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個忒修斯的神話以來,任何一部經(jīng)典文學(xué)作品中,“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對彌諾陶洛斯的絲毫憐憫”。他們給他扣上怪物的帽子——最溫和的詞——讓他成為所有罪惡的借口。 他的母親帕西法厄,“她生了個怪物,向所有人展示了她放蕩的欲望”。 他的姐姐,當逃出生天的忒修斯已經(jīng)遠離之時,被遺棄的阿里阿德涅給后者寫信。“第一次,這位因為愛情而參與謀殺彌諾陶洛斯的共犯,似乎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后悔:忒修斯,沒有我給你的線團,你已經(jīng)死在迷宮里了。你說過,只要我們還活著,你就是我的。這不,我們還活著,如果你也活著,就意味著你就是個最最普通的不值一提的騙子,雜種。最好是我沒給過你那個該死的線團,如此等等。這個特殊案子里,更重要的是接下來她會第一次稱呼彌諾陶洛斯為弟弟:'你打死我弟弟彌諾陶洛斯的那根棍棒也在譴責(zé)我。’” 這或許是被稱為怪物的彌諾陶洛斯所能享受到的唯一的溫情——在他死后,而且盡管是以一種明顯被利用、被作為泄憤工具的方式——“'我弟弟,彌諾陶洛斯’,我們要記住這一點。”格奧爾基給我們的提醒。 ![]() ![]() 機智狡猾的普魯塔克通過歐里庇得斯之口來說他,“雜種、野種,天生就是怪物樣”,“兩種不同的天性,牛和人,集于他一身”。“第二種說法聽起來比較中立,在我們這里可以理解為仁慈了,這里再次顯現(xiàn)了人類的本性”——一種狡猾的本性,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譴責(zé)比自己更加弱小的或被大多數(shù)人所所排斥的人。 詩人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里這樣描述受難者:“這是一個半人半牛的雜種和怪物——/彌諾陶洛斯,不正常的愛的見證……”每個詞語都充滿厭惡之情。 詩人但丁在《地獄篇》里把彌諾陶洛斯放在第七環(huán)的入口處,最血腥的一層:“在那斷崖殘壁的頂端,克里特島的恥辱之物正匍匐臥定。”“但丁與自己的領(lǐng)路人維吉爾相比,更加無情。在被驅(qū)趕進迷宮之后,在被忒修斯的利劍刺死之后,我們的被告被扔給了那些嗜血鬼、暴君,以及那些違背自然法則的作惡之徒。但是,彌諾陶洛斯只不過是這一罪孽的產(chǎn)物而已,他不是加害者,而是受害者,最沉重的受害者。(順便提一下,這第七環(huán)是由半人半馬的怪物看守的。半人半馬怪物長著動物的屁股和人的軀干,是彌諾陶洛斯的鏡像。)” 我們終于被提醒他是無辜的,是被關(guān)在地下室的小男孩,被遺棄,受到驚嚇,而所有他身邊的人都是加害者。人類的殘忍和無情在這里被展露無疑,文學(xué)作品不斷追溯他怪異的出生,繪畫藝術(shù)被他的死亡所吸引。 “在所有的古希臘壁畫、花瓶畫、神話故事和傳說故事書的插圖里,場景都是同一個——忒修斯殺死了怪物彌諾陶洛斯。他總是快被捅死或者是已經(jīng)死亡的姿態(tài),被忒修斯抓住頭上的犄角。展現(xiàn)一連串用劍進行近身搏斗的技巧。??忒修斯抓住彌諾陶洛斯的一只角,揮起一把雙刃劍刺向他的胸部。??彌諾陶洛斯把自己碩大無比的腦袋擱在忒修斯的大腿上,讓自己的脖子暴露在劍鋒之下。??忒修斯在彌諾陶洛斯的背后,左手抓住他的脖子,右手拿著短劍刺進他胸腔某處柔軟的地方。身體是人的身體。忒修斯,你殺人了。劍緩緩刺入。是的,在所有的畫里面,彌諾陶洛斯可怕的身軀都是極易受傷害的,這是掩蓋不了的。” “在幾幅保存下來的畫里,我們可以看到忒修斯是怎么用劍刺自己身后彌諾陶洛斯順從的身體??他幾乎沒有反抗,就像本案另一位缺席律師豪爾赫先生作證的那樣。” ![]() ![]() 我們像崇拜奧德修斯、赫拉克勒斯一樣將忒修斯視為英雄,但他其實也是一個兇手。彌諾陶洛斯有什么錯?正如老卡拉馬佐夫生下的私生子,斯爾加科夫,他有什么錯?憑什么被無視、被使喚、被欺辱,以致走上殺人的道路?正如一個先天不足的男孩有什么錯?憑什么被父母嫌棄,被丟棄到街頭,被迫還沒有享受過溫暖、就要直面世界的凜冬?正如一個身體健康的女孩有什么錯?只因為父母離婚,父親再娶,又生下一個男孩,就要被當作多余的東西——請注意,是“東西”,而不是“人”——被想方設(shè)法送到福利院、社會機構(gòu)、寄宿學(xué)校或者任何一個“眼不見心不煩”的地方。難道是她自己要求被生下來的么?難道為人父母者沒有一點人性的良知——或者常識——么? 沒有人為他們說話,正如任何地方我們都聽不到彌諾陶洛斯的聲音。“他沒說話,其他人都在說他。在那里,所有的一切,有靈的無靈的,都不再沉默,到處充斥著神和凡人的聲音,森林女神和英雄、機敏的奧德修斯和天真的獨眼巨人的聲音,在那里,令人鄙視的半人半馬怪物都有權(quán)說話,只有一個人沉默不語。彌諾陶洛斯。沒有任何聲音、聲響、嗚咽或者威脅,任何地方都沒有哪怕只言片語。荷馬的六音步詩里也沒有,在失明的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這個詩人中的彌諾陶洛斯在歷史的迷宮里游蕩。奧維德,一個流放者,經(jīng)受過被放逐之苦,也沒有為他說話。維吉爾沒有,老普林尼沒有,埃斯庫羅斯、歐里庇得斯或者索福克勒斯都沒有??誰都沒有發(fā)聲,沒有保存下彌諾陶洛斯的聲音。你可以很容易地為伊卡洛斯憂傷,還有忒修斯、被騙的阿里阿德涅,甚至老彌諾斯??但是沒有任何人為彌請?zhí)章逅箲n傷。” 就連殺人犯都有辯護律師,但從未有人為這個怪物辯護過。我們就只提出一個疑問:“他就不可以是一個值得稱道的英雄范例么?” 請聽他自己沉默的辯護詞:“??比你想的還要可怕的是,我身上流淌的是你的血——是由于血緣關(guān)系的先天性生理缺陷,沒有背離。我長得像爺爺,你的父親,我是兒子也是孫子。我們家族里的第一頭牛是宙斯。你要記住,是他引誘了我奶奶,你的媽媽,歐羅巴。我長得和我的爺爺宙斯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地一樣,是變成牛之前的模樣,就和他本人一個樣。就是這樣。??我酷似他,我也有和他一樣的牛頭,就和克里特島上老奶奶們哭訴的一樣。??他是神,我——一個先天有缺陷的人,沒有區(qū)別,/你要相信我,彌諾斯,爸爸,你/是個愛白色體壯的牛勝過愛我母親的人,/而現(xiàn)在你卻厭惡它們的身體??” 為什么是沉默的辯護詞?因為他從未來得及說出口,他唯一可以言說的就只有“哞嗚嗚嗚嗚嗚??” 或許我們被一種宏大的、閃亮的英雄主義迷住了心智,或許被奧德修斯欺騙的獨眼巨人、被忒修斯殺死的彌諾陶洛斯才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化身——孤獨、盲目、被排斥,只要說出一點抱怨、煩惱、批評,就要被視為所謂負能量的典型。正如那位經(jīng)濟學(xué)家所擔(dān)心的,可怕的不是經(jīng)濟狀況讓人心憂,而是只要說出這種狀況就會被視為賣國賊和漢奸,其中的諷刺和悲涼意味語言已經(jīng)不足以言說,因為甚至諷刺也是不可言說的。 或者說,存在就是錯,只有不存在才符合世界的秩序。但巴門尼德已經(jīng)說過:“存在者存在,非存在者不存在。”存在者是可以被思考的,因此它存在;非存在者不可思考,不可言說,因此不存在。這里面或許滲透著我們承認一種本體論,但更關(guān)注與我有關(guān)的認識論。 在此意義上,如果說每個人都是彌諾陶洛斯,就算每個人在他人眼中是某種類型的怪獸——逃學(xué)者、厭學(xué)生、幻想家、離異者、叛逆者、丁克家庭、抑郁癥患者、不婚主義者、懷疑論者、信徒、無神論者、享樂主義者、拒絕讀書者、對麻將敬而遠之者、同性戀者、素食主義者、貓奴或者狗伴、自由主義者、保守主義者、在華為和蘋果之間劃定了清晰邊界的杠精、將贊同和擁護視為核心的愛國主義者、將批判視為義務(wù)和責(zé)任的愛國主義者——每個人本身也不是錯,前提是我們永不放棄思考自身的權(quán)利,永不認為“自明的”就一定是自明的,因為否則我們就是非存在者,我們通過自己的頭腦取消了自身。 對于彌諾陶洛斯,“只有童年和死亡。中間沒有其他。除了黑暗和沉默”。對于我們,在黑暗和沉默之間有著漫長的中間地帶——或殘暴、或溫情、或混沌、或無動于衷的地帶——我們可以為之點亮、為之言說的地帶。彌諾陶洛斯的死亡在文學(xué)和藝術(shù)長河中被塑造成就了永恒,它不是僅僅讓我們徒喚奈何、徒生嘆息的,它或許可以被理解為一種生存論的關(guān)于“向死而生”的啟示,即當我們時時想到生存論意義上的死亡、并且直面它的時候,我們才可能體現(xiàn)出真正的生存,才可能實現(xiàn)它——無論那個肉體死亡在三十歲還是九十歲朝我們迎面襲來,我們到時都不會感到遺憾。 “女士們,先生們,請注意這一切。” ![]() 評價:4星 (本文內(nèi)容為作者獨立觀點,未經(jīng)允許不得轉(zhuǎn)載,授權(quán)事宜、對本稿件的異議或投訴請聯(lián)系26071432@qq.com。) ![]() 微信號|琴弦在霧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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