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六年(1083年)五月,五祖寺的住持智清禪師,誠摯邀請東坡先生去小住幾日。五祖寺位于黃梅東山,如今走高速公路,從黃州到黃梅大約160公里,兩個半小時車程。我在緣起篇也回憶過,90年代初期,黃州黃梅之間單程也常常要花一天。而在先生那個時候,他應該是坐船順江而下,再轉陸路,三五天一定是要走的。當時,他的身體一直不舒服,一只眼睛幾乎快看不見了,但還是欣然赴約。五祖寺,始建于唐永徽五年(654年),因其位于黃梅東山,名為東山寺。又因其開山祖師弘忍是禪宗的第五代祖師,后又被稱為五祖寺。五祖寺是禪宗的發源地,六祖慧能“菩提本無樹”的故事,便發生在這里。五祖門下有五位弟子先后被敕封國師,歷經唐宋,一直興盛不衰。宋真宗景德年間(1004-1007年)為其賜名“真惠禪寺”。治平二年(1065年),宋英宗為其御書“天下祖庭”。崇寧三年(1104年),宋徽宗為其題寫“天下禪林”。東坡先生到五祖寺時,應該能見到前兩位皇帝的題字。當我從“真惠禪寺”匾額門下穿過時,仿佛隨先生一起回到了五祖寺,然后又和他一起注目“天下祖庭”的御筆。從兒時到現在,我已經無數次穿過這道門。這一次因為先生重來,整理過往的記憶,忽然想起,五祖寺,是我第一次知道蘇軾、蘇東坡的地方。小學時,學校每年組織春游,五祖寺永遠是唯一的選項。一大幫瘦皮猴,如脫韁的野馬,從山下一天門開始飛奔,在田野和佛塔間穿過二天門,進入山林之后才開始放慢腳步。這時候,大家三三兩兩就開始交流道聽途說來的故事。比如五祖沒有爸爸,他媽媽帶著他討飯為生;比如六祖半夜接了衣缽,一路被人追殺;比如舍身崖上哪位神仙顯靈,在哪留了個手印。只有這些離奇的曲折的情節,在我們年幼的認知里才覺得有趣。雖然老師提過,宋代有個大文豪曾經來此登山寫字,跟我們又有啥關系呢。不覺便到山門。這座山門看起來簡單的如同某個村口,用青麻石柳筑而成,自唐大中年間(855年)留存至今。當年東坡先生上山,一定也如我們一樣,一路旖旎到此。過山門后有元代修建的花橋,正上方寫著“放下著”。年幼的我們也覺得真的放下了什么,就連之前爬山的一絲絲疲累也一掃而空。先生當年來時,自然見不到這座橋,但是花橋保留著他在這里的記憶。橋的左側,刻有先生來五祖寺游覽時留下的詩句。那時候,以我們一群小學生有限的識字水平,只能磕磕碰碰辨出其中的“紅日早”,“白”什么什么的都不認識。至于再有什么“蘇子瞻題”,大家更是視而不見,只顧著打打鬧鬧穿過花橋,迫不及待就要進寺廟了。小時候的五祖寺,真是破啊,連個大雄寶殿都沒有。可是人家在佛教史上的地位又那么重要,我自然將它視為標桿。以至于很多年后,人家跟我說禪宗寺廟的標準中軸線布置天王殿、大雄寶殿,我毫不客氣地反駁對方,人家五祖寺都沒有大雄寶殿,怎么能說這是禪宗寺廟的標準呢?到后來,五祖寺居然新建了大雄寶殿!還用了一種近乎蒂芙尼藍的顏色,把我給氣的,一度以為五祖寺背叛了自己的歷史。倘若先生知道我這般理所當然的無知無畏,不知會不會搖頭嘆息一聲“朽木不可雕也”。幸好,我的恩師石老師一直沒放棄我們這些朽木。她一路帶著我們參觀,耐心跟我們講解一座座建筑。我仔細盤點,嶄新的大雄寶殿就算了,東坡先生當年見過的殿宇應該還有如下這些。圣母殿,始建于唐,供奉五祖的母親周夫人。據說武則天封她為圣母并敕建圣母殿。我覺得,這位圣母應該是唯一的存在。至少在其他寺廟,我確實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殿宇。毗盧殿,始建于唐。現存的建筑重修于明代,門楣上非常清晰地寫著“萬歷卅三年乙己歲季秋月麻城縣建”。這座毗盧殿由200公里外的麻城人還愿捐建,凡麻城人來五祖寺朝禮,每人必從麻城背一磚一瓦來此,最終于1605年建成。所以我們一直稱它“麻城殿”。真身殿,始建于唐。現存建筑為清代重建。殿內有唐代法雨塔。法雨塔兩側的題字據說是武則天手書。可惜,五祖真身毀于上世紀二十年代。和小時候春游的線路一樣,參觀完殿宇,接著便去爬通天路。通天路,顧名思義,通往天境的道路。由麻石鋪就的石階,層層疊疊,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延伸往上。石階盡處,便是祖師殿。這里是五祖寺最初的廟堂,五祖弘忍當年在此禪修。祖師殿后方半山是講經臺,五祖弘忍在那里講經傳法,據說連山下都站滿了聽眾。祖師殿前佇立著五祖大滿寶塔,建于1932年,因五祖真身被焚,建此塔供奉其骨灰。到了這里,通天路就算爬完了。從小時候到現在,這里的地上一直散落著各種規格的石條,橫七豎八躺在松林間,就像原本打算繼續鋪路的,忽然又放棄了,石材被隨意扔在這里。不知東坡先生當年所見是否如此。據說通天路只修到半山,是因為禪宗主張“守心”,不要執著,能爬就爬,不能爬就歇著,盡心便好。后來東坡先生在惠州松風亭曾說過“有甚么歇不得處”,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從這里開始,就要走山路了。往上不久便有一座半山亭,又叫般若亭。再往上便是東山最高峰白蓮峰。這一次重游,天氣實在太熱,時間實在太趕,我們以盡心為借口,沒再往上爬。小時候我們都是一鼓作氣登上白蓮峰頂的,這次只好錯過與先生同行的機緣了。如今我知道了,刻在花橋上的那首詩,便是東坡先生那一次來五祖寺,在半山亭留下的感嘆。只是那時的皮猴子們,忙著往山上躥,哪有心思了解這些。直到從白蓮峰下來,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這才老老實實被石老師圈著,回到通天路最底下。每一次,石老師都會指著山間的一汪泉水,和泉水上方石壁上刻的兩個字,很認真地跟我們講:“這是蘇東坡先生的手跡,這兩個字是流響。”這,便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知道先生,并且見到先生的字。據說東坡先生于元豐六年(1083年)五月來此,智清禪師以虞世南的《蟬》詩“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相贈,暗喻禪宗不依他力、堅守本心的修行之道。東坡先生在此留宿期間,每日參禪之余,總在山間溪邊漫步。這股清泉從山間漫出,不停撞擊在突兀的巖石上,流水聲響,晝夜不停。正如不停奏鳴的蟬,在短暫的生命里,暢快歌唱。先生忽然覺醒,明白了禪宗守心的意義。不受外界干擾,堅持自己的本性,隨性而行,因勢而止,不就是最好的修行么?于是,他滿懷感悟的喜悅,題下“流響”二字。 如今的五祖寺,與先生來時一定大為不同。即使我認為他曾經見過的風景、建筑,也是幾經變遷,不復當時模樣。唯有這“流響”,應該未曾改變。 我跟瑄講著小時候來這里的一次次經歷,一邊去尋找“流響”。想到可以與先生處于同一空間,我們禁不住有些小興奮。 不知為什么,寺內的規劃有了比較大的變化,圣母殿右側一片全部被圍起來,連著好大一片僧舍和客堂,將“流響”也圈了進去,到處掛著“游客免進”的牌子。 我禁不住哼哼。游客免進,咱是游客么?咱不是啊。 繞了一圈發現客堂旁的小門沒鎖,我當機立斷拉著瑄鉆進去,憑著我幼時的記憶,順利找到了“流響”。 泉水依舊,流響依舊。甚至小時候見過的文保牌也還依舊。 
只是,曾經帶我來的人不在,我為他而來的人也不在。我們懷著成功溜進來見先生的喜悅,靜靜聽流水敲擊著心弦,大音希聲,又似乎無處不在。
正如五祖力推的《金剛經》所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我來,隨緣,我觀,盡興。足矣。 按小時候的傳統,補一個五祖寺故事。此故事名為:震驚!五祖戒和尚轉世!異地驚人現身!
列位看官,話說自五祖禪宗之后,源遠流長,大師輩出,凡修禪宗者必往東山五祖寺尋根問道。中有師戒禪師,機鋒險峻,大振祖風,長居五祖寺,世人尊稱五祖戒禪師,或五祖戒和尚。 戒和尚晚年一目失明,至江西高安大愚山,倚拄杖談笑而化。此處按下不表。 且說蘇轍貶官江西高安。有兩位得道高僧,一曰真凈克文禪師,居洞山,一曰圣壽省聰禪師,居圣壽寺。三人往來互動,不在話下。 某一夜,天有異象,遍地花香。克文禪師恍惚入夢,見自己與蘇轍、省聰禪師同行,出城迎接五祖戒禪師。 忽然一聲云板響,克文醒來,蘇轍儼然在側。正解夢之時,省聰禪師悄然而至,告知二人:“夢中見吾三人,出城迎接五祖戒和尚。” 說話間,東坡信到,云已在路上,不日可相見。三人大喜,出城二十里,于建山寺與東坡相見。 各種寒暄不提,只說克文與省聰同夢,東坡也覺神奇:“我八九歲時,經常夢見自己是個僧人,往來陜右一帶。家母也曾說,孕期夢見一位僧人來借宿,個子高高的,一只眼睛不好。” 克文大驚:“戒和尚正是陜右人,一只眼睛失明,晚年離開五祖來高安,離世剛好五十年。” 列位看官,須知東坡時年四十九歲,不正是戒和尚投胎轉世么?正所謂:無巧不成書。世人若問戒和尚,東山寺里有東坡。 如此看來,元豐六年五月,東坡至五祖寺時,正好身體不適,一只眼睛近乎失明,必是戒和尚故地重游也。 東坡對此深信,后與克文書信,自稱“戒和尚不怕人嫌,勉強重現人間,可笑之余,唯有努力修行而已。” 列位看官請勿拍磚,我只是故事的搬運工啊。原故事詳見惠洪《冷齋夜話》。 蘇子由初謫高安時,云庵居洞山,時時相過。有聰禪師者,蜀人,居圣壽寺。一夕,云庵夢同子由、聰出城迓五祖戒禪師,既覺,私怪之,以語子由,語未卒,聰至。子由迎呼曰:“方與洞山老師說夢,子來亦欲同說夢乎?”聰曰:“夜來輒夢見吾三人者,同迎五祖戒和尚。”子由拊手大笑曰:“世間果有同夢者,異哉!” 良久,東坡書至,曰:“已次奉新,旦夕可相見。”三人大喜,追筍輿而出城,至二十里建山寺,而東坡至。坐定無可言,則各追繹向所夢以語坡。坡曰:“軾年八九歲時,嘗夢其身是僧,往來陜右。又先妣方孕時,夢一僧來托宿,記其頎然而眇一目。”云庵驚曰:“戒,陜右人,而失一目,暮年棄五祖來游高安,終于大愚。”逆數蓋五十年,而東坡時年四十九歲矣。 后東坡以書抵云庵,其略曰:“戒和尚不識人嫌,強顏復出,真可笑矣。既是法契,可痛加磨礪,使還舊觀,不勝幸甚。”自是常衣衲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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