,或謂尚忠、尚質、尚文者,或謂尚齒、尚賢、尚親者,其說果孰為淂與?抑或此數(shù)尚者,皆因時循俗之制,而非其立國之大體與?然又有所謂五行迭尚,及皇帝、王霸異尚之說,則古圣玉之所尚,乃其統(tǒng)運固然耳。其論是與否與?夫不有捄也,則無所尚。然則謂國定所尚,一無與于統(tǒng)運,可不可也?竊謂天地之元運,我國家居一焉。惟漢氏革秦,其時與事略等,乃高皇帝所以立國垂統(tǒng),則不啻軼漢而上之矣。然則二代所尚,亦有可言者與?夫統(tǒng)運者,天之為也,乃國體所尚,則人之為也。人之所為,不支則壞,不扶則傾。今欲弊補偏,第不失其所尚之大體,俾高皇帝之業(yè)與天無極,遵何道而可? 【譯文】 治理天下的人,要審慎地確定所崇尚的準則。所崇尚的準則一旦確定,就能維持數(shù)百年甚至上千年而不改變,這種說法是正確的。 現(xiàn)在拿夏、商、周三代來說,有人認為它們分別崇尚忠誠、質樸、文采;也有人說它們分別崇尚年齡(敬老)、賢能、親屬關系。這些說法到底哪一種是對的呢?或者說,這幾種所謂的“崇尚”,都不過是順應當時的時勢和風俗而制定的制度,并非立國的根本大計呢? 然而,又有“五行交替為尊”以及“皇、帝、王、霸各有不同崇尚”的說法。那幺,古代圣王所崇尚的,難道是他們的正統(tǒng)國運本來就應該如此嗎?這種論調對不對呢? 如果沒有需要挽救的弊端,就沒有必要特別崇尚什幺。既然如此,說國家確定所崇尚的準則,與正統(tǒng)國運毫無關系,這樣可以嗎?我私下認為,在天地自然的本原氣運流轉中,我們大明朝也占據(jù)著其中之一。 漢朝革除了秦朝的弊端,當時的時代背景和具體事務與我朝(明朝)建國時大致相似。然而,我朝太祖高皇帝用來建立國家、傳下統(tǒng)緒的方略,卻不僅僅是超越了漢朝,更是在漢朝之上了。那幺,對于夏、商、周三代所崇尚的準則,是不是也有可以借鑒的地方呢? 所謂“統(tǒng)運”,是上天的安排;而國家體制所崇尚的準則,則是人為的制定。人為制定的東西,如果不加以支撐就會崩壞,如果不加以扶持就會傾覆。如今想要革除弊端、彌補缺失,只要不偏離所崇尚的根本準則,使高皇帝開創(chuàng)的基業(yè)與天地一樣無窮無盡,遵循什幺樣的方法才可以呢? 【原文】 天下有大運,圣人氶之,而國劫尊;天下有大體,圣人維之而國祚永。大運者,天所以開圣人也。有所寄而無所專;大體者,圣人所以繼天也。有所捄,故有所尚,而又不可不有所維也。譬之家然,隆替興哀之數(shù),豈不在天?然其先世崇尚禮教,而為子若孫者,又克守厥緒而位修之,則其家必且有盛而無衰,有隆而無替,而況為天下者乎?蘇洵氏有言:治天下者審所尚,厥論誠韙矣。然而曰:夏尚忠,殷尚質,周尚文,此雖世儒習言之,而愚竊以為非也。記曰:大圭不琢,大音希聲,周不尚質乎?書曰:黼黻???繡,以彰施于五色作服。虞亦尚文,而況殷與夏乎?又曰:夏后氏尚齒,殷人尚賢,周人尚親,此雖匪漢儒創(chuàng)言之,而愚又以為非也。記曰:帝入東學,尚親而貴仁;帝入南學,尚齒而貴信;帝入西學,尚賢而貴德;帝入比學,尚貴而尊□。 【譯文】 天下存在宏大的時運(“大運”),圣人能夠承接它(“氶之”),國家就能擺脫劫難、獲得尊榮;天下存在根本的法則(“大體”),圣人能夠維系它(“維之”),國家的國運就能長久。所謂“大運”,是上天用來開啟圣人(功業(yè))的契機。它有所寄托(在特定時代和人物身上),但并非專屬于某人;所謂“大體”,是圣人用來繼承天道(治理天下)的根本原則。它(因時代弊端)需要有所匡正(“捄”,通“救”),所以(每個朝代)會有所崇尚(的側重點),但又不能不去維系(其根本)。 這好比一個家族。家族興衰更替的命運,難道不取決于天意嗎?然而,如果這個家族的祖先崇尚禮義教化,而作為子孫后代,又能恪守祖先的基業(yè)并加以整治完善(“位修之”),那幺這個家族必定會興盛而不衰敗,會隆盛而不更替。治理一個家族尚且如此,何況是治理天下呢? 蘇洵(蘇軾、蘇轍之父)說過:“治理天下的人要審慎地選擇所崇尚的東西?!边@個論斷確實很對。然而他又說:“夏朝崇尚'忠’,商朝崇尚'質’(質樸),周朝崇尚'文’(文采禮制)。”這雖然是歷代儒生習慣的說法,但我私下認為這是不對的。《禮記》上說:“最珍貴的玉圭(“大圭”)不加雕琢,最宏大的聲音(“大音”)反而稀薄難聞?!边@不正說明周朝也崇尚質樸嗎?《尚書》上說:“用五彩的絲線(“黼黻???繡”,指華美刺繡)在衣服上染織出各種色彩花紋(“以彰施于五色作服”)?!庇菟磿r代(早于夏朝)就已經崇尚文采了,何況是商朝和夏朝呢? (關于崇尚對象,)又有人說:“夏后氏(夏朝)崇尚年長者(“尚齒”),殷人(商朝)崇尚賢能(“尚賢”),周人崇尚親族(“尚親”)?!边@雖然不是漢代儒生首創(chuàng)的說法,但我又認為這是不對的?!抖Y記》記載:“帝王進入東方的學宮(東學),是為了崇尚親族關系并珍視仁德;帝王進入南方的學宮(南學),是為了崇尚年長并珍視誠信;帝王進入西方的學宮(西學),是為了崇尚賢能并珍視德行;帝王進入北方的學宮(北學),是為了崇尚地位尊貴并尊重□?!保ù颂幵娜币蛔?,按《禮記·祭義》上下文及類似記載,應為“爵”或“官”,指爵位或官職)。這說明(崇尚的對象)并非各朝代所獨有的單一特征。【這段文論述了治國理政的根本原則(“大體”)與天命機遇(“大運”)的關系,并辨析了歷史上關于朝代崇尚何種精神的說法。】 【原文】 四代不同,厥尚乎?為五德終始之說者曰:黃帝乘土色尚黃,其事土,夏氏乘木。色尚青,其事木;殷氏乘金,色尚白,其事金;周氏乘火,色尚赤,其事火。其說始于鄒衍氏,世儒頗傳會焉,而愚又以為非也。夫月令所載,五行之用,何歲弗周,而謂代各有尚乎?為元會運世之說者曰:三皇之時如春,故尚道;五帝之時如夏,故尚德;三王之時如秋,故尚功;五伯之時如冬,故尚力。此言出于邵雍氏,世儒習尊之,而愚又以為非也。蓋雍特以世運為斷耳,非謂三王無與于道、德也。二一歲之運,惟冬為本,而謂五伯足當乎?然則夏何所尚?有典則以貽子孫而已,故其稱浚嗣之失曰:亂其紀綱,使紀綱而無亂,雖夏至今存焉可也。殷何所尚?有風愆,以儆有位而已,故其數(shù)浚嗣之過曰:顛覆典刑,使典刑而無顛覆,雖殷至今存焉可也。 【譯文】 一、對“五德終始說”的質疑 夏商周三代各不相同,它們各自崇尚什幺呢?主張五德終始說的人聲稱:黃帝乘土德,顏色崇尚黃色,其事務屬土;夏代乘木德,顏色崇尚青色,其事務屬木;殷代(商代)乘金德,顏色崇尚白色,其事務屬金;周代乘火德,顏色崇尚赤色,其事務屬火。這個理論起源于鄒衍,世間的儒生們常常附會宣揚它,但我卻認為這是錯誤的?!对铝睢愤@部經典所記載的五行作用,每年都循環(huán)往復、無處不在,怎幺能說每個朝代各有特定崇尚呢? 二、對“元會運世說”的批判 主張元會運世說的人聲稱:三皇時期像春天,所以崇尚道;五帝時期像夏天,所以崇尚德;三王(夏禹、商湯、周文王)時期像秋天,所以崇尚功;五霸(春秋霸主)時期像冬天,所以崇尚力。這個說法出自邵雍,世間的儒生們習慣性地尊崇它,但我卻認為不對。邵雍只是以世運變化為依據(jù)來劃分時代罷了,并不是說三王時期就與道、德無關啊。一年的四季運行中,只有冬天是根本(喻指質樸的本質),但五霸這樣的時代怎能充分擔當這個角色呢? 三、作者對夏、商崇尚的觀點 既然如此,那幺夏代崇尚什幺呢?其實只是有典則(法典規(guī)則)來傳給子孫后代罷了,所以夏代批評后繼者的過失時說:“亂了它的紀綱”;如果紀綱沒有混亂,就算夏朝保存到今天也是可以的。殷代(商代)崇尚什幺呢?其實只是有風愆(警戒過錯)來警示在位者罷了,所以它列舉后繼者的過失時說:“顛覆了典刑(法律刑罰)”;如果典刑沒有被顛覆,就算殷朝保存到今天也是可以的?!具@段文是關于中國古代朝代崇尚觀念的論述,作者批判了鄒衍的“五德終始說”和邵雍的“元會運世說”,并提出了自己對夏、商兩代崇尚的看法?!?/p> 【原文】 周何所尚?建用皇極,敷錫厥庶民而巳,故其申浚嗣之戒曰:無作聰明亂舊章,罔以側言改厥度,使舊章無亂,而厥度無改,雖周至今存焉可也。故曰:天地有大運,而非皇帝王霸之謂也;國家有大統(tǒng),而非土木金火之謂也;立國有大體,而非忠敬質文之謂也。愚請姑屏載籍之遺談,而直執(zhí)事之意。蓋天地之大運有四焉,由洪酅以迄于黃軒,為一運,向之顓蒙惚枵者,至是而經制始備也,而愚以為其治乃尚文。何者?文者,所以求其質之太甚也。彼其衣裳禮樂之制,曰加而無已,以此知其尚文也。由唐、虞以迄于殷、周,為一運,向之淳和簡易者,至是而變態(tài)已極也,而愚以為其治乃尚質。何者?質者,所以求其文之將弊也。彼其奢靡侈麗之戒,曰諄切而不忠,以此知其尚質也。 【譯文】 周朝(治理天下)崇尚的是什幺呢?它所建立和運用的根本法則(“皇極”),只不過是廣施恩惠于其民眾罷了。因此,它(在《尚書》)中反復強調告誡繼承者們說:“不要自作聰明來擾亂舊有的典章制度,不要用偏頗的言論來改變那些法度?!比绻f有的典章沒有被擾亂,那些法度沒有被改變,那幺周朝制度即使存續(xù)到今天也是可能的??! 所以說: 天地有其宏大的運行規(guī)律,但這規(guī)律并非指所謂的'皇帝王霸’(指夏商周三代一脈相承的統(tǒng)治模式)之論; 國家有其傳承的根本統(tǒng)緒(“大統(tǒng)”),但這統(tǒng)緒并非指所謂的'土木金火’(即鄒衍'五德終始說’中以五行相克解釋朝代更迭的理論)之論; 建立國家有其根本的大原則(“大體”),但這原則并非指所謂的'忠敬質文’(指一些學說主張的循環(huán)往復的政教核心特質)之論。 請允許我暫且擱置典籍中流傳下來的那些說法,直接闡述(我認為的)事情的本意。天地宏大的運行規(guī)律大致有四個階段: 從混沌初開(“洪酅”)到黃帝軒轅氏(“黃軒”)時期,是一個階段。 先前那種原始蒙昧、恍惚空虛的狀態(tài),到了這時才開始具備治理天下的制度規(guī)范。然而,我卻認為這個階段的治理其實是崇尚'文’的。為什幺呢? 因為'文’(指禮樂制度等文明的繁復形態(tài)),是用來矯正(之前蒙昧狀態(tài)下)'質’(指樸實無華的本質)過于極端的一種手段。看看那個時期不斷增益、無休無止的衣裳、禮樂等制度規(guī)范,就可以知道它是崇尚'文’的。 從唐堯、虞舜(時代)直到商朝、周朝,是另一個階段。 先前那種淳樸平和、簡單易行的狀態(tài),到了這時其變化已經達到了極致。然而,我卻認為這個階段的治理反而是崇尚'質’的。為什幺呢? 因為'質’(指返璞歸真的本質),是用來補救'文’(因過度發(fā)展)即將產生弊端的一種手段。看看那個時期對于奢侈靡費、過分華麗的警告勸誡,是多幺懇切而不倦?。ā安恢摇币蔀椤安痪搿被颉安恍浮敝`),就可以知道它是崇尚'質’的?!具@段文論述精微,涉及古代政治哲學和歷史觀。作者反對當時流行的幾種歷史循環(huán)學說(如五德終始說、質文遞變說),提出了自己獨特的歷史階段劃分觀點(四運說),并特別指出:看似制度初創(chuàng)奠基的黃帝時代(階段一)實質是“尚文”(用文飾矯正過質),而看似禮制完備達到頂峰的周代(階段二)反而是“尚質”(用質樸矯正過文)。這是一種帶有辯證思維的反常識歷史觀?!?/p> 【原文】 至周之季,而天地之運又極矣,戰(zhàn)國之禍,又釀之數(shù)百年矣。凡所禮樂法度,上世以來之遺制,至秦而盡刬滅之,而浚天乃挈而付之寬仁豁達之圣人,漢高帝是也。惟漢高帝以寬仁豁達起也,而一代之治遂尚寬,寬者,所以捄秦之酷也。至宋之季,而天地之運又極矣,遼、金之禍,又釀之數(shù)百年矣。凡所稱綱常倫紀,上世以來之遺教,至元而盡刬滅之,而浚天,乃挈而付之神明嚴毅之圣人,我高皇帝是也。惟我高皇帝以神明嚴毅起也,而一代之治遂尚肅,人者,所以洗元之穢也。雖然,我高皇帝圣學淵源,妙契千古,非若漢祖椎樸少文也;經營創(chuàng)守,三紀不懈,又非若漢祖日不假給也。創(chuàng)制立法,斟酌百代,又非若漢祖規(guī)模僅具也。是故貽謀燕翼,則有祖訓在焉,夏之典則弗懿于此矣。 【譯文】 到了周朝末年,天地間的氣運已經走到了盡頭,戰(zhàn)國時期的禍亂,也是經過了數(shù)百年的醞釀才形成的。凡是以往流傳下來的禮樂制度和法令規(guī)章,這些從上古時代就傳承下來的典章制度,到了秦朝的時候被徹底地鏟除滅絕了。然而,上天于是將治理天下的重任交給了一位寬仁豁達的圣人,他就是漢高祖劉邦。正是因為漢高祖劉邦憑借著他的寬仁與豁達崛起,所以他所建立的漢朝在治理國家時就崇尚寬容。這種寬容,正是用來挽救秦朝嚴刑峻法所造成的弊端的。 到了宋朝末年,天地間的氣運又一次走到了盡頭,遼、金等外族帶來的禍亂,也同樣是經過了數(shù)百年的醞釀才形成的。凡是人們所推崇的綱常倫理、紀法準則,這些從上古時代就流傳下來的道德教化,到了元朝的時候被徹底地鏟除滅絕了。然而,上天于是將治理天下的重任交給了一位神明嚴毅的圣人,他就是我們的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正是因為我們的明太祖高皇帝憑借著他的神明與嚴毅崛起,所以他所建立的明朝在治理國家時就崇尚整肅。這種整肅,正是用來洗刷元朝留下的種種污穢與弊端的。 盡管如此,我們的明太祖高皇帝,他的圣明學問有著深厚的淵源,能夠精妙地契合千古以來的治國大道,不像漢高祖劉邦那樣出身行伍、質樸無華而缺少文治教化;他在創(chuàng)建帝業(yè)、經營天下、創(chuàng)立制度、守護江山的過程中,三十年如一日,從不懈怠,這又不像漢高祖劉邦那樣(因事務繁忙而)每天都感到時間不夠用;他創(chuàng)立制度、建立法律,都是經過對百代以來的典章制度進行仔細研究和斟酌之后才確定的,這也不像漢高祖劉邦那樣(建國之初)所確立的治國規(guī)模僅僅是初具雛形而已。因此,他為后世子孫留下了深遠的謀劃和福澤,有《皇明祖訓》這部典籍流傳下來,夏朝的典章制度和法則,恐怕也比不上《皇明祖訓》這樣完善和美好啊。 【原文】 懲奸彰善,則有大誥在目,摘之邦刑,弗嚴于此矣。闡???天常,肇修人紀,則有精誠昭鑒、禮律諸徧在烏。周之建極,弗粹于此矣。然則我國家之運,萬年之運也;我高皇帝之業(yè),萬世之業(yè)也,即漢氏何敢希百一焉?然漢之人主疏于立法,而其人臣工于奉法,故法寬而其用之也常霰,是以漢氏之治,有法而無政。我祖宗列圣,堅于持法,而其人臣或巧于避法,故法肅而其用之也常寬,是以我國家之治,無法而有事。蓋余竊觀于上下之間,而求其所謂肅者,不能無惑也。夫高皇帝之令甲,猶一白也;群臣內外,守徽墨而履約繩,猶一人也。事何以昔簡而今煩,令何以昔嚴而今弛?昔之所重而今之所輕者何?官之吏也。昔之所極意經營,而今弁髦視之者誰?氏之職守也?大小百執(zhí)事之檢押,故何視? 【譯文】 (太祖高皇帝時期)若要懲處奸邪、彰顯良善,則有《大誥》明示于眼前(作為依據(jù)),從中摘取條文施行國家刑罰,其嚴厲程度莫過于此了。若要闡明弘揚天道倫常,奠定整飭人倫綱紀,則有《精誠錄》昭示天理、《禮制》、《律令》等各類典籍完備詳實。即使是周朝建立制度時,其精粹完備程度也未必能超過于此??!如此說來,我大明王朝的國運,是萬年的國運;我太祖高皇帝的基業(yè),是萬世的基業(yè)。即便是漢朝,又豈敢企望其百分之一呢? 然而,漢朝的君主在立法上比較粗疏,但其臣子卻善于奉行法律,所以漢朝的法度相對寬緩,而執(zhí)行起來卻常常嚴密(霰:本指雪珠,此處引申為細密、嚴密),因此漢朝的治理,是有法度但缺乏系統(tǒng)性的政治(政:指治理的方略、實效)。 而我大明朝列祖列宗(指太祖及后世諸帝),對法律的執(zhí)行極為嚴格,但他們的臣子中,卻有人善于巧妙地規(guī)避法律。因此,我朝的法度雖然嚴苛肅整,但在實際運用中卻常常顯得寬松(寬:指法網疏漏、執(zhí)行不力)。所以,我大明朝的治理狀況,是(表面上)有法度但(實際上)缺乏有效的治理(事:指具體的政務、治理成效)。 我私下觀察朝廷上下的情況,探求那所謂的“肅整”(指法度森嚴的狀態(tài)),實在不能不感到困惑啊!太祖高皇帝的法令(令甲:指法典),如同白紙黑字般清晰明確;群臣內外,本應恪守法度(徽墨:繩墨,喻法度)、遵守規(guī)矩(約繩:準繩),如同一個人般整齊劃一。 可為什幺政務過去簡單現(xiàn)在卻如此繁雜?法令過去嚴明現(xiàn)在卻如此松弛?過去被重視而現(xiàn)在被輕視的,是什幺?是官員的職責(吏:指官吏的職守)啊!過去被殫精竭慮去經營維護,而現(xiàn)在卻被像丟棄孩童的帽子(弁髦:喻無用之物)般輕視的,是誰的職責?是官員的職守??!大小各級官吏所應遵守的規(guī)矩約束(檢押:規(guī)矩、法度),如今又當作什幺來看待呢?【這段文論述了明代(尤其是太祖時期)法度與后世執(zhí)行情況的對比,并提出了對現(xiàn)狀的困惑。深刻反思了明代中期法治狀況與理想(太祖時期)之間落差?!?/p> 【原文】 百司有位之遷移黜陟,舊何準,安所稱畫一也?周禮且有成,月有要,歲有會。今考成之法,詎不自謂綜核哉?而奉行之吏視為故事,按形而問,五官之事,不可目遍也,而又或為旁竇以匿之;批根而尋,百年之弊,不可勝刷也,而又或為他端以之。綸綬初綰,則委其責于前,遷除垂及,復遺其難于浚,安所稱課功也?夫言所以資治也,而治非所以資言也。今百司內外,調建彌繁,一事而百相申也,一言而百相襲也,一疏而百相也,利害同,是非等,而百相更也。上不蘄當于寔,而蘄當于情,下不蘄中于功,而蘄中于意,安所稱法守也?夫賞罰者,政之綱也;功罪者,法之準也;是非者,事之衡也;毀譽者,情之蔽也,真?zhèn)握?,斷之本也。法舉而或蔽之以情,聽公而或淆之以偽,雌黃技于唇吻,軒輕生于胸臆,安所核寔也? 【譯文】 朝廷官員的升遷罷免,歷來都有既定標準,如今又怎能說有統(tǒng)一的法度呢?《周禮》中早有明確規(guī)定,每月要有政績考查,每年要有全面總結?,F(xiàn)在推行的考成法,難道不自稱是綜合考核的良策嗎?然而執(zhí)行的官吏卻將其視為例行公事:只看表面文書查問,官員的各項事務繁多,不可能一一過目,他們便趁機鉆空子隱瞞實情;即便追根溯源去審查,積弊已深百年難以徹底清除,他們又會用其他事端來掩蓋。官員剛上任時,就把責任推給前任;即將升遷離職時,又把難題留給后任,這怎幺能稱得上是考核功績呢? 言論本是用來輔助治理的,而治理卻不是用來粉飾言論的。如今朝廷內外各部門,調動設置愈發(fā)頻繁,一件事要反復申報,一句話要層層轉述,一份奏疏要多方附和。明明利害相同、是非一致,卻要百般變更。上級不追求符合實際,只追求符合情面;下級不追求達成功效,只追求迎合意圖,這怎幺能稱得上是遵守法度呢? 賞罰是政令的綱領,功罪是執(zhí)法的準則,是非是處事的天平,毀譽是情感的遮蔽,真?zhèn)问桥袛嗟母?。即便法度確立,有時也會被人情蒙蔽;即便聽取公論,有時也會被虛偽混淆。人們在唇齒間搬弄是非,在胸臆中隨意褒貶,這又如何能核查實情呢?【本文節(jié)選自明代思想家對張居正考成法的批判性論述,通過對比《周禮》古制與當世吏治弊端,揭示了考核制度在執(zhí)行中的形式化、權責推諉、上下相蒙等問題。文中“旁竇以匿之”“他端以之”等語,深刻刻畫了官僚體系對制度的消解;“雌黃技于唇吻,軒輕生于胸臆”等句,則直指人情干預對法治的侵蝕,展現(xiàn)了明代中后期士大夫對政治生態(tài)的深刻憂慮?!?/p> 【原文】 夫以堂臨陛,以臂使指,匪務相軋,亦以相成也。今也矜一言之同異,而區(qū)黨橫分,持一事之短長,而體統(tǒng)衡決。權之所在,則下侵侵而見隙,下或泛而挺之矣;意之所猜,則上伺伺而淂間,上或從而狥之矣,安所稱定分也。夫政以久成,行以躁敗。今官為傳舍,人有兢心,以例遷者,又有所擇于例之中。浚同以所擇為準矣,以格出者,或有所避于格之內,浚遂以所避為常矣。位同而復較迂徑之途,遷等而別求淹速之故,安所稱狥職也? 【譯文】 關于上下級關系與職責混亂: 理想狀態(tài): 上級(如殿堂)俯瞰下級(如臺階),下級(如手指)服從上級(如手臂)指揮,這原本不是為了互相傾軋,而是為了互相成就。 現(xiàn)實問題: 因言分黨: 如今(官場中),人們因為一句話的微小分歧就爭辯不休,進而形成互相排斥的派系(區(qū)黨橫分)。 因事亂紀: 因為一件事處理上的長短得失,就爭執(zhí)不下,導致整個體制和綱常被破壞(體統(tǒng)衡決)。 權力失控的表現(xiàn): 下級越權: 一旦權力(或職責)明確在某處(上級),下級就會虎視眈眈地尋找空隙(下侵侵而見隙)企圖越權;或者,下級中有人就會趁機出頭挑戰(zhàn)(下或泛而挺之矣)。 上級猜忌: 一旦上級心中有了猜疑(意之所猜),就會暗中窺伺下級尋找把柄(上伺伺而淂間);有時上級甚至會因此(被蒙蔽或利用)而做出徇私偏袒的行為(上或從而狥之矣)。 核心弊端: 這樣一來,還談什幺**確立名分、各安其位(定分)**呢? 關于官員升遷與浮躁風氣: 治理原則: 政事需要時間才能見效(政以久成),行事急躁則容易失敗(行以躁敗)。 現(xiàn)實問題: 官職如旅舍: 如今官員把職位當作臨時歇腳的旅店(官為傳舍),人人都有爭競之心(人有兢心)。 按例升遷的漏洞: 那些按照規(guī)定年限(以例遷者)應該升遷的人,又會在規(guī)定中挑揀對自己有利的條件(有所擇于例之中)。 鉆營成風: 結果,人們就把這種挑揀鉆營得來的好處當成了常規(guī)(浚同以所擇為準矣)。 規(guī)避制度的做法: 那些按規(guī)定應該調離(以格出者)的人,又會想辦法在規(guī)則范圍內逃避調離(有所避于格之內)。 規(guī)避成常態(tài): 結果,人們就把這種規(guī)避行為當成了常例(浚遂以所避為常矣)。 升遷不公的表現(xiàn): 同級不同途: 職位相同的人,卻要走不同的“捷徑”或“彎路”(位同而復較迂徑之途)。 同階不同速: 升遷等級相同的人,卻要另外尋求影響升遷快慢(淹速)的特殊原因(遷等而別求淹速之故)。 核心弊端: 這樣一來,還談什幺**恪盡職守、安心本職工作(狥職)**呢?【這段文論述了古代官場中上下級關系混亂、職責不清以及官員升遷制度不合理導致的弊端?!?/p> 【原文】 夫此六弊者,害肅之本也。然詰之莫知所始,縱之莫知所終,譬之寒暑二至,浸淫以至于極,當事者熟視而莫可誰何,以積習為解耳。故愚以為欲祛積弊,莫若破因循。夫因循之起也,起于其過有所推,而功有所蔽也。是故善為治者,以其言其事,以其事其功。譬之百工,課能定糈,而巧出無所遁焉,則既凜不費,而工力目益,斯亦為政之善喻也。故愚以為欲破因循,莫若勵功實。天博聽者易淆,兼視者易匿,此功實所以不淂其情也。如事必附其職,官必附其事,譬之治田者,農為之區(qū),以為之畔,而人知其利入必出于巳也,彼將硈硈焉自勤其事之不□,而暇飾美于視聽乎哉?故愚以為欲勵功實,莫若明分守。夫分守之所以不明者,令不一也。蓋朝廷不尊則令輕,大吏不任則令撓。 【譯文】 這六種弊病,是危害嚴肅(吏治/軍紀/治理)根本的東西。然而追究它們,卻不知道是從什幺時候開始的;放縱它們,也不知道會到什幺時候才結束。這就好比冬天和夏天的極致,是逐漸發(fā)展到極點的。當權的人雖然看慣了,卻也無可奈何,只是用“這是長期形成的習慣”作為解釋罷了。 所以我認為,想要去除這些積久的弊病,沒有比打破因循守舊更好的辦法了。因循守舊的產生,是由于人們把過失推給別人,而功勞卻被自己遮蔽起來。因此,善于治理的人,會根據(jù)他的言論來考察他的行事,再根據(jù)他的行事來考察他的功績。這就好比各行各業(yè)的工匠,考核他們的技能來確定他們的工錢,那幺精巧的技藝就無法隱藏了。這樣一來,既能嚴格要求而不浪費,又能使工匠的能力日益提高,這也是治理政事的好比喻啊。 所以我認為,想要打破因循守舊,沒有比獎勵實際功績更好的辦法了。上天(或上位者)如果聽得太廣泛就容易混淆視聽,看得太全面就容易有所遺漏,這就是實際功績之所以不能了解真實情況的原因。如果每件事情都必定隸屬于它應有的職責,每個官員都必定負責他應辦的事務,這就好比種田的人,農夫為田地劃分區(qū)域,修筑田埂,那幺人們就會知道所獲得的利益必定是出于自己的勞作。這樣一來,他們就會勤勉地專注于自己的事務而唯恐不及,哪里還有空閑去在表面上裝飾美化來迷惑視聽呢? 所以我認為,想要獎勵實際功績,沒有比明確職責劃分更好的辦法了。職責劃分之所以不明確,是因為政令不統(tǒng)一。朝廷如果不尊貴,那幺政令就會被輕視;高級官員如果不承擔責任,那幺政令就會受到阻撓。 【原文】 廉察任職之吏,各自以其所見為指,則令分;傍視逖聽之臣,各自以其所執(zhí)為議論,則令回惑而莫知所底,斯其所不一之故也。譬之柁師之于眾役,令之左不左,令之右不右,當波濤傾洞之際,又護而???之,彼其耳目之不自有,而能堅持柁乎?故愚以為欲明分守,莫若一政權。夫一政權者,非舉國鈞而聽之一人之謂也,又非威聳而勢惕之,以強從吾令之謂也,又非屏一切之譚,持不撓之柄以與下爭勝之謂也。法有所起。制有所始,職思其故。職思其終,而萬事自理。譬之七曜在天,而下為之儀象以準之,爽之錙銖,而歲時盈縮,不勝其錯矣。故愚以為欲一政權,莫若申祖制。申祖制者,去其所以害肅之謂也。雖然,上者,下之表也;君者,臣之心也。心無與于四肢耳目之事,而不可一息不運于四肢耳目之間;君無與于群臣百執(zhí)事之職,而不可一曰不照臨于群臣百執(zhí)事之上。 今九重萬里,下士何敢與知?然竊以二言為丹扆之獻。夫君猶日也,曰以日照故常明;君令猶雷霆也,雷霆以時震故常威。圣天子而肯垂意斯言乎?則群臣百執(zhí)事者,將不令而自肅,而高皇帝萬世之業(yè),運之一心有余矣。何弊可補,何偏可捄,而勞執(zhí)事者之兢兢乎? 【譯文】 監(jiān)察官員們,各自按照自己的見解來指責(他人或事情),那幺命令就會分散不一;從旁觀察、遠聽消息的大臣們,各自按照自己的主張來發(fā)表議論,那幺命令就會變得混亂迷惑,讓人不知道最終的結果是什幺,這就是政令不統(tǒng)一的緣故啊。 這就好比舵手對于眾多的船工,如果舵手命令向左,他們卻不向左;命令向右,他們卻不向右,在波濤洶涌、船只傾側危險的時候,(船工們)又相互袒護、違逆擾亂,那樣一來,舵手的耳目都不能由自己支配,又怎幺能堅定地掌握船舵呢? 所以我認為,想要明確職責、守住本分,沒有比統(tǒng)一政權更好的辦法了。所謂統(tǒng)一政權,并不是說讓全國的人都聽從某一個人的命令,也不是說用權勢和威嚴去恐嚇別人,強迫他們服從我的命令,更不是說要摒棄所有的言論,手握不容動搖的權柄來和下面的人爭勝。法度的設立有其緣由,制度的創(chuàng)建有其開始,(為政者)應思考其初始的意圖,也應思考其最終的結果,這樣萬事自然就能治理好了。 這就好比天上的日月星辰(七曜),地上的人們制造儀器來觀測它們,如果(儀器的刻度)有絲毫的差錯,那幺推算出的季節(jié)和時間就會出現(xiàn)偏差,造成的錯誤就太大了。所以我認為,想要統(tǒng)一政權,沒有比申明祖宗的制度更好的辦法了。所謂申明祖宗的制度,就是去除那些妨害(制度)嚴整的因素。 雖然如此,上級是下級的表率,君主是臣子的核心。心臟不參與四肢耳目具體的事務,但一刻也不能停止對四肢耳目的運轉(提供動力和協(xié)調);君主不參與群臣百官具體的職責,但一天也不能停止對群臣百官的監(jiān)督和關注。 如今皇宮深居九重,遠離萬里,地位低下的士人怎敢參與知曉國家大事呢?但我私下里還是想用兩句話作為獻給君王的忠誠建議:君主就像太陽,太陽因為持續(xù)不斷地照耀而常常光明;君王的命令就像雷霆,雷霆因為按時震動而常常威嚴。 圣明的天子如果愿意留意這句話,那幺群臣百官,將會不等命令就能自行嚴肅謹慎(地對待職責),而高皇帝(指朱元璋)創(chuàng)建的萬世基業(yè),用(君主的)這一顆心來運作也就綽綽有余了。還有什幺弊端需要彌補,什幺偏差需要挽救,而要煩勞主管事務的人如此兢兢業(yè)業(y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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