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此嗎?
察看清朝大臣張廷玉主編的《明史》,只是在卷二百八十六列傳第一百七十四中才能看到唐伯虎的名字,而在這篇《文苑二》中,五十多人的文士亂傳中唐寅排倒數第十六,只有短短二百一十三個字,內容如下:
“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性穎利,與里狂生張靈縱酒,不事諸生業(yè)。祝允明規(guī)之,乃閉戶浹歲。舉弘治十一年鄉(xiāng)試第一,座主梁儲奇其文,還朝示學士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幾,敏政總裁會試,江陰富人徐經賄其家僮,得試題。事露,言者劾敏政,語連寅,下詔獄,謫為吏。寅恥不就,歸家益放浪。寧王宸濠厚幣聘之,寅察其有異志,佯狂使酒,露其丑穢。宸濠不能堪,放還。筑室桃花塢,與客日歡飲其中,年五十四而卒。
“寅詩文,初尚才情,晚年頹然自放,謂后人知我不在此,論者傷之。吳中自枝山輩以放誕不羈為世所指目,而文才輕艷,傾動流輩,傳說者增益而附麗之,往往出名教外。”
據此,可見唐伯虎是個倒霉地牽涉進“考試舞弊案”后一蹶不起的落魄文人,即使有皇族大官人欣賞他,還是個最后被殺頭的“志大才疏”王爺朱宸濠,幸虧唐寅還不像李太白那樣常想自己“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傻不嘰嘰地附和“永王李璘”一樣去攪渾水,裝瘋賣傻喝醉酒連老二都露出來,才免于王爺青睞,最后被寧王爺“放歸”。不久,寧王造反,很快被抓殺頭,唐伯虎終于未被朝廷“秋后算帳”。雖然窮死,卻善保首領,免于鬧市人群在看客的笑罵聲中被大刀片子砍頭。幸夫?悲夫?
由于唐寅“文才輕艷”,“傳說者”均“增益而附麗之”,平生未做過多風流事,卻枉博如許風流之名,悲哉!
出身寒門 聰穎超俗
明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唐伯虎生于蘇州,名寅,字伯虎,后字子畏,號六如。其父唐廣德是做小生意的蘇州市民,母丘氏也是小家碧玉,在講究門戶出身的封建王朝,這種出身決定了唐寅只有努力奮發(fā),通過科舉才能考取“功名”,進入仕途,方能光宗耀祖,青云直上。
唐寅少年時代很聰穎,過目成誦,苦讀經書,閑暇時也學畫山水花鳥排遣。十九歲時,唐寅娶徐氏為妻,兩人感情甚洽。此時的唐寅生活平靜,讀史觀書之余,或是幻想自己成為漢唐邊塞擊敵立功的將領文士,或是沉醉于目前安恬的“春江花月夜”之中:
俠客重功名,西北請專征。慣戰(zhàn)弓刀捷,酬知性命輕。
孟公好驚坐,郭能始橫行。將相李都尉,一夜出平城。
(《俠客》)
隴頭寒多風,卒伍夜相驚。轉戰(zhàn)陰山道,暗度受降城。
百萬安刀靶,千金絡馬纓。日晚塵沙合,虜騎亂縱橫。
(《隴頭》)
上述兩首詩,均摹仿唐初邊塞詩人的語義,雖空為“悲歌慷慨”,詩句確不乏壯志豪情。
嘉樹郁婆娑,燈花月色和;春時流粉氣,夜水濕裙羅。
夜霧沉花樹,春江溢月輪。歡來意不持,樂極詞難陳。
(《春江花月夜》)
此詩雖難比初唐大詩人張若虛,卻也蹈其詩境,加之詩人小康身世,親歷江南盛景,讀之讓人如身歷其境。
唐伯虎二十五歲那年,一年內父、母、妻、妹相繼去世,對他精神打擊很大,深感死生無常,對釋理有了更深刻的感悟。悲痛之余,唐寅更加努力讀書。此間,他的《白發(fā)》、《傷內》兩首詩最為發(fā)自內心,前者哀父母,后者悲亡妻,感情真摯、自然:
清朝攪明鏡,元首有華然。愴然百感興,雨泣忽成悲。憂思固逾度,榮衛(wèi)豈及哀,夭壽不疑天,功名須壯時。涼風中夜發(fā),皓月經天馳。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
(《白發(fā)》)
此詩不僅感懷人生壽夭無常,也有李長吉式的凄然與古詩十九首式的壯烈感興。
凄凄白露零,百卉謝芬芳。槿花易衰謝,桂枝就銷亡。迷途無往駕,款款何從將?曉月麗塵梁,白日照春陽。撫景念疇昔,肝裂魂飄揚。
(《傷內》)
由此,可見唐才子悼亡之詩,清麗傷感,直追潘岳和元稹。
明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唐寅鄉(xiāng)試中解元(第一名)。其時,他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不僅自信心倍增,聲名也名震江南。恰恰在唐寅人生的巔峰時刻,命運的陰影也悄然襲侵而來。
正當唐寅“一朝欣得意,聯步上京華”之時,他進京會試。在路上,江陰巨富徐經徐大公子與這位唐大才子結成莫逆之交(徐經雖是個有錢無才的主兒,他的曾孫徐霞客因《徐霞客游記》而萬古名傳。不過,至徐霞客時,徐家已中落)。據明人筆記《共山堂外紀》中記載:
“江陰舉人徐經者,其富甲江南,六如(唐寅)舉鄉(xiāng)試第一日,(徐)經奉之甚厚,遂同舟會試。至京,六如文譽籍甚,公卿造請者填咽街巷。徐經有優(yōu)童數人,從六如日馳聘于都市中,都人屬目者已眾矣。況徐擁厚貲,其營求他徑以進,不無有之。而六如疏狂,時漏言語,竟坐削籍。”
從此片語,可以窺見唐寅當時也是年青疏狂,因文名顯赫頗為自得,經不住一擲千金的富貴公子徐經奉承,兩人一同乘船進京會試,而且終日高頭大馬往來,還有俊仆優(yōu)童陪同,非常招搖,已經惹起不少人暗中反感、嫉恨。“世路難行錢作馬”,徐大公子大把金錢擲向主考官程敏政的家人,連“高考”試題都一窩端來,自然考卷做得上等。但還沒有享受金榜題名的喜慶,不久就為人告發(fā),雙雙鋃鐺入獄。
封建王朝晚期已是非常黑暗,但在科舉考試方面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皇帝、政府可以大肆公開賣官鬻爵搞“創(chuàng)收”,但常人花多少錢也不能“捐”個進士或解元。可以講,在古代中國,“八股”科舉雖然是中國文人的“桎梏”,但也是惟一清白的“凈地”。對于泄題漏題的主考官,結果都會為皇上親自下旨殺頭,中國最后一個受腰斬極刑的人就是雍正年間的福建學政俞鴻圖,此公因為小妾收人錢財,把試題外泄,竟讓一個“戲子”中舉(封建社會優(yōu)唐寅像伶與娼妓地位相等),引起世人喧然大嘩。最后真相大白,雖不是俞鴻圖自己泄題,這位可憐蟲仍被腰斬。由于一刀砍下后,人體上半身主要器官還“健康運轉”,俞鴻圖上半身輾轉于地,用手沾著自己的血在地上連寫十一個“慘”字才咽氣……由此可見,凡是涉及科舉舞弊案,無論哪朝哪代都是不得了的重罪。徐家此時只能搬動金山,又大灑銀兩,加上最終案情也不明不白,自然不會再挨什么皮肉之苦,只是徐公子后半輩子只能回家做富翁了,仕進之路想也甭再想。最慘的是我們這位大才子唐伯虎,被逮入獄,大刑伺候,在他與好友文征明的信中,淋漓盡致地詳述了當時他的悲慘境狀:
“……至于天子震赫,召捕詔獄,自貫三木,吏卒如虎,舉頭抱地,涕淚橫集。而后昆山焚如,玉石皆毀;下流難處,眾惡所歸。繢絲成網羅,狼眾乃食人……海內遂以寅為不齒之士,握拳張膽,若赴仇敵。知與不知,畢指而唾,辱亦甚矣!”
不久前還錦衣玉食的唐解元,本以為“春風得意馬蹄疾,一夜賞盡長安花”,殊不料鋃鐺入獄,身被刑具,還要面對如狼似虎的胥吏審問呵斥,遭受世人的指責唾罵。經過一年多的審訊,雖然最終沒有判定唐寅是本次考場舞弊案主犯,但干系是擺脫不掉的,他被除掉“士”籍,發(fā)配到浙江為吏。這種污辱,全然不是現在的大學畢業(yè)生從“人事局”劃歸“勞動局”管轄那么簡單,幾乎就是撕掉讀書人賴以生存的“精神臉面”。
無論明王朝的統治機器多么殘酷、多么毫無人性,中國知識分子“士可殺不可辱”的氣節(jié)仍殘存于我們這位柔弱江南文士的血脈之中。在抱怨自己“筋骨脆弱,不能挽強執(zhí)銳,攬荊吳之士,劍客大俠,獨常一隊,為國家出死命,使功勞可以記錄”之后,唐寅向好友表明心跡:“歲月不久,人命飛霜;何能自戮塵中,屈身低眉,以竊衣食!”大才子奮然攘袂,頓足而起,斷然堅拒“臣妾意態(tài)間”的官府“辦事員”一職,憤然出走,開始了他漂泊、辛酸、不俗而又傳奇的后半生!
欲將年少待富貴 富貴不來年少去
唐寅三十一歲出獄后,而立之年卻“倒立”,●徨郁郁,既堅辭不去浙江當“吏”,又不好意思回家,就索性帶著隨身僅剩的幾兩碎銀遠游廬山、洞庭,盤桓一年有余,雖感“近鄉(xiāng)情更怯”,最后也不得不回歸故里。此后又氣又累,大病一場,科舉已經全然無望,因為他這么鼎鼎大名的才子,已經列入“黑名單”中的前幾名。宋朝柳永還可以換個名字趕考,明代資訊已經非常發(fā)達,想效跡前人已是萬萬不能夠。窮愁之余,估計唐才子也想過“To be or not to be”類似的問題,最終還是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開始賣文賣畫為生,并且性情大變,破罐破摔,狎妓聚飲,無所不為。
回鄉(xiāng)之初,大才子遭此劇變,本來無限光明的前程變成過眼云煙,加之世態(tài)炎涼,冷眼迭加,失落之余,也寫過不少勸世警世的詩作。如《百忍歌》:
百忍歌,百忍歌,人生不忍將奈何?我今與汝歌百忍,汝當拍手笑呵呵!朝也忍,暮也忍。恥也忍,辱也忍。苦也忍,痛也忍。饑也忍,寒也忍。欺也忍,怒也忍。是也忍,非也忍。方寸之間當自省。……心花散,性地穩(wěn),得到此時夢初醒。君不見如來割身痛也忍,孔子絕糧饑也忍,韓信胯下辱也忍,閔子單衣寒也忍,師德唾面羞也忍,不疑誣金欺也忍,張公九世百般忍。好也忍,歹也忍,都向心頭自思忖。囫圇吞卻栗棘蓬,憑時方識真根本!
搜出前世英雄豪杰達官宿儒無數“忍”事跡,一并表明此時唐寅自己的心態(tài),可見文人的內心承受力不錯,總能自我療愈病痛。
上述嘆世警世的勸誡,好似一受盡打擊壓抑的窮儒小心翼翼之作,與幾年前唐寅得意之時給吏部官員寫的信相比,無論氣勢和內容都有天壤之別。我們看看當時的大才子是怎樣目空一切的豪情:
若肆目五山,總轡遼野,橫披六合,縱馳八極。無事悼情,慷慨然諾。壯氣云蒸,列志風合。戮長猊,令赤海。斷修蛇,使丹岳。功成事遂,身斃名立。斯亦人士之一快,而寅之素斯也!
(《上吳天官書》)
人生不向花前醉 花笑人生也是呆
明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已經三十六歲的唐寅續(xù)娶沈氏,建桃花庵別墅(當時地價與房價皆是中等人家都可負擔,非與今時可比)。賣文賣畫之余,已經逐漸從人生低谷走出的唐寅決定開始新生活,幸虧明中期資本主義萌芽狀態(tài)已成,城市的繁華已經使文人毋需只死鉆仕途一條路,賣文賣畫也能生存立足。
江南人住神仙地,雪月風花分四季。滿城旗隊看迎春,又見鰲山燒火樹。千門掛彩六街紅,鳳笙鼉鼓喧春風。歌童游女路南北,王孫公子河西東。看燈未了人未絕,等閑又話清明節(jié)。呼船載酒競游春,蛤蜊上市爭嘗新。吳山穿繞橫塘過,虎邱靈巖復元墓。提壺挈盒歸去來,南湖又報荷花開。錦云鄉(xiāng)中漾舟去,美人鬢壓琵琶釵。銀箏皓齒聲繼續(xù),翠紗污衫紅映肉。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人如玉。一天火云猶未已,梧桐忽報秋風起。鵲橋牛女渡銀河,乞巧人排明月里。南樓雁過又中秋,桂花千樹天香浮。左持蟹螯右持酒,不覺今朝又重九。一年好景最斯時,橘綠橙黃洞庭有。滿園還剩菊花枝,雪片高飛大如手。安排暖閣開紅爐,敲冰洗盞烘牛酥。銷金帳掩梅梢月,流酥潤滑鉤珊瑚。湯作蟬鳴生蟹眼,罐中茶熟春泉鋪。寸韭餅,千金果,鰲群鵝掌山羊脯。侍兒烘酒暖銀壺,小婢歌蘭欲罷舞。黑貂裘,紅氆氌,不知蓑笠漁翁苦?
(《江南四季歌》)
似乎一覺醒來,驚悟周遭的人生是那樣紛繁美好,驚喜之余,難免發(fā)出“白駒過隙”的感慨:
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熱最難為,寒則如刀熱如炙。春三秋九號溫和,天氣溫和風雨多。一年細算良辰少,況又難逢美景何。美景良辰倘遭遇,又有賞心并樂事。不燒高燭對芳樽,也是虛生在人世。古人有言亦達哉,勸人秉燭夜游來。春宵一刻千金價,我道千金買不回。
(《一年歌》)
既然已經明了李長吉的“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的深意,唐大才子索性放浪形骸,及時行樂起來:
人生七十古來有,處世誰能得長久?光陰真是過隙駒,綠鬢看看成皓首。積金到斗都是閑,幾人買斷鬼門關。不將尊酒送歌舞,徒把銅汞燒金丹。白日升天無此理,畢竟有生還有死。眼前富貴一枰棋,身后功名半張紙。古稀彭祖壽最多,八百歲后還如何?請君與我舞且歌,生死壽夭皆由他。
(《閑中歌》)
唐寅三十八歲時,桃花閹別墅建成。雖仕進無門,畢竟身有所托,加之又值壯年,美景逸思,皆詠為詩,為其詩詞中最著名的一首: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寶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桃花庵》)
此外,詩人還趁興寫下欣慕李白的對月歌,飄飄欲仙:
李白前時原有月,惟有李白詩能說。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幾圓缺。今人猶歌李白詩,明月還如李白詩。我學李白對明月,月與李白安能知?李白能詩復能酒,我今百杯復千首。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應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
(《把酒對月歌》)
良辰美景奈何天,加上萬樹桃花,新詞一曲酒一杯,詩人確實樂在其中,只是不知如此勝景能持續(xù)多久。
世事燈前戲 人生水上泡
濃情過后,樂極生悲,心火轉涼。不惑之年的唐伯虎又沉迷于禪理佛境的哲學思考:
地水火風成假合,合色聲香味觸法。世人癡呆認做我,惹起塵勞如海闊。念嗔癡作殺盜淫,因緣妄想入無明。無明即是輪回始,信步將身入火坑。朝去求名莫求利,面作心欺全不計。它人謀我我謀他,冤冤相報不曾差。……拼卻這條窮性命,不成此事何須惜?數息隨止界還靜,修愿修行入真定。空山落木狼虎中,十卷愣嚴親考訂。不二門中開鎖綸,烏龜生毛兔生角。諸行無常一切空,阿耨多羅大圓覺,一念歸空拔因果,墜落空見仍遭禍。禪人舉有著空魔,猶如避溺而遭火。說有說無皆是錯,夢境眼花尋下落。翻身跳出斷腸坑,生滅滅兮寂滅樂。
(《醉時歌》)
乍看之下,竟有看破紅塵、世事皆空之想。尤其是在《和沈石田落花詩》二十首以及《解惑歌》中,張揚瀟灑的唐才子好似又變身成為一個佛學和宣揚仁義忠孝的政治教員:
“紛紛眼底人千百,或學神仙或學佛。學仙在煉大還丹,學佛來尋善知識。彼要長生享富豪,此要它生饒利益。忠孝于其道不同,且把將來掛東壁,我見此輩貪且癡,漫作長歌解其惑。學仙學佛要心術,心術多從忠孝立。惟孝可以感天地,惟忠可以貫金石。天地感動金石開,證佛登仙如芥拾。”
此詩滿眼窮酸腐臭,冬烘味道十足,令人感覺可笑、可憐!
今日給孤園共醉 古來文學士皆貧
公元1509年,明正德四年,唐寅四十歲。此后十年間,似乎詩人的生計不時陷入困窘之中。不像現在的名畫家,炒作出名后,作品會越賣越高價,再往后就可以讓學生、專業(yè)槍手代筆,自己臨了修改幾筆簽個名照樣大筆銀子入袋。明朝的市井文人即使名氣再大,總擺脫不了當時社會政治經濟的影響。
正德皇帝朱厚照是明朝第十個皇帝,為人聰明過人,儀表清俊(從帝王畫像上看朱家皇帝只有他一個人長得漂亮,其余都是朱元璋顯性遺傳不可更改的暴戾怪相),可他為政卻極其荒唐古怪,是中國歷史上出了名的荒誕天子。正德皇帝在位十六年,卻有七年在西北等地游蕩玩樂,把大同稱作“家里”,親自給自己封贈“大將軍”名號,并在邊境邀擊蒙古騎兵,竟也手刃過幾名力大剽悍的蒙古人。他又不時微服私訪,數入貴臣勛戚之家,隨意巡幸,即使路邊小店的美嬌娘也照幸不誤,后世文人據此撰有《游龍戲鳳》的歷史名劇。這位混世魔王還親搏虎豹,寵養(yǎng)一幫武藝嫻熟的“哥們”,同時,以貪污在歷史享有盛名的大太監(jiān)劉瑾也出在他在位期間。可以想見,正德期間明朝已是從盛到衰的加速期,加之這位皇帝于正德十四年春為了尋花問柳“南巡”,致使蘇杭、南京一帶的經濟更是雪上加霜。所有這些,或多或少會影響到當時以文畫謀生的唐伯虎的生活狀況。
田衣稻衲擬終身,彈指流年了四旬。善亦懶為何況惡?富非所望不憂貧。山房一局金藤著,野店三杯石凍春。只此便為吾事辦,半生落魄太平人。
(《言懷之一》)
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樂月中眠。漫勞海內傳名字,誰論腰間缺酒錢?詩賦自慚稱作者!眾人多道我神仙。些須做得工夫處,莫損心頭一寸天。
(《言懷之二》)
十載鉛華夢一場,都將心事付滄浪。內園歌舞黃金盡,南國飄零白發(fā)長。髀里內生悲老大,斗間星暗誤文章。不才剩得腰堪把,病對緋桃檢藥方。
(《漫興之一》)
落魄迂疏自可憐!棋為日月酒為年。蘇秦抖頰猶存舌,趙壹探事囊沒錢。滿腹有文難罵鬼,措身無地反憂天。多愁多感多傷壽,且酌深懷看月圓。
(《漫興之五》)
在這些詩中,再也看不見滿紙云霞,看不見達意瀟灑,多的是“悲老大”、“病酒身”、“囊沒錢”,而且終于意識到自己“落魄迂疏自可憐”,不僅如此,大才子開始哭窮抱怨,以“貧士”自居:
貧士囊無使鬼錢,筆峰落處繞云煙。承明獨對天人策,斗大黃金信手懸。
(《貧士吟之一》)
貧士衣無柳絮棉,胸中天適盡魚鳶。宮袍著處君恩渥,遙上青云到木天。
(《貧士吟之二》)
貧士燈無繼晷油,常明欲把月輪收。九重忽詔談經濟,御徹金蓮擁夜游。
(《貧士吟之五》)
尤其是奉寄老友孫思和的八首絕句,把當時詩人自己一家的貧蹇窘澀描述得細致淋漓:
十朝風雨苦錯迷,八口妻孥并告饑;信是老天真戲我,無人來買扇頭詩。(之一)
書畫詩文總不工,偶然生計寓其中;肯嫌斗粟囊錢少,也濟先生一日窮。(之二)
抱膝騰騰一卷書,衣無重褚食無魚,旁人笑我謀生拙,拙在謀生樂有余。(之三)
白板長扉紅槿籬,比鄰鵝鴨對妻兒;天然興趣難摹寫,三日無煙不覺饑。(之四)
鄰解皇都第一名,猖披歸臥舊茅衡;立錐莫笑無余地,萬里江山筆下生。(之五)
青衫白發(fā)老癡頑,筆硯生涯苦食艱;湖上水田人不要,誰來買我畫中山。(之六)
荒村風雨雜鳴雞,燎釜朝廚愧老妻;謀定一枝新竹賣,市中筍價賤如泥。(之七)
儒生作計太癡呆,業(yè)在毛錐與硯臺;問字昔人皆載酒,寫詩亦望買魚來。(之八)
偶隨流水到花邊 便覺心情似昔年
知命之年,年華老去的唐才子大半輩子風霜雨雪,愁情寒意,經歷過后,胸臆又峰回路轉,漸趨開闊,反而變得曠達、閑適:
偶隨流水到花邊,便覺心情似昔年。春色自來皆夢里,人生何必盡尊前?平原席上三千客,金谷園中百萬錢。俯仰繁華是陳跡,野花啼鳥漫留連。
(《尋花》)
不結金丹不坐禪,饑來吃飯倦來眠。生涯畫筆兼詩筆,蹤跡花邊與柳邊。鏡里形骸春共老,燈前夫婦月同圓。萬場快樂千場醉,世上閑人地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