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 大明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13000多名朝鮮士兵在主帥姜弘立的率領下,跟著86000多人的大明軍隊一起,前往討伐業已立國(后金)四年之久的努爾哈赤。 對于此次出兵,朝鮮人心里卻很不情愿。 ![]() 對于明朝,朝鮮人懷著復雜的感恩心態。就在二十多年前的萬歷朝鮮戰爭(1592-1598年)中,大明帝國力挽狂瀾,耗時七年之久,終于協助朝鮮趕跑了豐臣秀吉指揮的日本侵略軍。 在這場朝鮮人稱為“壬辰倭亂”的戰爭中,如果沒有宗主國大明帝國的出手力援,朝鮮幾近亡國,所以,朝鮮舉國上下都對大明懷著“感恩再造”的心態。 然而,朝鮮人心里也明白,近些年來異軍突起的努爾哈赤,也是個狠角兒,絕對不是好對付的。盡管大明帝國多次催促朝鮮出兵相助,但朝鮮國王光海君幾次都是推、拖、擋,在被逼得實在沒法后,只得硬著頭皮,派出了13000人的軍隊前往“助陣”。 俗話說,不怕狼對手,就怕豬隊友。大明帝國自己的軍隊不耐打,朝鮮人也是心懷異志。早在軍隊出發前,光海君就偷偷授意朝軍統帥姜弘立,讓他跟努爾哈赤私下取得聯系,說朝軍只是“出而不戰”,哥們別打我啊,要打去打明軍。 ![]() ▲薩爾滸之戰明軍慘敗,尸橫遍野。 在這場1619年的薩爾滸之戰中,早已跟后金軍隊取得了“默契”的朝軍,果然很快“崩潰瓦解”。 當時,明軍也慘敗潰散,不少明軍將士在慌亂之中,紛紛逃入朝軍陣中尋求庇護。 對此,朝軍馬上調轉槍頭,幫忙后金軍隊捕捉起明軍,獻給努爾哈赤邀功求和。 在這場突發的變故中,無數明軍突然遭遇到了友軍朝鮮的誘捕,明軍的游擊將軍喬一崎,也在猝不及防中被朝軍捆綁捕捉。當發現朝軍竟然跟后金狼狽為奸后,喬一崎不甘受辱,先是試圖自殺殉節,被阻止后,又趁機掙脫,最終跳下懸崖自盡殉國。 就在喬一崎自殺殉國的同時,朝鮮兵則開始協助后金軍隊大規模搜捕潰散的明軍,然后送給后金軍隊進行血腥屠殺,“縱擊盡之”。 ![]() ▲朝鮮軍隊在薩爾滸之戰中,反水協助后金軍隊捕殺明軍。 對于朝鮮軍隊立下的“奇功”,努爾哈赤非常滿意,傳令特別優待“投降”的朝鮮士兵,對他們“待以賓禮,五日小宴,十日大宴”。好吃好喝招待,搞得朝鮮士兵們非常開心。 就這樣,朝鮮士兵踩踏著5萬多明軍盟友的尸體,走進了努爾哈赤設下的款待宴席。而就在二十多年前,明朝的士兵還曾經協助朝鮮,與日本侵略軍進行了長達七年的殊死戰斗,最終協助朝鮮保住了他們的祖國。 當時,朝鮮李朝習慣的對外說法是,“天朝”(大明帝國)對他們有“再造”之恩。 至于怎么“感恩”,1619年的薩爾滸之戰,是個好例子。 ![]() 盡管在戰場上坑殺盟友一點也不含糊,但唇亡齒寒的道理,朝鮮比誰都懂。 面對迅速崛起的后金,和自己的長期盟友大明帝國,朝鮮國王光海君奉行的是雙邊外交戰略:即兩邊都討好,兩邊都不得罪。 薩爾滸之戰后,努爾哈赤加緊拉攏朝鮮,在給光海君的書信中寫道: “今國王(光海君)或意欲靜坐兩間看變,則在國王。不欲看變,立定一心,要與孤(努爾哈赤)斷然同機,則我兩國當寫盟言之書,殺白馬祭天,烏牛祭地,當天歃血,焚香盟誓,方為可信矣。” 對于光海君游移在后金和大明之間搞騎墻派,努爾哈赤看得非常清楚,因此極力提出要與光海君一起殺白馬歃血為盟,共同抗擊明朝。 但朝鮮人何等之精,對此予以委婉拒絕,只是跟努爾哈赤約定“通和息兵”,“各守封疆”。 ![]() ▲朝鮮國王光海君,在明朝和后金兩邊騎墻游離。 另一方面,迫于努爾哈赤和后金咄咄逼人之勢,為了加強自衛,朝鮮又允許大明派出將領毛文龍派兵駐扎朝鮮,以牽制、分散后金的兵力,借明國的勢力來保護自己。 所以,當后金派出李永芳前往追擊毛文龍的軍隊時,光海君獲悉后立刻派人通知毛文龍,并勸說毛文龍移防到皮島上出擊后金軍隊。 對于努爾哈赤,朝鮮人則忽悠他們說,明國的軍隊一會躲在海里,一會又在陸地上出擊,神出鬼沒的,“爾雖欲捉,必無其道”,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啊。 不得不承認,在光海君統治朝鮮的15年間(1608-1623年),努爾哈赤和大明國,都被他的雙邊外交和平衡戰略搞得團團轉。以至于努爾哈赤一直認為,朝鮮是個好哥們,只是懾于大明國的勢力沒有辦法,不敢跟他們公開撕破臉而已。 在后金和大明國面前,表現都很不錯的朝鮮,保持著平安,跳著平衡舞。 ![]() 但朝鮮王朝風云突變。 明朝天啟三年(1623年),朝鮮國內發生政變,光海君被迫下臺,李倧上位,是為朝鮮李朝的第16位君主。 李倧成功奪權后,一改光海君的雙邊外交戰略,改而重新倒向大明國,奉行親明斥金外交。 應該說,在整個明朝時期,朝鮮李朝一直都奉大明為宗主國。深受儒家文明浸染的朝鮮,對明朝也有著思想上的親近感。歷時七年的萬歷朝鮮戰爭后,朝鮮李朝上上下下,都對大明帝國充滿了由衷的感激。光海君主政15年中,包括在薩爾滸之戰中對大明國的忘恩負義,也在朝鮮國內引起了巨大的爭議。 所以,在政變后上位的李倧,在公布光海君的罪狀時,就公開指出朝軍在薩爾滸之戰中的忘恩負義,是“全師投虜,流丑四?!?,“我國服事天朝(明朝)二百余載,義則君臣,恩猶父子。壬辰再造之惠(指萬歷朝鮮戰爭),萬世不可忘也”。 這場政變之后,朝鮮在外交戰略上,重新回歸到了大明帝國的懷抱。 這種變化,雖然有著強烈的傳統國策影響,但也與當時國際形勢的轉變,有著莫大的關系。 1619年薩爾滸之戰后,努爾哈赤繼續推進,又在1622年奪取了遼西重鎮廣寧(今遼寧北寧),以致熊廷弼被斬首傳首九邊。但隨后,明朝派出了天啟皇帝的老師、大學士孫承宗為遼東經略。孫承宗赴任后積極整軍備戰,并起用袁崇煥修筑寧遠城,加強戰備。見到明軍步步為營、反擊推進,努爾哈赤被迫再度采取了守勢。 ![]() ▲袁崇煥接連打敗努爾哈赤和皇太極,是見風使舵的朝鮮回歸明朝的重要軍事背景。 朝鮮重新倒向明朝的外交戰略,本質上是看到明朝重新取得軍事優勢后的“見機行事”。在政治上,最重要的就是要學會押寶。在朝鮮人看來,投身疆域廣大的大明帝國,似乎總是要比投身也被朝鮮人視為“蠻夷”的后金,感覺上要好很多。 1626年,農歷正月,努爾哈赤領軍強攻袁崇煥鎮守的寧遠城,不料慘敗而歸。幾個月后,受傷的努爾哈赤不治身亡,皇太極隨后即位。 為了擊敗明軍,斬斷明朝的助手、消滅自己的后方威脅,1627年1月,皇太極派出3萬人的八旗兵進攻朝鮮,并一路大敗各路朝軍,最終迫使朝鮮與后金結成“兄弟之國”,并規定朝鮮每年必須向后金進貢。這場戰爭,在朝鮮國內被稱為“丁卯虜亂”。 成功擊敗朝鮮后,1627年5月,皇太極迫不及待地出兵攻打寧遠,希望為父親努爾哈赤報仇雪恨。然而,皇太極的后金軍隊,也是被袁崇煥打得鬼哭狼嚎,大敗而歸。 皇太極收斂了些,朝鮮人跟著大明國的心,也就更加“堅定”了。 ![]() 皇太極很會搞事,在他的反間計下,1630年,袁崇煥被崇禎皇帝下令凌遲處死,一代名將自此隕落。大明帝國的東北邊疆,陡然岌岌可危。 連年的戰爭,也給朝鮮帶來了無盡的苦難:歷經七年的“壬辰倭亂”后,朝鮮本來就已疲敝不堪、國力衰弱,而1627年后金的入侵和大肆掠奪,更使得朝鮮境內民不聊生。 在1627年的“丁卯虜亂”中,后金在朝鮮擄掠人口達60萬人之多,這些被抓去的民眾,絕大部分淪為后金的奴隸。后金在沈陽城外設立公開的奴隸交易市場,將被俘虜的數十萬朝鮮民眾公開拍賣,以致沈陽城外哭聲震天、慘絕人寰。這些被俘虜的民眾,男性許多在被閹割后充作農奴勞作致死,女性有的被賣到蒙古,有的被掠為家奴或妓女。這些人除了極少數幸運兒被贖回,或是有幸逃回朝鮮外,絕大部分都終生為奴,客死他鄉。 在皇太極看來,1627年“教訓”朝鮮后,朝鮮人卻一直還在與明朝“暗通款曲”。特別是在皇太極敗給袁崇煥后,善于見風使舵的朝鮮人,對后金也越來越“無禮”了。 對此皇太極一直懷恨在心,他多番提出要求朝鮮增加進貢財物,也被朝鮮以國弱民貧、無法負擔為由拒絕。 袁崇煥死后六年,1636年,已經消除強勁敵手的皇太極,在盛京正式稱帝,并將后金國號改為“清”。始終意圖消滅明朝的皇太極,最終決定再次出擊“教訓”朝鮮,以徹底斬斷明朝在東北的助手和擁躉,迫使朝鮮為清朝所用。 ![]() ▲皇太極兩次出征,最終徹底征服朝鮮。 針對皇太極要求朝鮮斷絕與明朝聯系的最后通牒,此前一度首尾兩端、暗通清朝的朝鮮,選擇了堅守自己的傳統國策,他們給皇太極的答復是: “寧以國斃,不愿負明?!?/strong> 1636年12月2日,皇太極率軍再次出擊朝鮮。在避開堅城、直逼要害的策略下,僅僅用12天時間,清軍就閃電般地攻打到了朝鮮王都城下。 此時,千瘡百孔的大明帝國,早已無力援助朝鮮,只能任其自生自滅。 1637年1月3日,在各路援軍都被擊敗后,朝鮮國王李倧被迫向皇太極致書求和。在獻給皇太極的國書中,李倧無奈表示: “如蒙念丁卯(1627年和議)誓天之約,恤小邦(朝鮮)生靈之命,容令小邦改圖自新,則小邦之洗心從事(清國),自今曰始矣?!?/strong> 自此,在這場被朝鮮稱為“丙子胡亂”、僅僅一個月的戰爭中,朝鮮被清軍徹底擊敗,并被迫與明朝絕交,改而敬奉清朝為正朔和宗主國。朝鮮國王李倧還將兩個兒子送入清朝作為人質。 ![]() 盡管被清國軍事高壓征服,但是朝鮮李朝卻一直對明朝保有著特殊的感情。 1637年被迫臣服滿清后,朝鮮在對內的文書和實錄中,仍然繼續使用明朝年號。對此,在被迫投降議和時,朝鮮臣子鄭蘊就向國王李倧提出: “清人如果要索要明朝賜予的國印,殿下一定要據理力爭說:自祖宗受用此印,今將三百年。此印還納于明朝,不可納清國。如果清人要求我們出兵攻打天朝(明朝),殿下一定要爭論說:天朝對我們是父子之恩,你們清國也知道,怎么能教兒子去攻打父親呢?這事關倫理綱紀,請殿下一定要據理力爭,無得罪于天下后世,不勝幸甚。” 基于這種對明朝的特殊感情,和對清朝軍事鎮壓的痛恨,朝鮮內心深處,總是懷著對明朝的恩情。 1640年,清國征發朝鮮的船只運送軍糧攻打明國,朝鮮人林慶業受命“支援”,卻故意拖延。中途遇到明國的漢船,林慶業要么“不放炮”,要么就是“雖放不傷人”,引得滿清的官員十分不滿。 在私下,朝鮮則仍然偷偷與明朝往來,并幻想著明朝能再度強大起來,將他們從滿清的高壓下解救出來——因為在經歷薩爾滸之戰的“忘恩負義”后,意識到唇亡齒寒的朝鮮人,面對殘暴奴役他們的滿清,才終于對比想起來了大明帝國的文明與開化。 在1642年一封譴責朝鮮國王的敕書中,滿清對朝鮮“私通”明朝的行為予以了指責: “數年以來,爾國與明朝往來貿易,私通不絕,王之諸臣何為知而不禁,王亦何為失于稽查?” 明朝滅亡前兩年,就在1642年的松錦會戰中,朝鮮被迫派出炮兵支援滿清對明作戰。朝鮮《李朝仁祖實錄》記載說,面對朝鮮軍隊,明朝的漢兵“中炮者十居七八”。由于對明朝作戰有功,朝鮮大將柳琳被皇太極專門頒發敕書嘉獎。 但這種被迫參戰的矛盾狀態,卻使得朝鮮上下非常糾結。 1644年,明朝最終滅亡,隨著滿清入關后與南明的對峙,接替仁祖李倧即位的朝鮮國君孝宗,甚至希望南明能戰勝滿清。而朝鮮名臣宋時烈等人,更是提出了進攻滿清的“北伐論”,認為朝鮮應該出兵幫忙南明滅清。 然而,一切都只能是夢了,處于滿清與大明帝國夾縫斗爭之中、努力掙扎求生的朝鮮,最終只能是保存自我、委曲求全。 因為連他們的宗主國都不復存在了,他們明白,小小的朝鮮,也終究難以抵擋滿清的鐵蹄。 在明朝滅亡后第十二年,清朝順治十三年(1656年),朝鮮一位使臣出使滿清,他記載說,到達吳三桂引滿清入關的山海關時,有一天他吃過飯走在路上,有的行人看見他穿著朝鮮使臣的服裝,就停下來看著他,“有感于漢朝衣冠,至有垂淚者”。 這位使臣在日記中寫道: “此必漢人,誠可慘憐。” 這種對大明帝國的懷念,深深刺痛了朝鮮使臣的心,他也深知,要在夾縫下生存,朝鮮人同樣付出了多么慘痛的代價。 參考文獻: [韓] 黃普基:《明清朝鮮使者筆下的山海關》 劉吉國:《試析1616—1644年朝鮮對明、后金(清)的外交政策》 徐東日:《朝鮮朝燕行使臣筆下清朝中國形象的嬗變及其內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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