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言. 《紅樓夢》的時間坐標,是相當模糊的。全書開宗明義,在第一章就反復強調“無朝代年紀可考”,各位主角的年齡也是一筆糊涂賬。相比之下,空間坐標雖也聲明“地輿邦國,失落無考”,但整體呈現一種虛實結合的面貌,盡管故事的核心發生地即大觀園所在,至今南北莫辨,但實打實提及的地方風物,蘇州絕對是重中之重。 一入紅樓深似海。有幸居于蘇州,便有了一張暢游這宏大秘境的尋夢之帆。炎炎夏日,擇一周末,從閶門出發,沿著紅樓的蘇州印記一路探幽,拿出水磨調般的耐心和腳力,將心神浸入字里行間,便能在跨越時空的江南文化圣殿中,覓得一方清涼。 01. 太難畫,畫不出閶門更擅雄 ![]() ![]() “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 翻開《紅樓夢》首回,曹雪芹將大荒無稽的幻筆向現實潑墨劃落,便把一座姑蘇城推到了讀者面前。作為整部巨著中首個登場的實寫地名,姑蘇閶門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從太虛幻境到人間悲歡的敘事長卷。 這里肯定是第一處打卡地。 站在西中市街抬頭望,青磚壘砌的偌大城門上,“閶門”二字豎排正懸眼前。古色古意倒還罷了,最難得的是那股濃濃的煙火氣始終繚繞。 其實通向城門的雙車道不算窄,可因為從早到晚熙攘不絕的行人和車流顯得擁擠又熱鬧。路兩邊店鋪招牌林立,傳承日久的老字號與融入現代元素的新潮小店比鄰而居,吃一碗餛飩,買一把團扇,市井喧囂的鮮活景象中,恍惚間似見甄士隱抱著英蓮擦肩而過,而此刻城樓上看風景的人群里,仿佛也藏著一位冷眼觀世的曹雪芹。 “閶”,通天氣之意,春秋時期伍子胥“相土嘗水,象天法地”所建。東漢《吳越春秋》記載:“立閶門者,以象天門,通閶闔風也。”之后歷經戰國、北宋、元末等多個朝代的重建與修繕,閶門始終屹立不倒,見證著蘇州城的歲月流轉、滄桑變遷。 曹寅、李煦任職江南時,正逢姑蘇鼎盛之期。明清以降,京杭大運河、山塘河、上塘河等水道在此交匯,形成了“五龍匯閶”的獨特水系格局,使閶門躍為江南首屈一指的商貿中心,數萬商戶輻輳,各行各業應有盡有。明代唐伯虎作《閶門即事》嘆詠: 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 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 五更市賣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 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道畫難工。 這般富麗繁華,即便唐寅這樣的丹青妙手,也叫苦“難畫啊難畫”。 今天的閶門剛經過又一輪修繕開放,沿臺階登上城樓,有咖啡館干脆拿徐揚的《姑蘇繁華圖》當做現成招幌,細品眼前錦繡圖像,感受周邊真情實景,古今交織的況味如此強烈。 舉目四望,天際線明朗疏闊。這得益于新中國成立以來蘇州雖三易城市總體規劃,但堅守一條“鐵律”,即以始建于南朝梁武帝時期的北寺塔高度為參照,古城區內新建樓房不得超過24米。于是視線向北,巍峨古塔卓然挺立。轉而向東遠眺,東方之門與國金中心勾勒出摩登園區輪廓,一邊是綠波紅欄、粉墻黛瓦的江南舊夢,一邊是鱗次櫛比、日新月異的時代脈搏,正是國人心底無可替代的“最江南”,亦是世界眼中魅力無限的“最東方”。 ![]() ![]() 02. 山塘街尋蹤,逛完葫蘆廟別忘去藝圃 繁華始,蒼茫終。沒有哪里比這里更適合作為那場“懷金悼玉”大夢的開端了。 曹公在蘇州落下的第一筆實墨,飽蘸了人世間最鼎盛的煙火、最滾燙的欲望、最絢麗的色彩,與“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空寂收梢與蒼涼終悟,形成了最極致的對比映照。彼時彼處的盛景奏響賈府命運的先聲,更微妙的是,書中預演“小榮枯”的甄士隱一家就坐落在不遠處,仿佛還沉溺于一場酣睡中,至今未醒。當他在夢中邂逅通靈寶玉,蘇州便不再只是地理坐標,而成為整部小說情感與美學的精神原鄉。 走吧,從城墻下來一路向東,還有不能錯過的打卡點在等待。 “這閶門外有個十里(勢利)街,街內有個仁清(人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糊涂)廟。” 一條山塘街,半部姑蘇史。自閶門綿延至虎丘,正是白居易任蘇州刺史時開鑿的七里山塘,被考據正是書中“十里街”的原型。這條水陸并行的長街其實遠沒有十里長,嫌熱躲懶的話,不妨直接從碼頭登船,一路晃悠到虎丘。 但更推薦走走逛逛,“七里山塘到虎丘”,這一路上真的蹲守著七只石刻貍貓,所以也叫七貍山塘,數夠摸遍七個萌物的腦袋,便也到了終點。一個小時的腳程包攬了寺院、祠宇、宅第等數十處古跡,絕對不會枯燥。 繁華與寧靜都被濃縮至一條街,走過白公貍快到海涌貍,就到了位于青山橋浜也就是“仁清巷”的普福禪寺,寺門洞開不用買票,直接走進去一眼望得到頭,只有前后兩殿,中間一方狹長天井,因形似葫蘆而得名“葫蘆廟”,正對門口一座名為普福橋的小石板橋,航拍的話看得出形狀恰似葫蘆之柄。可能因為天熱,也不是正日子,寺里沒什么香火,更根本的原因大概是這個地方承載了作者對世俗“糊涂”的諷喻,所以干脆不做張揚自隱于世。 相比直奔葫蘆廟,何不在山塘街伊始先岔入一條幽靜小路,花些時間探訪藝圃,這個非常值得的打卡地亦與紅樓淵源頗深,作為八七版電視劇的拍攝地之一,至今仍保留著取景原貌。園子雖小巧玲瓏,景觀層次卻異常豐富,處處曲徑通幽。 小紅遇賈蕓、蜂腰橋傳情的橋段就發生在這里。藝圃始建于明嘉靖年間,乳魚亭猶為明代原構,風格古樸疏朗,與清代園林的繁復華美迥異,明代園林這份隱逸簡雅的氣質,顯然更貼合《紅樓夢》的古典美學意境。 博雅堂外,一把竹制躺椅靜置。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甄士隱的家大概就是這個樣子。雖早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藝圃仍保持小眾特質,堪稱蘇州園林的“性價比之王”:人不多,地不大,10元票價,每個角落都低調深邃耐人尋味,是紅樓愛好者沉浸式探訪的理想之地。 ![]() ![]() 03. 地理起點,美學源頭,情感歸處 步出園門,巷中市聲如潮涌來。回望藝圃這方小小洞天,心下澄明:一園一城皆紅樓,以有限之形載無窮之思,在時光侵蝕中,以另一種生命形態抵抗著遺忘的洪流。 不知不覺行至虎丘,暫坐劍池旁百人石上小憩,打開手機搜索脂評本紅樓前八十回,“姑蘇”出現8次,“蘇州”出現9次,“虎丘”則有兩處。第六十七回“饋土物顰卿念故里”寫到,薛蟠從蘇州“特特的”帶來兩大箱東西,“開了鎖看時,卻是些綢緞、綾錦、洋貨等家常應用之物。獨有寶釵他的那個箱子里,除了筆、墨、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頭油等物外,還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筋斗的小小子,沙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又有在虎丘上作的薛蟠的像,泥涅成的與薛蟠毫無相差。” 這些蘇工蘇作的精巧玩意兒,連一向不以物喜的寶釵都滿心歡喜,張羅著分贈眾人。 正是這次饋贈,觸動了黛玉的鄉愁。其父林如海“本貫姑蘇人氏”,黛玉是正宗的蘇州閨秀。細覽“金陵十二釵”譜系,蘇州女子的群像尤為鮮明:核心人物黛玉與妙玉皆烙蘇州印記;副冊之首香菱正是閶門鄉宦甄士隱的女兒;十二官中的芳官、藕官、齡官由賈薔從姑蘇采買;劉姥姥游園時的駕娘也被特意點明“姑蘇選來”……正如歐麗娟教授評述:“她們共同造就了金陵佳麗中一道別樣的'蘇式’風景線。” 這里就不得不提曹雪芹與蘇州的深厚淵源。康熙二十九至三十一年間,其祖父曹寅任蘇州織造兩年半,此后由曹寅妻兄李煦接掌蘇州織造三十年,兩家形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共生關系。曹家駐南京任江寧織造期間,與蘇州聯系甚為緊密。曹寅去世后,年輕的嗣子曹顒多得李煦扶持。少年曹雪芹雖無確證久居蘇州,但史料揭示兩家“一月通數次書信”,其祖母常攜孫歸省,寓居李家葑溪別墅。 ![]() 書中寫“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花的淌海水似的!”正是曹、李兩家接駕康熙南巡盛況的文學映射。當時皇帝駐蹕的蘇州行宮,就是蘇州織造署舊址,位于今天的蘇州市第十中學內。平常每個月只開放一次,眼下暑假期間,天天免費開放。曾有專家認為曹雪芹出生于此,怎可不一游? 04. 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 白天的行程告一段落,晚上不妨體驗一場拙政園夜游,近距離感受實景版牡丹亭的百轉韻味。月下,沁芳,蟬鳴,那一刻會與隔水賞樂的賈母共情,“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不著金玉一字,富貴清雅已撲面而來。就好像曹雪芹對蘇州的書寫不止于人、事,更精雕細琢于美學器物與文化習俗。 比如秦可卿臥室的唐寅《海棠春睡圖》,再比如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的唯美場景,皆承載著吳門畫派、昆曲藝術、園林美學對家族血脈的浸潤,最終沉淀為曹雪芹的創作源泉。又比如,虎丘花神廟被認為是太虛幻境的靈感來源,妙玉用舊年蠲的雨水煮茶、慧娘在瓔珞上繡詩衲賦,這些細節分別取材于蘇州人收集梅雨時節雨水以及緙絲刺繡等風俗人情。初看尋常,細品卻韻味悠長。誠如歐麗娟所言:“這些小細節以一種蘇州式的美感,溫潤而不張揚地為書中的故事增光添彩。” 自1921年胡適考訂作者以來,曹雪芹身世爭議未休,但蘇州對《紅樓夢》的塑造已成定論——它既是地理起點,亦是美學源頭,更是悲劇意識的核心投射之所。去年蘇州吳文化博物館舉辦“紅樓夢——圖像史與物質文化”展覽,百幅清代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驚艷亮相。當絹本上的姑蘇園林與展廳外的真實山水疊影交融,我們終于懂得:紅樓一夢,半在閨閣,半在姑蘇。在曹雪芹的時空布局中,蘇州被賦予了無可替代的敘事使命與情感重量。 ![]() ![]() ? 紅樓夢研究公眾號 25.8.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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