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夕節,塔子山上望天河,是老家人的傳統習俗,那一晚,天河亮得能夠映出千百年來人間的相思與期盼。 塔子山,位于南陽城北十五公里的謝莊鎮,三億年前的一次地殼運動而雄起,海拔二百七十七米,南北走向,壯若臥虎,古稱精山。宋朝元符三年,一個叫木蓮的云游僧人在山頂建佛塔一座,初稱塔直山,后曰塔子山。 塔子山和我老家龔河村東西為鄰,兩地相距一里多地,中間隔著范莊和一條碾河,是我童年心中最有故事的地方。 上世紀六十年代,老家尚還貧窮,鄉親們一日三餐粗茶淡飯,舌尖上的味覺極其單調,但精神卻因鄉村有趣的故事而味道滿滿。塔子山上望天河,便是那有趣的故事之一。 每年七夕節來臨之際,村中的空氣便漫開一種微妙的騷動。女孩們交頭接耳,商量著乞巧的事;男孩們則上竄下跳,將牛郎織女天河相會的故事喋個不休。那時,我正是垂髻幼學之年,對那些事情懞懞懂懂,趕忙跑回家去問媽媽。 媽媽坐在門檻上,就著落日的余暉,一邊細心地做著針線活,一邊向我講述:“七月七,天上牛郎會織女;七月七,地上女兒乞巧藝。”我趴在媽媽膝頭,仰著臉,瞇著眼,靜靜地聽她講那些神秘的愛情故事。 媽媽講完故事,停下針線活,用手拍拍我的肩膀:“娃啊!你快長大了,今年七夕晚上,你可以和村上的哥哥,姐姐們到塔子山上看天河了。塔子山高,離天近哩!聽聽牛郎織女說些什么,看看牛郎織女做些什么。” 媽媽的話音剛落,我的心就飄向塔子山了。 七夕日,晚霞剛散,鄰居們的廚囪就沒了煙云。伙伴們急急吃完碗中的最后一口飯菜,吆喝著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嚷著要上塔子山了。 媽媽給我換了一身土布短褂長褲,雖有些色舊,但很潔凈,一雙條絨布鞋,非常綿軟,最適合登山。媽媽說:“第一次七夕登山,看天上銀河鵲橋仙人相會,要心若琉璃,要恭敬,要虔誠。” 臨走時,媽媽從廚柜的果盒中拿出幾粒糖塊,塞進我的褂子口袋,讓到山上敬一敬牛郎織女,把那些糖塊分給他的兒女們嘗嘗。 月光銀紗輕撫塔子山頭,我和村上一群哥哥姐姐便呼叫著向山上奔去。 老家人七夕登山望天河,不知傳承多少年了。聽老人們說:“南北朝時,南朝有個鄧州人,名子叫宗懔,是個文人,寫了《荊楚歲時記》,還有很多民間傳說,都顯示牛郎原名叫龔季,與織女故事融合了多元的神話色彩。為此,龔河龔家人對牛郎織女這個傳奇故事深信不疑。 七夕上山看天河,大人們都是過來人,是很少參與的。他們只是站在村口,笑盈盈地望著我們一代新人身影,一直到消失夜幕中。 路途不遠,我們說著、笑著、嬉戲著,沿著蜿蜒小路向山上進發。山路不算崎嶇陡峭,但兩旁草木茂盛,野花馨香四溢,蟋蟀和山蟈蟈叫聲此起彼伏。還有那紡織娘娘和不知名的昆蟲唧唧啾啾,叫得脆歡,仿佛它們也知道今夕何夕。 不大功夫,我們就爬到了山頂,大家不約而同匯集到望天河的最佳位置木蓮塔處。其實,木蓮塔那時已名存實亡,只留一片遺跡。聽爺爺講,二十多年前,一夜狂風暴雨,巍然屹立一千多年的木蓮古塔轟然倒塌,至今只留下遍地的殘磚碎石。令人欣慰的是,塔雖倒了,但每年的七夕節,村中的癡男少女們還是上山依舊,就在那塔基上或坐或立或躺,仰望著天河,尋覓牛郎織女天河鵲橋相會的蹤跡,靜聽相會的愛情傾訴,陶醉于那美麗的神話傳說。 山風涼爽,不冷不熱。大家分別揀個合適的地方坐下,個個仰首望向深邃的蒼穹。那時的夜空,沒有什么空氣污染,真叫一個干凈,星星格外明亮,密密麻麻鋪滿墨藍色天幕。忽然,國慶哥大聲呼喊:“快看,天河!”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眺望,果然看見一條光帶橫貫天際,宛如仙人抖開的一匹銀緞,灑下萬千光輝。 “哪邊是牛郎?哪邊是織女?”伙伴們在不停的相互發問。 月梅姐是個大姑娘了,每年七夕都要上山望天河,她用手指著天河兩岸最亮的兩顆星星:“看見了嗎?天河東岸那顆銀白色,亮得晃眼的就是織女星,西岸那顆微黃的,閃閃發光的,就是牛郎星。兩邊一眨一眨的兩顆小星,就是牛郎擔子上的兩個孩子。”我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定睛細眺,果然看見牛郎星兩側各有一顆小星。我相信月梅姐的話,趕忙掏中糖塊,用力拋向空中,拋向天河,拋向牛郎的兩個擔筐。 我心虔誠,我相信,他們是會收到我小小禮物的。同時,心中對阻隔牛郎織女相會的天河產生了幾分怨懟。 “他們真能一年相會一次嗎?”我急切問道。 “能啊!”月梅姐語氣篤定。“今夜所有喜鵲都會飛去天河搭橋,你靜下心來,一會還能聽見他們說悄悄話呢!” 聽完月梅姐的話,我屏息凝神,豎起耳朵,環顧左右,大家都在聚精會神的遙望天河。頓時,山巔一片肅靜,田野一時寂然,偶有山風過耳,蟲鳴唧唧。我努力想從這大自然之聲中分辨出天上仙語。聽了半天,只聽到自已激動的心跳。 我開始懷疑自已的聽覺,失望間,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幽幽的歌聲,調子古老而哀婉,唱的是大槐樹下牛郎織女的故事。我循聲望去,見是村中瘦二叔,他自北而南,沿著山背自吟自唱,緩緩向我們走來。 瘦二叔是個鰥夫,據說他年輕時有過相好,但女方家長嫌棄他家貧窮,女子被父母逼著嫁給了遠方的新疆。自此,瘦二叔便有些神經恍惚,尤愛在七夕夜上山唱曲。 月光照在瘦二叔的左臉,他的眼神望向虛空,仿佛穿透天河,看見什么我們看不到的景象。 瘦二叔走到我們跟前,他仍沉浸在那哀戚的調子里,半晌也無人言語。大家都知道,他一生為愛情所困,根本不知道說些什么安慰話為好。還是月梅姐先開了口:“瘦二叔,您聽見牛郎織女的悄悄話了嗎?” 瘦二叔緩緩轉過頭來,眼中似有星光閃爍:“聽見了,年年都能聽見。”他招呼我們坐近一些,壓低聲音:“牛郎剛剛問過織女,孩子長高沒有,織女說,比去年相見時又長高了四指。牛郎開心的笑了,笑聲順著天河淌下來了,就是剛剛刮過的那陣山風。” 大家聽著瘦二叔繪聲繪色的述說都入了迷,覺得瘦二叔肯定不是凡人。否則,怎能聽懂上天仙語?他又說:“其實呀,天上的天河,映的就是地上人心,心里有念想的,便能從那天河里瞧見自已想瞧的,聽見自已想聽到的。這塔基雖然只剩殘磚碎瓦,可千百年來,多少人在這里望過天河,聽過天河,這磚瓦里,怕是浸透了相思人的淚水。” 瘦二叔還說:“解放前,意大利人在靳崗籌建的西滿女中學生,還曾被一個外國大鼻子女教師帶著來此感受七夕之夜,寫下了塔子山上渡七夕的文章呢!那些文章傳到歐州,還掀起一股中國神仙愛情熱呢! 那段歲月,我的年齡還小,對大家所講不全理解,只是一味想著,天上就有天河,就有牛郎織女,喜鵲就會成人之美搭成天河之橋。暢想著,長大了,若真能聽見仙人說話,那該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夜漸深了,露水打濕了山頭的奇花異草,也打濕了大家衣衫,但無一人有下山之意,我們躺在尚有暖意的磚石上,我們站在山巔的最高峰,望著天上星河,想著各自的心事,瘦二叔想著他年輕時的相好,月梅姐想著她即將遠嫁湖北的婆家,國慶哥想著他剛戀愛的鄰村女友,我想著在城里教書的父親,盼著他年節早日歸家團聚。其他孩子,想必也各有各自的念想。 忽然,一顆流星劃破天際,拖著長長的尾巴墜向遠方。我們齊聲驚呼,太壯觀了!瘦二叔趕忙說道:“大家莫驚,那是織女的眼淚,她們一年一相會,怎會不激動落淚呢?淚滴落入人間,就變成了流星。” 我再聚神,再望天河,便覺得那浩渺銀河粼粼的波光中,不知藏了多少離人的淚水。 不知過了多久,夜深了,山下傳來母親們的呼喚聲,一聲接著一聲,悠長而溫暖。我們這才依依不舍起身,結伴下山。 回頭望一眼,瘦二叔仍舊坐在木蓮塔基上,依然望著天上的天河,他的身影漸漸融入闌珊夜色之中,仿佛變成了塔子山的一個雕塑。 下山路上,月梅姐拉著我的手,神秘地說道:“我剛剛真地聽到了一種熟悉的聲音。” “什么聲音?” “織女織布的聲音,唰唰唰的。”月梅姐語氣認真,不容置疑。 我雖未聽見織女織布的聲音,但仿佛聽到了牛郎扁擔的吱呀聲,聽見了兩個籮筐中孩子喊娘親的呼叫聲。這或許,正如瘦二叔山上所說:“天河映照的是人心,心里有什么,便能聽見什么。” 塔子山上的這片天地,因凝結著千百年來無數人的傾聽與期盼,早已不再是一片爛磚碎石,而成為了一座通往天河的神秘橋梁。 多年后,我離開了老家的村莊,離開了那座魂牽夢繞的塔子山。見識了更廣闊的世界,知道了天河不是水流湍急的天河,牛郎織女星相距的不是喜鵲就能搭起的天橋,而是相距十六光年的九萬四千六百萬億公里的天文之距。科學雖然撕掉了神話的外衣,但卻撕不去那個七夕夜留在心中的感動與震撼。 今天的塔子山緊跟時代步伐,與時俱進,昔日的荒山已變成了全國最大的梅花游覽觀光區,變成了南陽城的后花園。 去年七夕夜,我攜孫女故地重游,孫女指著被城市燈光染成的七彩天空,問道:“爺爺,那顆星是牛郎星?那顆是織女星? 我揉了揉眼睛,費了好大功夫,才在浩瀚的星空中指給她看。她看了半晌,失望道:“爺爺騙人,根本沒有牛郎,也沒有織女,更沒有鵲橋。” 夜色掩沒了我的尷尬,我無言以對,只能將孫女拉在手中,講述那個遙遠的夜晚,塔子山是如何的靜謐,星河是如何的璀璨,瘦二叔歌聲是如何的蒼涼,宋代木蓮塔雖倒,人們仍在廢墟上仰望的傳統是如何延續,以及一群孩子是如何虔誠相信,真的能聽到天上仙人的私語。 孫女聽得入神,忽然問道:“那您真的聽到了嗎?真的看見了嗎?” 我仰望蒼穹,仿佛穿越時光,回到了那個露水潤滋的清涼之夜。 我微笑著向孫女點了點頭:“我聽到了,我聽到了思念的私語,聽到了離別的嘆息,聽到了希望的歌聲;我看到了,看到了鵲橋搭建的恢宏,看到了牛郎織女一家人擁抱的熾烈,看到了牛郎織女一家人親吻的瞬間。 是的,七夕節,那條天河不僅流淌在天際,更流淌在千百年來無數仰望者的心間。它匯聚了人間最樸素的情感,宋時的塔影,民國的廢墟,新時代的梅花基地,媽媽的呼喚,孩子們的仰望,對團圓的渴求,離別的不舍,美好的向往。這些情感跨赿時空,甚至漂洋過海,隨著西滿女中學生七夕文字傳到歐洲,至今仍在不同國度、不同膚色的人們心中潺潺流淌。 七夕之夜,仰望天河,成為我心中最難忘的故事。 作者簡介 ![]() 龔廣濤,南陽市臥龍區謝莊鎮人,宛城區退休干部,南陽市作家協會會員,南陽漢文化研究會會員,南陽市臥龍區作家協會會員,南陽市臥龍區詩詞楹聯學會會員。作品見于《語言文字報》《河南日報》《晚霞報》《教育時報》《南陽日報》《南陽晚報》《南陽晨報》等報紙,還有大量作品在南陽網、南陽市圖書館、大河文學、臥龍文藝、遼寧文學、大連文學、中州作家文刋、寧古塔作家等網絡媒體刊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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