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丕謨是書法家,早年做醫師,后任教于政法學院,可惜不幸早逝,去世竟也有二十年了。在其生前,曾立下遺囑:“把本人、家父及上輩所藏之名家書畫、用印悉數捐于公家。”于是就有了附設于慈溪博物館的洪丕謨藝術館,因地利之便,我時時往觀。雖無緣識荊,卻得以欣賞其豐富的藏品,獲益良多。日前,《世間風雅:洪丕謨、姜玉珍捐贈名家書畫篆刻選》發行,因為某種因緣,我得以先睹為快。洪丕謨的書畫收藏,大致分三類:一為祖上傳承,一來自師友,一得自拍場。這些書畫作品,可說是他的精神所聚。


洪丕謨的祖父洪益三,是梅調鼎的女婿。
梅調鼎是浙東書風的開創者,沙孟海在《近三百年的書學》一文中認為:“不但當時沒有人和他抗衡,恐怕清代二百六十年中亦沒有這樣高逸的作品呢!”這算是很高的評價了。藝術館的展品不時輪換,梅調鼎字卻始終沒有缺席。

那幅團扇小行書(上圖),與吳大澂、洪鈞的字上下合裱,那種山林氣息,撲面而來。看其結體,有東坡之意,應為早期作品。正如鄧散木所言:“早年的字,寫得既漂亮又樸素,像年輕的農村姑娘,不施脂粉,自然美好。”看真跡,我們很容易理解他到底在說什么。書法講法度,有了法度的枷鎖,往往容易寫僵、寫死,明清以來的館閣體,大都此病。如果過于放松,又往往失之狂野,這是很多畫家字的弊端。而梅調鼎的字是既漂亮又端莊,“自然美好”四字,在二王一路的字當中真正可以當之的,梅調鼎算是一位。
“益三賢婿”上款的對聯有四件,寫得風度翩翩,都是精品力作。從這些作品,我們可以知道梅調鼎何以在當時被譽為“清代王羲之”,也可以窺見從梅調鼎到錢罕,再到沙孟海的浙東書風,一脈相承的地方,這是不是當今盛行“二王書風”的濫觴呢?

可想而知,洪家是拿梅調鼎的字,當寶貝收藏的。其中“隨分、得閑”七言聯(上圖),梅調鼎寫有長跋,他說:“益三賢婿為客滬上廿余年,人皆謂其忠信謹厚,其于應事接物之際,庶幾無憾矣。余以為承先啟后尤在讀書,因書此聯,一與之一勉之也。”當我將這件作品發給印人俞國強,其父祖輩也曾在舊上海做生意,他告訴我:“我爺爺當年買房產就是益三先生做的保人,聽說影響力很大。”跟梅調鼎的跋文對得上,他們是慈溪同鄉,是晚清民國年間早期“滬漂”,并且都很成功。
洪丕謨曾寫道:“爸爸是個讀書人,名叫洪潔求,30年代法國巴黎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這位文學博士雅好書畫,是二弩精舍趙叔孺的入室弟子,所以趙叔孺送他的一些字畫上,都有“潔求仁弟”的上款。洪潔求的字跟趙叔孺一樣,都學趙孟頫,只不過羼了一點趙之謙的意味,“糅合兩者,別出杼軸”。他的畫清爽高潔,洪丕謨寫父親所畫忘憂草:“我仿佛從這幅著墨不多,但又妙得神韻的畫里,看到了父親酷愛人間真善美的個性,以及力圖掙脫生活憂慮,向畫里討取暫時安慰的那份苦心。”

洪潔求所畫忘憂草
為此,洪丕謨曾有一篇《父親的書畫》,文中寫到他父親“酷愛國故,喜歡藏書藏畫藏古董,并因此花去了他不少的心血和收入。建國初期,家道中落,為了生活,便常把歷年苦心收羅得來的家藏精品忍痛割愛”。那個時候,古董書畫不值錢,“父親出讓一張文徵明山水得1500元,結果心痛得輾轉反側,一夜沒睡好覺……只要稍許賣得出點錢的,如新羅山人、趙之謙、齊白石等人的書畫作品,都先后辭卻我家成為他人手里的珍玩,那種令人心碎的況味,我從小看在眼里”。
據說,弟弟丕森拿了一張沈尹默字軸精品去文物商店,僅得一毛錢。那真是斯文掃地的年代,即便“稱斤頭”了事,他們也因能免于被“破四舊”毀滅而慶幸。所以,其父親遺留的書畫收藏,除有“潔求”上款的,諸如高時豐、張原煒、王福廠、江寒汀、李秋君,陸小曼等友人贈送的一些成扇、冊頁外,就所剩無幾了。
當然,這些前輩書畫作品,也滋養了未來的書法家洪丕謨,并時時出現在他的筆端,賞析并公之于眾,比如在《陸小曼的繪畫》一文中,他說:“我所收藏的一幅山水扇面,是她畫給我父親的,他們生前有過交往,我小時也常聽父親說起她。”對陸小曼的書畫,他兩次用到“清遠”一詞,清遠大概是高逸出塵之意罷,很可能來自洪潔求對友人的評價。

陸小曼 山水扇面
因為有這樣的家教和淵源,即使走上了學醫道路,洪丕謨依然對于書畫文學有著良好的感覺。他愛讀書,從中學時代起,就總愛去舊書攤淘書,那時他的零花錢每個月只有五毛,好在那時候舊書價格低廉,“有時僅一兩毛,二三毛就可買到一本心愛的書籍了”,為此他就不可能再去看喜愛的電影了,連理發也只能兩個月一次。多年后,洪丕謨寫有《讀書十快》《愛書十苦》兩文,他說:“在無意中忽然買到一本久覓不得的好書,翻來覆去,摩挲久之,不亦快哉。”“書價太貴,看到好書想買,猶豫來猶豫去還是不買,回到家里又后悔不迭,魂牽夢縈,不亦苦哉。”這種體驗,非書癡難以有之,我們讀來,常有會心。
所以,在成為徐匯區新樂路地段醫院的醫師以后,洪丕謨常跟父輩的朋友來往。比如錢君匋,晚年基本不再刻章,“然而,由于彼此的情誼,加之我曾屢屢為他中藥調治”,洪丕謨有幸得到他的印章九方。不僅刻章,還畫《花果蔬菜冊》送給他,枇杷、胡蘿卜,玉米、白菜,盡是尋常之物,充滿生活情趣。洪丕謨第一本書《墨池散記》的“卷首贅言”也由錢君匋執筆,拳拳之心躍然紙上。在他“百歲開一”那年,送給洪丕謨的隸書對聯,依然神采飛揚。
像潘君諾,是洪丕謨學生時代的畫畫老師。他曾為洪潔求畫像,我也曾在展廳見過一次,邊上一枝倒垂的紅梅,老人著長衫,戴著銀絲邊眼鏡,頭勢清爽,眼睛看向遠方,手中拿著羽扇,悠然自得,又似有些許憂慮,一副舊時代過來的知識分子模樣。

潘君諾《洪潔求小影》
洪丕謨記錄了作畫過程,說潘老師醞釀了好幾個星期沒有動筆,忽然一次他讓洪家父子去他家,擺好姿勢,不到十分鐘,“家父面戴銀絲邊眼鏡的清淑容貌,就被細筆勾勒”。就是這樣的畫家,晚年一直處于貧困當中,以收徒為生。有一次洪丕謨跟他走過肉攤,見他咽了咽口水。在特殊時期,畫畫只能偷偷摸摸,一有動靜,就得收起,免得被人看見帶來麻煩。很難想象如此干凈的筆觸,竟出自這樣的環境當中。
那時候的畫師,都很不易。比如周鍊霞,有一札致洪丕謨,她說:“現因彎腰別傷筋絡,痛得厲害,要請教您治療,給我掛一個初診號,同時并請面示我的朋友,幾點鐘來看病最合式(適)。”在氣韻上,近似晉人,我們不妨叫作“筋絡帖”。
大概因為洪丕謨治好她的腰傷,周鍊霞又送上了一幅“牡丹佛手圖”,并且題了一詩:“折枝試寫牡丹紅,配墨施朱趁曉風。妙手拈來一微笑,回春有力奪天工。”巧妙嵌入了“紅配墨”的諧音,并用牡丹、佛手寓意妙手回春。連洪丕謨本人都覺得“妙想入微,詩畫交融,所以讀來自然渾成,大有天衣無縫的感覺”。
新樂路地段醫院,那時候是上海中國畫院的職工對口醫院,像豐子愷、唐云、程十發等畫師,都曾請洪丕謨診視,或介紹朋友家人前去看病,或因行動不便請其上門,從遺存的信札中,我們可以窺見那個特殊時期畫家們的生活處境。
豐子愷有一信札,說:“仆患風濕,現不甚重。日后倘有需要,當求醫藥,目前且在室內常常走動,料天氣暖和后當可復健也。大作詩篇及書法,均甚佳妙,甚為贊佩。”從信中可知,老輩需求醫問藥,而好學的洪丕謨得以請教書畫,這是特殊時期的學習方式,也是一種雙向的互動。
冊頁中有豐子愷“二十四番花信”,正是洪丕謨第一次拜訪日月樓豐子愷的紀念。往后,豐子愷總是有求必應。有扇面“日麗風和野餐天”,畫的是西湖之上幾人的野炊場景,遠處是斷橋和保俶塔,湖光山色。從“丕謨賢臺雅屬”的補款來看,這應是一幅舊作,與其早年跳蕩的字跡,有所不同。難怪洪丕謨也感嘆:“他那時留下的舊作多么稀少,又是多么珍貴難得啊!”


洪丕謨跟陸儼少僅有數面之緣。六十年代,相見于汾陽路的上海中國畫院的花園中,“他可能正處在監督勞動階段,襟袖上略略沾著泥土,說起話來張口抬肩,胸滿氣急得一停要好一會兒,使人一望便知患有明顯的肺氣腫”。
顯然洪丕謨作為醫生,對其有所照拂,據說是開些假條之類,有時也可算是幫了大忙。所以當形勢稍稍寬松,陸儼少就特意畫了一幅“深山采藥圖”(下圖)送上。那時候洪丕謨有時會到佘山、天馬山等地去采藥,所以畫面腰側題有“深山采藥,為人民健康事業作出貢獻”等字,可算是紀實了。畫中重巒疊嶂,白云縈繞,山谷溪瀑流深,旁邊有一男一女,抓著樹干,向上攀爬,畫面不甚大,卻給人氣勢磅礴的感覺,洪丕謨揭示他的畫法是“由小到大,筆筆生發”,造成一種“俊逸清新的詩境”,是相當到位的知音之賞。

在老輩書畫家當中,與啟功的交往,似也緣于求醫問藥。啟功有一札云:“惠賜新方,已托人購求,以磁石不易得,市上如磁硃丸之類,久不易購矣。弟眼前云花又增,深服高明,何以并未診視,已知賤疾發展情況,甚佩至服。”我們可以“磁石帖”名之。在此之前,啟功曾有數頁“自述病歷”寫給洪丕謨,主要是眩暈、惡心等癥狀,可見作為醫生的洪丕謨是聲名在外的。可惜此信被洪丕謨送給了弟子于建華。

啟功有橫幅“論書絕句兩首”(上圖)送給洪丕謨,這類自作詩,啟功寫成作品送人的極少,大概是出于感謝,又是同道,所以極為認真。這件作品被洪丕謨認為是其“書藝巔峰時期的登峰造極之作”。即便這樣,洪丕謨也曾有批評啟功書法為館閣體的文章,只是在另一篇《啟功書法小記》中,他說:“筆者不敏,好高騖遠,曾經一度對啟功書法產生誤解,實亦一時糊涂,不久華胥夢醒,不禁愧煞愧煞。”據說,這篇批評從未收入任何集子。
另有一信,寫于啟功服用洪丕謨的磁硃丸之后,他說:“弟日常多看書則目眩或目昏,只有臨帖自遣,臨帖以寫草書尚痛快,近臨淳化閣帖以至九本。”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啟功的用力所在,也可知一位書法家是怎樣煉成的。“他日倘有赴滬機會,當盡攜所臨舊帖,一求印可也。”對于晚輩,這當然是一種謙虛。“印可”是禪宗用語,由此我們也可知啟功是拿書法當修行功夫來做的。
從以上種種,一樁樁都可稱之為前輩風流。上世紀六十到八十年代初,對書畫界來說是一個相當特殊的經濟時期。這也是青年洪丕謨的成長時期,一方面來自家庭熏陶,另一方面來自前輩老師教導。而洪丕謨作為一個醫師,又有很多親近老輩畫師的便利,這是他收藏的另一個來源。
陸抑非早年常出入洪家,座談、畫畫,洪媽媽給一幫畫家朋友燒菜做飯。洪丕謨拿他的行草卷送了人,但還是惦記,所以陸抑非在晚年生病入院前,特意給他寫了“盧仝品茶詩”,可以說是絕筆了。
在一幅“蠟梅鳴禽圖”(下圖)上,有陸抑非畫贈“開勛”的上款,在畫面右下角這位開勛先生又寫道:“丕謨醫師見而愛之,即以轉贈。”我們讀了,也無不會心一笑,洪丕謨不光“讀書十快”,怕是也有“收藏十快”吧。讓我來擬寫一條:某人畫作,常思不得,忽于友人書房見之,即以轉贈,回家張之壁間,朝夕摩挲,不亦快哉。

除了得之于師友的作品,更多的是來自拍賣市場,像錢名山、高振霄、袁克文、瞿秋白的字,一律都有別人上款,右下側都蓋有“丕謨歡喜”的白文印。包括張大千那幅青綠山水,洪丕謨夫人姜玉珍回憶:“此軸山水投拍于上海工美,先生當時事忙,讓我去競拍,囑咐我不管多少錢一定拍下來。”為了這些字畫,洪丕謨和家人投入了大量心血和金錢。
從收藏趣味上來看,洪丕謨似更偏愛文人字,在一副郁達夫的對聯上,寫有長跋:“郁達夫無心作書家,然偶有所書,則又筆勢往來,縱橫俾(捭)闔,多本色而不假雕飾,其風韻更足動人,蓋其素心晨夕,本為性情中人,豈斤斤于點畫、孜孜于結構之書家,所能夢見其情性三昧耶?”即使另一副對聯僅有下聯,他認為“依舊神采奕奕,不減光華,誠可以單幅作品視之”。從這樣的題跋中,我們也好理解他為何一開始批評了啟功的字。洪丕謨看重的是書寫者的性情,而非點畫結構的精致與否。

當然,書法家的趣味,也是流動的,后來洪丕謨又認識到了啟功的妙處,說“論書絕句”這件作品:“筆底若有鬼神,在往來使轉筆勢起落中,筆道忽粗忽細,落墨轉潤轉枯,這時細細體味他手里的那支毛筆,真是才按又提,時頓時挫,八面出鋒,無不得心應手,翩翩欣快。”確是知者之言,只有創作者才能體味另一個創作者。
所以,我們從這樣的賞析文字當中,也可以見出收藏者的修養以及品格來。雖然我無緣得識洪丕謨,無從向他請教,但從他的收藏,他的文字當中,依然可以領略他的為人,他的趣味以及他的風采。
姜玉珍說:“因為你們,丕謨依然活著。”是啊,生命亦逝,而精神卻是不滅的,洪丕謨“化私藏為共有”,讓家鄉子弟,得以親見一流的書畫真跡,堪稱大愛。姜玉珍落實先生的遺言,一次次捐贈作品,在講話中一再強調“愛”,愛,的確是偉大的!
附記:
引文皆出于洪丕謨著《墨池散記》,以及《世間風雅:洪丕謨、姜玉珍捐贈名家書畫篆刻選》所收作品。1978年4月2日,洪丕謨在《文匯報》發表題為“談書法”的理論文章,這是他的書論處女作,將近半個世紀了。
原標題:《洪丕謨的收藏 | 陳成益》
欄目主編:舒明 文字編輯:錢雨彤
來源:作者:陳成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