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炮聲在提醒著人們,江南贛北也是戰場,只是現在這里正處在一場惡斗后的喘息階段。
廬山腳下,日軍第101師團由于師團長伊東政喜中將被炮炸傷,攻勢一時再難興起。小坳附近,新由華北駐屯混成旅團擴充并編的本間雅晴第27師團,剛剛擺脫了黃維軍數日的纏斗后,又被馮占海、傅立平、何平、陳沛、吉章簡等師擋住去路,27師團苦戰數日仍無法打破僵局。
整個南潯線都僵住了。但大戰之中,這種沉寂反而叫人不安,似乎一場新的風暴就要來臨。
德安西南一個小村莊里,薛岳將軍正在一兵團前進指揮部里心緒煩亂地踱著。步子時快時慢,有些亂。他的心里,象是有兩個人在激烈地搏斗,一個喊“放人”,一個喊“不能放”。弄得他左右為難,拿不定主意。
能讓薛岳如此為難的人自然不是別人,而是蔣介石。兩天前,薛岳接到武漢急電,令一兵團把74軍調到長沙休整。鑒于一兵團是機動兵團,不但要阻擊敵人,更要大規模地向日軍反擊,所以薛岳舍不得放走一兵一卒,遂回電武漢蔣委員長:“調不下來。”
可蔣介石似乎不死心,昨夜再次來電,說:“74軍在岷山傷亡甚大,應予調下整補。”看來蔣介石有些動了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這要換了別的將領,尤其那些趨炎附勢或膽小怕事的人,恐怕沒人敢得罪蔣介石。可廣東籍將領、有“老虎仔”之稱的薛岳卻不信這個邪。4個月前蘭封之恥至今想起來還令他渾身燥熱,記憶猶新。
當時,就是蔣介石幫倒忙,他的嫡系桂永清攪了薛岳圍殲土肥原師團的好事。可事過之后,蔣介石卻把責任都推到了薛岳和程潛頭上,甚至挖苦他的失利“在戰史上亦為千古笑柄”。
前恥猶記,薛岳自然不愿再當木偶,再受擺布。另外,他還知道蔣介石關鍵時刻為什么這么關照俞濟時,關照第74軍。俞濟時象任何一個在蔣介石面前得寵的將領一樣,有兩條關鍵因素在起作用:一來是蔣介石的浙江老鄉,二來是黃埔將領。但不同于其他人的是,早年他的廣東族叔俞飛鵬曾是黃埔軍校的軍需處長,因而能時常在蔣介石面前替他說說好話,加上俞濟時學習刻苦,早在黃埔時他就在蔣介石腦中掛上了號。
從兩次東征至黃埔畢業后幾年內,他的這層特殊關系使他得以緊隨蔣介石左右,擔任侍衛。特殊的身份給他帶來了無形的權勢和接連的破格提升,同時也給了他一種勃勃野心和目空一切的驕傲。
1933年他受任浙江省保安處長時,因他制定的一份計劃在省府耽擱些時日,他就在省府會議上對省主席魯滌平的親信楊綿仲大罵道:“整編保衛團,乃委員長特交事項,所擬的計劃,系秉承蔣委員長的旨意,你算什么東西,膽敢從中阻撓。”說罷還嫌不解氣,竟舉拳向楊揮去。
俞濟時公開扯虎皮拉大旗,抬出蔣介石,竟使浙省主席魯滌平,一個曾在舊中國軍界有著重要影響的老軍閥也奈何不得,只能長嘆道:“我從軍幾十年,轉戰千里,當我身為大將時,這小子尚在襁褓中,何必與他爭一日長短。哎,算了吧!”
俞濟時有恃無恐,驕狂無羈。各地軍、政要人誰也不愿惹這個蔣家太保,這使他一時更狂。他走到哪里,與哪里的友軍關系都很僵。不久前金官橋一戰中,他起初就沒把他的頂頭上司薛岳放在眼里,遲遲不派主力增援,引起友軍各部隊痛罵。直到薛岳以軍法相逼,他才派部隊前出解圍。圍解了,但從金官橋一線撤下來的部隊沒人感激他,沒人領他的人情。
友軍沒人心疼他,可蔣介石心疼他。南潯線兩月大戰,岡村寧次的淞浦、伊東師團雖死傷慘重,但中國官兵在炮火、裝備都處劣勢的情況下,死傷自然更重。蔣介石心疼部隊,可也不能任由日軍一氣打到武漢去。在兩難取舍的情況下,他自然又把恩惠施給他的嫡系,施給維系他蔣政權的支柱軍隊。
蔣介石一生的統治生涯中,似乎從未忘了區分嫡系部隊和雜牌軍,這也是他政治、軍事生涯的一大特點。幾十年來,他的嫡系對他是很效忠,從反共到抗日再到反共,他的嫡系替他打下了江山,撐住了江山。但事物的兩面終究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他得到了嫡系,得到了一支表面上能震懾軍隊、控制政權的武力集團,但他卻失去了軍心,失去了土氣結果最后失掉了江山。
嫡系部隊既是他一統天下的踏板,嫡系部隊也是他落入淵底的斷橋。真是成也嫡系,敗也嫡系。
而他的老對手毛澤東,一個“五湖四海”卻使個個部隊都成了“嫡系”。一個“革命大家庭”,就能使整個中國天下盡成一家。這點上,蔣介石實在應該向毛澤東好好學學。
蔣介石愛黃埔將領,疼嫡系部隊。但對待嫡系他又有別。由于俞濟時是蔣的老鄉,在官道上全靠了蔣氏,所以一生都對蔣家忠心不二。這樣,74軍就能得到友軍無法得到的進口裝備,就能享有友軍不能享有的龐大編制,戰斗力自然也就要強大一些。74軍成了國民黨軍中“嫡之中的嫡系”。
說說日后74軍的歷史,就不難理解蔣介石為什么對這支部隊如此關照。
7年后的中國內戰戰場上,74軍成了整編第74師。整編第74師是國民黨軍的王牌,位冠五大主力之首,享有“中國第一師”之稱。
74師有全副美械的官兵3萬多人,這編制超過了許多國民黨軍一級的編制。整74師確使不少解放軍部隊吃到些苦頭。這就是為什么華東野戰軍司令員陳毅作夢都想吃掉74師的原因,這也是為什么一個“孟良崮”能震動整個戰場、驚動毛澤東的原因。
74師是國民黨軍王牌中的王牌,74軍是蔣介石的心頭肉。
對74軍與蔣介石的關系,薛岳知道得清清楚楚。他雖不想得罪蔣介石,但他更不想在這時節放走74軍。贛北之戰剛入正戲,好戲還在后面。放走74軍不但失去了一支生力軍,也將失去整個前線部隊的軍心。金官橋一戰,74軍的損失可是最低的。僅憑蔣介石的面子就放人?不!決不能!
主意拿定,他叫來機要秘書,口授命令道;“贛北各軍作戰時間都比74軍長,傷亡都比74軍大,各軍都未調下整補,對74軍也請緩予調下整補。”
薛岳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第一次抗命,頂住了蔣介石的干擾。
蔣介石接到一兵團電報,其憤、其怒可想而知。但薛岳有理、有節,蔣介石卻也無奈。幾天后,一他又致電薛岳。“調64軍赴粵作戰。”
蔣介石死要面子,不從薛岳身上找回點可笑的“尊嚴”,大概不會罷手。
從全局考慮,薛岳沒理由再卡64軍。但薛岳用兵心切,能摳就摳,還是從64軍中硬卡下了187師。
薛岳這兩手干得漂亮。當半月后瑞武路血戰和萬家嶺大捷,這兩支關鍵部隊連連奏效,撐住危局時,薛岳將軍和他的一兵團眾將領無不為先前強留下這兩支有生力量的決斷感到慶幸。但對薛岳而言,他也急切地想知道那個被他得罪了的強人的態度。
武漢軍委會,當蔣介石得知日軍一個整師團落入薛岳的羅網中,并知道74軍和187師所起的關鍵作用后,一聲沒吭。只是嘴角露出了一絲欣喜的笑容。心底里,他覺得薛岳是對的,他的反擊意識比自己強。向來以成敗論英雄的蔣介石,振奮之余,把幾天前那場不愉快的爭執拋到腦后,對薛岳的怨恨一時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這一天起直至以后若干年,他一直沒再提起這段舊事,就象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骨子里,蔣介石可是個喜歡記仇的人,尤其是對那些手握軍機大權卻又敢流露出不馴的人。這次,薛岳是個例外。
8月間,一場關于中、日間未來前途的風波攪亂了武漢的平靜,也引起了國際社會的關注。
月初,美聯社發布消息稱:“羅斯福擬在武漢失守后調停中日戰爭。”一時間在華盛頓刮起一股“和平”旋風,引起美英諸國萬眾的關注。
但同一天晚些時候,世界各地又看到另一則美聯社電,稱:漢口官方及香港《大公報》同時否認外傳意大利與汪精衛就中日戰爭進行調解,并拉中國加入反共集團事。大公報謂抗戰策略不變,蔣汪合作無間,欲中國加入反共集團也不可。
美聯社見風就是雨,兩條消息似兩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水中,一時漣漪四起。而對戰、和問題最為敏感的香港,反應也最強烈。
8月2日,虞洽卿由滬抵港,更使香港彌漫在“和平”的花霧中。英文版的《每日新聞》甚至宣稱,從中國方面得到消息,日方擬向中國提出和平條件五項。當眾人都在猜測消息的可信度時,《刺西報》5日上午首先刊出日本對華“和平”五項條款。下午,各晚報競相轉載,日方五項條件一時家喻戶曉,無人不知。
“一、日本退出占領區,但中國也不得駐兵;
二、承認滿洲國;
三、虹口、閘北、江灣租給日本,定期99年;
四、賠償此次戰爭損失;
五、共同防共。”
如此確切的消息一經刊出,就沒人再懷疑它的真實性。國內、香港、蘇聯、西方諸國心情不一地把目光都投向武漢,集中在了蔣介石身上。此刻,他能決定這場戰爭的命運。
蔣介石想和平,而且想得比任何時候都迫切。早在6月,他就授意汪精衛派出要員至香港與日本總領事豐村商洽,作和談的先期準備。只是日本人要價太高,他一時沒給答復。如今這一夜間又掀起一股“和平”浪潮,把他置于極尷尬的境地。日本人所提五項條款中,除第五條他能接受,第一條在得到確切保證后也可考慮外,其它幾條顯然是賣國,是根本不能接受的。這件事弄不好,有可能得罪蘇聯,失去這個軍援的外來大戶和遠東的重要盟友。
蔣介石知道這件事壞在誰身上,也知道對方是有意如此。在蔣公館,他痛恨地罵道:“娘希匹,汪兆銘(精衛)四處搗鬼,有意讓我難堪。他對我還沒有死心!他對黨國還抱有野心!”
“文膽”陳布雷對這件事也看了個透。他略一沉思,進言道:“委座,這事不能任由它發展下去。否則于委座、于盟友都將貽害無窮。如果委座覺得條件難以接受,則正可以利用這機會昭示國人、友邦,以贏得外部對我抗戰的同情和支持,而國人亦可橫下與定敵決死之心。”
蔣介石沉思一想,覺得有理,便吩咐道:“布雷,你馬上通知一下,叫宣傳部周代部長來一下,我要親自布置這件事。”
宣傳部代理部長周佛海是汪精衛的心腹人物。蔣介石叫他來,不僅要利用他對汪精衛發起反擊,還要借機整頓整頓宣傳部。他認為,近一個時期,宣傳部的工作成效太差了。
8月21日,深得蔣介石倚重的軍事外交家蔣方震(蔣百里)將軍在香港接受了倫敦《每日捷報》記者的采訪,揭穿日本打著反共旗號行侵略野心的伎倆。他開門見山地直點主題道:“日本人自稱其作戰系根絕中國之共產主義,此事完全不確,不過借以欺騙全世界而已。若日人系對共產主義作戰,則蘇俄系共產主義巨頭,自應與蘇俄作戰。”
說著引例道:“最近滿洲邊境事件,日人竟向蘇俄威力低首而忍辱撤兵。然去歲南京之戰,日軍殺戮無辜至令人發指之地步。須知,南京并無共產分子。諸事證明日本對華戰爭,并非對付共產主義,而純粹為侵略中國領土也。”
24日,中國外交部針對近一個時期倫敦方面“中日和平”愈演愈烈的謠言,指示外交部發言人發表談話,公開辟謠,并宣稱:“除非日本放棄侵略,否則決無和平可言。”香港《大公報》乘勢發表評論,稱中國抗戰策略不變,蔣汪合作無間,欲使中國加入反共集團絕無可能。
25日,針對外界對蔣汪間的猜疑,外交部部長郭泰祺在倫敦接見哈瓦斯社記者,并在報紙上發表聲明,一口否定“中日和平”及意大利正與汪精衛簽訂協議。蔣介石這時通過外交部、宣傳部,頻頻向外界做出姿態,國民政府堅如磐石,蔣、江之間志同道和、親密無隙。但他內心里不相信空穴無風,他早已意識到汪精衛率他的“主和派”借議和之機,借日本人的壓力,又在向他逼宮了。
其實他早就知道汪精衛不甘于他蔣某人之下,副總裁還不能滿足他那張漂亮面孔之下的勃勃野心。幾十年來,論資歷汪精衛比他老,當他尚無任何實權之時,汪精衛便是民國政治力量的支柱,孫中山的左膀右臂。論學識才干,汪精衛過目不忘,滿腹經倫,從未服過蔣中正,自認也是塊抵定乾坤的帥才,政治上的領袖人物。所以幾十年來,在文人黨魁被一一削除的情況下,汪精衛卻象棵不老松,始終沒有倒下。一遇時機,便要翻出幾層浪。
蔣介石是鐵了心要除掉汪精衛這個白面政客,但不是現在。汪精衛決非等閑之輩,但他要是不看準八面來風,不抓住蔣介石內外交困的艱難處境,他也是不會動手的。
蔣介石的日子確實不好過。軍事上,節節敗退已使他退到了政治地域的最邊緣。倘若再失武漢,日本人“降國民政府為地方政權”的威脅就不再是危言聳聽,而極可能成為現實。陳誠對國人所喊的“離此(指武漢)一地,別無死所”,既是國民黨內“主戰派”的觀點,也是他蔣介石的意思。 勝敗乃兵家常事,軍事上的打擊尚不是對蔣介石最大的威脅。最大的打擊既非來自日本人,也不是來自延安的中共,而是來自他的國民黨內部,來自國民黨的分崩離析,眾叛親離。
8月28日,滬導報社論宣稱:“日方策動的‘和平’運動,盡管華方當局如何否認,但外傳仍有已失政治信仰的分子,在偷偷的進行‘和平’運動,這是不可否認的。這來源開始于蔣介石先生在西安蒙難時,這些分子在柏林、羅馬所手訂的‘聯德意反英美以救中國’之路線”。
不管來源于何處,蔣介石相信他的國民黨在一敗再敗的嚴峻時刻,確有不少意志不堅的人,四下里在為自己找出路,甚至有人已把觸角伸向日本人。
與此同時,日本人在加強軍事進攻,更加緊政治分化。東京專門成立的“對華院”頻頻向日本大本營提供中國戰爭的各種陰招毒計,以圖在政治、軍事為雙重壓力下,讓蔣介石的抵抗意志徹底崩潰。“對華院”中,甚至有專人研究蔣介石的軍政觀念、生活秉性……
9月9日,廣濟失陷后的第三天,心緒煩亂的蔣介石得到報告:根據日本五相會議決議,關東軍召集北平偽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與南京偽中華民國維新政府代表王克敏等一行在大連開會,籌商建立“中華民國聯合委員會”的具體辦法。
一連串的噩訊使蔣介石一連幾天肝火旺盛,身邊的人幾乎被他罵遍了。
罵歸罵,可蔣介石在武漢毫無辦法。9月22日,北平偽政權與南京偽政權正式合流,在北平打出了“中華民國政府聯合委員會”的旗號。
在日本人的壓力下,中國大地上終于又出現了一個與蔣介石平起平坐的“中華民國政府”,這個木偶政權甚至占據了中國最富庶的半壁江山。
蔣介石自然少不了發表些“無效”之類的聲明。但用他自己的話說,那些時日是他執政一生中“心情最灰暗”的日子。
9月下旬,國民黨軍委會政治部副部長周恩來將軍,急匆匆地趕回延安。未呆幾日,又風塵仆仆地返回了武漢。 返漢當天,周恩來便征塵未洗地來到了軍委會,拜見了蔣介石。
一陣寒暄后,望著吱吱唔唔又神情焦灼的蔣介石,周恩來開了口:“蔣先生”,自西安事變后,周恩來一直習慣于這樣稱呼他,“毛澤東先生對武漢戰事非常關心,對你本人堅持抗戰也深表敬意。”
蔣介石聞言,眼睛一亮。周恩來從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遞過去,說:“這是毛澤東先生帶給你的一封親筆信。”
蔣介石“嗯、嗯”答應著,卻頭也沒抬,急切地抽出信箋。一手龍飛鳳舞的好字緊緊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蔣介石先生惠鑒;
恩來諸同志回延安稱述先生盛德,欽佩無余。先生領導全民族進行空前偉大的民族革命戰爭,凡我國人無不崇仰。十五個月之抗戰,愈挫愈奮,再接再勵,雖頑寇尚未囗其兇鋒,然勝利之始基,業已奠定,前途之光明,希望無窮。此次,敝黨中央六次全會,一致認為抗戰形勢有漸次進入一新階段之趨勢。此階段之特點,將是一方面更加困難;然又一方面將更加進步,而其任務在于團結全民,鞏固與擴大抗日陣線,堅持持久戰爭,動員新生力量,克服困難,準備反攻。在此過程中,敵人必利用歐洲事變與吾國弱點,策動各種不利于全國統一團結之破壞陰謀。因此,同人認為此時期中之統一團結,比任何時期為重要。唯有各黨各派及全國人民克盡最善之努力,在先生統一領導之下,嚴防與擊破敵人之破壞陰謀,清洗國人之悲觀情緒,提高民族覺悟及勝利信心,并施行新階段中必要的戰時政策,方能達到停止敵人之進攻,準備我之反攻之目的。因武漢緊張,故欲恩來同志不待會議完畢,即行返漢,晉謁先生,商承一切,未盡之意,概托恩來面陳。此時此際,國共兩黨休戚與共,亦即長期戰爭與長期團結之重要關節。澤東堅決相信,國共兩黨終必能于長期的艱苦奮斗中,克服困難,準備力量,實行反攻,驅逐頑寇,而使自己雄立于東亞。此物此志,知先生必有同心也。專此布以敬禮健康!并致
民族革命之禮
毛澤東謹啟
民國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九日
放下信箋,蔣介石十分激動,口中連稱“好、好”。內憂外患,連他的許多國民黨員、老部下都背叛了他,可共產黨卻在支持他,這使他既驚奇又感嘆,思緒萬千。
“共產黨人有信仰,有主義,感情總是被他們放在次要的位置上。”若干年后,蔣介石曾對身邊的人這樣說道。他能有這樣的觀點,也許今日武漢毛澤東致函蔣介石一事對他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蔣介石收回思緒,這才想起了身邊的客人。他咧咧嘴,露出一絲笑意說道:“恩來,謝謝貴黨對革命之幫助,謝謝毛先生。有機會代我向毛先生致意。”
說著,話頭一轉詢問道:“恩來,貴黨這次大會開得還好吧?”
“很好。這次大會我黨對抗戰問題形成三項決議,毛先生在信中亦有提及。一曰堅持抗戰,決不能動搖。二曰持久取勝。要在戰爭中消耗日軍,以待整個局勢的扭轉。三曰反對分裂。倭國曾屢次三番提出,中國抗戰最大的威脅來自統一戰線。所以堅持團結,反對分裂是當前困難時期之關鍵。我們切不能干親痛仇快之事。”
周恩來語調沉穩地說著,兩道利目直指蔣介石。
“對,對,恩來。大敵當前,外御其侮當高于一切。你們政治部可多做做這方面宣傳。”
“蔣先生,近來陜北并不太平,時有不法之徒竄入邊區,襲擊鄉、村基層政府,攪亂治安,破壞生產。我本人就曾險遭打劫。尤其卑劣的是,這些人甚至專門襲擊抗日家屬,行漢奸之伎。”周恩來表面上雖仍平靜,但語氣不由得嚴肅起來。
“噢?有這種事?恩來,你放心,我會讓陜西省府明察此事。如系漢奸、匪寇搗亂,一定堅決剿滅。”
送走周恩來,蔣介石心緒又好轉不少。中共和毛澤東雪中送炭,使他連日敏感異常的心境平復不少。武漢的危急,國民政府內部的爭論不一、戰和不定,還有汪精衛一伙幕后的小把戲,隨著毛澤東一封信函的到來,在蔣介石愁云密布的心頭淡漠了不少。
艱難時刻,毛澤東給了他莫大的信任和支持。
大軍飛調萬家嶺
10月悄然降臨。籠罩在長江沿岸的炎熱,漸漸被秋涼代替,但淫雨卻還在不停地下著。
酷暑的退去,使日軍象緩過氣兒來的野獸,又鉆出來開始肆虐。江南、江北,曾一度陷入僵局的戰火,重又熾烈地燃燒起來。
北路,東久邇第2軍主力已突破羅山防線,但在信陽以東被胡宗南第一軍截住。苦戰幾日,死傷數千,卻仍無進展。但猛烈的炮火下,胡宗南部傷亡也不輕,對能否頂住第2軍進攻并沒把握。
中路大別山南麓,素稱日軍精銳的稻葉師團,經黃梅、廣濟、田家鎮三地苦戰,部隊已被打的七零八落。眼看武漢在望卻沒敢發動進攻,只是一個勁兒地向軍部發報,要人、要槍、要彈藥。這時稻葉四郎中將恨不能一口把天吞下去。
盡管稻葉師團長貪婪得讓岡村司令官討厭,但三路進攻中,第6師團兵力最少,進攻速度卻最快。岡村琢磨再三,還是決定把志摩和石原兩個支隊撥給他。一時間,第6師團在田家鎮一帶休整補充,調度兵力,補續彈藥,為下一步全力撲向武漢大做準備。
第11軍岡村司令官在三路指揮官中算是最惱火最失意的一個。戰前,從華中派遣軍到東京軍部,都對他寄的希望最大,撥給他的兵力最多,他自己發起進攻的時間又最早。但3個月了,廬山的崇山峻嶺和韌勁十足的薛岳,象牛皮糖一樣把他緊緊纏住。3個月里,他一直在頑強的中國守軍和山嶺地障間掙扎。風景秀麗的廬山早已在他眼里失去了魅力。想起廬山,他甚至頭都疼。
東京轉來電文,對他的表現很不滿意。
南京畑大將也發來電報,對他的進攻遲遲不能進展“深表憂慮”并指責江南第11軍主力如不能按計劃挺進,切斷粵漢線中國守軍退路,則勢必影響整個戰場行動。
能征慣戰的戰術家岡村寧次沒出過這種丑,現過這種眼。戰功卓著的皇軍寵兒岡村中將沒受過這種指責,更沒因對中國軍作戰而陷入這種窘境。
勝敗乃兵家常事,岡村作為一個深諳兵道的老軍人,不會不知。但意外的失敗,料不到的挫折使他血住上涌,頭腦發熱。而對他來說災難最大的,莫過于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對中國軍隊的輕視。
9月間,由于日軍攻擊面寬,薛岳急于堵死各方向漏洞,頻頻向南潯、瑞武線調動兵力。不知不覺間,南潯、瑞武線之間形成了一條狹長的巨大空隙。完整的防御體系出現了裂縫。
薛岳注意到了它,但自侍手中尚有預備隊,量日軍也不敢冒死闖入。
岡村也發現了它,但岡村敢闖。
連日苦戰仍無法打破僵局,已使岡村寧次漸漸失去了耐心。他恨不能一口吞掉面前這20多個師的中國守軍,一氣打到武漢去。他一直在為徹底打碎中國軍的防御體系而苦思冥想。
當空軍報告發現守軍出現這一空隙時,他兩眼一亮,快步走到地圖前,對著攻防交錯的一個個箭頭琢磨起來。越看,他兩眼越亮,腦瓜越明晰。從空當插進去,能避免正面受阻,還能插入守軍深遠縱深,使中國軍腹背受敵,徹底動搖中國軍防御體系。
想到這,連日受抑制的大腦亢奮起來,心在胸膛里打鼓似地猛跳。戰機稍縱即逝,決不能給薛岳的守軍以調整之機。
他轉回身,對恭立的空軍聯絡官命令道:“再派兩架飛機,挑優秀的飛行士,低空飛行,弄準確這條空隙的位置和支那軍布防情況。”
空軍剛走,他就轉身吩咐作戰課長:“命106師團長淞浦君速到軍司令部。”
岡村孤注一擲,放出勝負手,要在德安以西地區決出勝負。
20日,日軍第106師團長淞浦淳六郎中將在九江受領命令:突破五臺嶺一線中國軍陣地,急速括向德安西南地區,從側背攻擊德安中國守軍。
岡村中將把淞浦孤軍送入薛兵20萬大軍陣中,不是沒考慮到這其中的險峻。但土肥原一個師團能在蘭封橫掃薛岳10萬大軍,稻葉一個師團在江北能突入李品仙10多萬大軍中,甚至連得險要,相信淞浦也應該能完成使命。
但岡村忽略了一點。10月的南潯線已不是5月的蘭封,淞浦中將也決非兇悍的稻葉四郎。岡村的這一險招,不但把淞浦剛剛補充完畢的1萬多精兵送入地獄,也險些使自己身敗名裂,背著罵名離開軍界。
日本人可以容忍無惡不做的悍將,但永遠不會容忍戰敗的軍人。
淞浦受命返回馬回嶺前線,立即下令所有部隊脫離戰線,原地整補,訓練。岡村專門撥給他的幾千精兵,也從四面八方向馬回嶺集中。淞浦一面研究方案、擬定計劃,一面調配部隊,補充糧彈。為適應山地作戰,他命令部隊放棄戰車、重炮,一律馱馬化。一時間,馬回嶺馬嘶驢叫,好不熱鬧。馬回嶺真的成了騾馬聚集的山嶺。
25日,隨著淞浦一聲令下,1萬多人的隊伍向西挺進。其前衛部隊輕松地突破了五臺嶺守軍的薄弱防線,馬不停蹄地向縱深插去。
正準備離開德安前線返回南昌去的薛岳,突然聞報第106師團與守軍脫離接觸,不知去向,心中不免直犯嘀咕。但直到這時,他尚未意識到岡村這一戰史上罕見的兇招。當南昌的第九戰區司令長官陳誠和武漢軍委會來電詢問戰況時,他的答復仍是:各線平靜,一切正常。他尚不知道岡村的掏心拳已向他打來。
德安西北山地中,淞浦師團艱難地前進著。夏秋的廬山地區,晚穿棉襖午穿紗。崎嶇不平的山路,騾馬行進困難,常常得土兵們扛著、推著才能前進。官兵的衣服被汗水浸透,晚上山風一吹,透骨地涼,日軍官兵吃盡了苦頭。更糟的是,日軍不少分隊手中的地圖不知是哪年印的,現地一看早已面目全非。加上夜間時常大霧彌漫,又有燈火限制之難,各部隊常常失去聯絡,土兵跑的到處都是,這讓淞浦傷透了腦筋。
但軍令如山,兵無常勢,只有快速突到后方,擺脫中國軍夾擊,才能獲得安全。淞浦深知此點的厲害,于是不顧沿途小股守軍的頑強阻擊,不顧一切損失,拼命向前突,向前沖。
10月1日、2日,106師團主力進至萬家嶺、嗶嘶街、老虎尖、石堡山一帶,迂回縱深的企圖目標已近在咫尺。但淞浦一路順暢的好運也算是走到了盡頭。
白云山地區,擔任中國軍左翼守衛的,是剛從金官橋一線撤下來不久的第4軍。金官橋一戰,歐震將軍指揮的第1軍吃了日軍迂回側后的苦頭。要不是74軍的掩護和第4軍拼力死戰,第4軍險些撤不下來。歐震吃一塹,長一智,對自己的翼側十分敏感。遠距離派出了搜索隊,近距離則有掩護部隊,時時提防著自己的翼側。
搜索隊的報告引起了歐震的注意,但他做夢也想不到日軍插入縱深的,竟會有1師團之眾。IO月2日,各方不斷傳來發現大批日軍的報告,使他既緊張又興奮。由于伊東師團尚在遠處被友軍所阻,第4軍并無大大顧慮,歐震果斷下令全軍轉身布防,攔腰側擊突入之敵。
高度警覺的第4軍突然轉身,將向東防御變為向西攻擊,一時把淞浦師團拖在了原地。歐震一面阻敵,一面急電兵團司令薛岳。
再說薛岳,自淞浦師團突然從馬回嶺消失后,一直預感到老對手岡村在耍什么花招。淞浦大隊人馬鉆山越嶺,雖也曾遇到零星抵抗,但由于隱蔽好,一直未被薛岳發覺。
歐震的報告,使他大吃一驚。望著地圖上那支已繞到德安后方的大箭頭,他嘆口氣道:“乖乖,岡村這家伙胃口不小,想把我的20多個師都包在里面。我看他是瘋了,竟敢把106師團孤軍送人我大軍之中。”
說著轉過身,叫來機要參謀,給戰區陳長官和漢口委員長發電:敵淞浦之106師團鉆隙精神甚強,已突至我白云山一線縱深,我兵團擬抽調大軍,殲滅突入該敵,以定后方。薛岳年輕氣盛,膽量驚人。在武漢外圍各戰場且戰且退之際,毅然定下殲滅日軍106一個整師團的決心。
南昌戰區長官部,陳誠權衡利弊,堅決地站在了薛岳一邊。大戰之際,陳誠尊重下屬的意見,并有擔起失敗責任的勇氣。應該承認,這是他身為將帥的一個優秀品質。靠這一條,他多次贏得部屬的信賴。
武漢軍委會。蔣介石也成了薛岳的積極支持者。抗戰期間,蔣介石留給人們最深的印象是消極防御,不思進攻。從戰略角度而言,他的確過于注重防御,令人遺憾。但就戰術上而言,他甚至較多數國民黨高級將領更積極倡導進攻,這從蔣介石與部下頻繁往來的電報中能清楚地看到。但為什么進攻多以失敗告終呢?
還是馮玉祥、程潛、白崇禧等人總結多次大戰教訓后說得好:高級將領士氣不高,行動復懦,致使部隊畏縮不前。蔣介石也曾多次說過:我們一般高級將領,平日不注意研究戰略戰術,戰時畏敵如虎且心存保持實力之卑劣心理,……是戰敗之主要原因。
士氣不高,指揮乏術,使蔣介石戰術上的進攻很少成功,這也湮沒了他消極防御中強調反擊這有限的光芒。
關鍵還是士氣。蔣介石一生都在為軍心士氣操勞,可一生他也沒把軍心士氣搞上去。抗日戰爭如此,日后的解放戰爭就更是一泄千里。事實上,他一直沒抓住士氣之本。
但薛岳卻非畏首畏尾的庸將。作為機動兵團,從開進武漢戰場的第一天起,他就在等待時機,在機動中狠敲日本人一下。
10月2日,薛岳便開始了對孤軍深入的淞浦師團特殊的“關照”。他急電南潯、德星方面的第4、第74軍及第187、第139師,從東面包圍萬家嶺日軍,切斷其可能回縮的退路。同時,再電瑞武線的新13師、新15師、第91、142、60及預6師,包圍萬家嶺西半面。
12個師10余萬中國大軍飛調萬家嶺,把淞浦師團1萬多人團團包圍在10平方公里的山嶺中,把淞浦師團1萬多人團團包圍在10平方公里的山嶺中。
淞浦師團偷襲不成,反而陷入四面楚歌的絕境。
東京。天皇說:我什么都不管,必須救出106師團
薛岳張網捕鼠,嘗到了反“八”字陣地的甜頭。金官橋、星子、瑞昌一線,阻住了日軍,殲敵數千;東、西孤嶺再戰,又重創101師團,殲敵近萬。 臺兒莊大捷后,中國軍大規模殲敵的戰績大部分都由他所為。他既是蔣介石最頭痛的前敵戰將,也是蔣介石最滿意的前敵指揮官。
薛岳并不是一個得點兒便宜就往回縮的人。他喜歡戰場上不絕于耳的槍炮聲,喜歡大的、帶有刺激性的較量。南潯3月,他殲敵上萬,但部隊傷亡也不小。但越是這樣,他越是亢奮,不服輸的勁頭足得直沖天霄。
萬家嶺,他把淞浦師團逼上了絕境。他要在內線中取外線攻勢,更加自由自在,更加灑脫地吃掉淞浦師團。以他的話說:臺兒莊只是輝煌的開始,他要把這輝煌延續下去。
窮寇莫逼。可他偏偏不信這個邪。很快,他體會到了“窮寇莫逼”的真正含義,老祖宗果然不是在虛弄文字。
10月2日起,到達萬家嶺地區的中國10萬大軍四面出擊,開始向困在核心的淞浦師團各部展開攻擊。其中:
第4軍歐震軍長親率90師向大小金山、萬家嶺及東北方向攻擊;
第74軍馮圣法之58師向獅馬崖、墩上郭、王家山之敵攻擊;
第142師附新15師1個團向石堡山之敵攻擊;
預6師附91師1個旅進攻斗姆嶺、馬鞍山、鳳凰山以東地區,在友軍配合下,向石堡山北端王家嶺之敵攻擊;
第91師協助預6師之攻擊,斷敵北潰通路;
新13師以1個團繞襲石堡山西北之敵側后;
各路大軍在兵力占絕對優勢的情況下,斗志旺盛。各攻擊部隊都頗有收獲,步步向前推進。包圍圈在一步步縮小。
但在這同時,薛岳也嘗到被逼上絕路的淞浦師團的厲害。這其中,尤以薛岳當初抗命留下的俞濟時74軍馮圣法的58師損失最大。
10月初,當淞浦發現被圍后,最初兩天還算鎮定。岡村司令官曾向他保證過,第101師團將突破德安防線,在側后支持106師團。但淞浦支撐了兩天后,發覺伊東的101師團被中國軍阻在陣地前,一步未進。這才慌了手腳,決定突圍。
淞浦的突破口正好選在了馮圣法58師堅守的張古山陣地。這可把馮圣法推進了油鍋。
白天,岡村派來助淞浦解圍的戰機一批接一批怪叫著飛臨陣地上空,炸彈、燃燒彈有如雨點一般地往下落,橫飛的彈片、熊熊燃燒的大火吞沒了張臺山下守軍的陣地,吞沒了奮戰中的58師官兵。整個陣地不到一天,就只剩下滿目的焦土和光禿禿的山坡地,工事早已無影無蹤。
師長馮圣法少將這下犯了難。沒了山林、沒了工事,這光禿禿的山坡可怎么個守法?淞浦4個聯隊中有1個半都是沖著他來的,再加上兇猛的炮火和從天而降的炸彈,陣地上連只螞蟻都難活。讓他增兵,那不是讓他送死嗎?他第一次向軍長俞濟時求情,想讓部隊撤到第二線陣地上去。
“不行!馮師長,一步也不能回撤。你這一退,要是放走了淞浦,委員長饒不了你,也饒不了我。把部隊集中在陣地后面,一批一批地上。總之,陣地絕不能丟。”
馮圣法沒辦法,只能采取添油戰術,成營成團地往陣地上調。沒兩天,他的一個師就基本上報銷了。
可淞浦的第113聯隊殘兵還在往上沖,守軍能戰斗的兵力加起來不過500人,情勢危殆。
倒塌的師部旁,馮圣法師長抱著電話機痛哭流涕,連呼俞濟時求援。軍長俞濟時這一刻幾乎也成了光桿司令,根本無兵可調。可想到薛岳嚴酷的命令,想到武漢蔣介石對戰局的關注,他咬咬牙叫來了警衛營長。
“你手里還有多少兵?”
“兩個連。”
“給這里留下一個班,其余的你都帶上,到58師去增援馮師長。到庫房多拿些機槍,告訴馮師長,丟了陣地別來見我。”
“可軍部……”警衛營長剛想申辯,俞濟時不耐煩地揮手說:“趕緊去,這兒你別管。”
張古陣地上,幾十名日軍已沖入陣地。警衛營一趕到就加入反擊,幾十名日軍大多死在了陣地上,只有幾個逃了回去。
馮圣法丟了全師,卻扎住了口子。淞浦師團突圍的企圖被粉碎。10月6,淞浦師團傷亡過半,向外突圍顯然已無可能。無奈間,只能就地轉入防御,固守待援。
萬家嶺之戰,薛岳險些再蹈蘭封的覆轍。幸運的是,俞濟時不是桂永清。俞濟時驕橫歸驕橫,萬家嶺以東的戰斗雖也沒人愿幫他,可他還是能打的。僅74軍戰場正面,死傷的日軍就有40O0多人。
74軍畢竟是嫡系,嫡系真玩起命來還是很厲害的。
武漢三鎮,日本人的飛機還是在晝夜不停地空襲。街頭巷尾,沙包路砦、林立的崗哨和橫臥街邊無人認領的死尸,都使這座城市透出令人恐怖的戰爭氣息。
國民政府除軍委會留下部分機構外,各部門幾乎都走光了。武漢人這時不再懷疑城市將不久于中國人之手,蔣介石也準備下達市民撤出武漢的命令。戰爭進行到這一步,既在中國人意料之外,又在他們意料之中。
戰敗的愁云慘霧籠罩著江城武漢,籠罩著堅守在這里的每個中國人的心。
10月初,在國民政府“雙十”國慶日前夕,武漢陰霾的天空上,現出了一線陽光。久受陰云困擾的武漢軍民,心頭不禁又升起一線希望之光。
中國軍第九戰區部在德安會圍日軍一個整師團,薛將軍正率部合力圍殲的消息一傳出,就轟動了整個武漢三鎮。當日,武漢各大報紙爭相報道,大肆渲染。想象力豐富的記者甚至提前開出了前線大捷的支票。
軍委會留漢指揮機構對此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保持沉默。他們更關心、更著急地是巴望著德安前線的戰爭能使這張支票兌現。
消息披上了神秘的面紗,越傳越神,越傳越遠。重慶、西安。昆明等內陸大城市又開始了狂熱的祝捷。就是美國、英國、香港等地,未經證實的消息也不脛而走。
終于,消息傳到了東京。陸相板垣秉承天皇旨意,急電南京畑俊六大將,詢問戰況。
畑俊六回電極力申辯,106師團不過被中國軍包圍,遭殲滅不過是蔣政權的夸大宣傳。
在畑大將眼里,被中國軍包圍和被殲滅是兩碼事。但在日本朝野的文武百官眼里,這已是相當丟丑的事了,何況誰也不能保證106師團能安然脫險。在日軍近代史上,尚沒有一個完整的師團被消滅過,尤其在中國戰場上就更令人難以接受。
106師團被圍,給日本朝野的震動甚至不亞于20年代關東大地震的那場災難。
日軍大本營連夜磋商,研究對策。國內僅剩的一個近衛師團曾數度被提出增調中國戰場。
不知是出于面子考慮還是近衛師團走不開,天皇手里的這最后一個師團最終還是留在了島上。但南京的華中方面軍司令官畑俊六大將和九江的第2軍軍長岡村寧次中將同時收到了東京大本營的指示:不惜一切代價,盡全力救出淞浦師團。
這是天皇裕仁的指示。他實在無法面對一個師團被中國軍全殲的窘境,因此對參謀總長說:“告訴畑俊六,我不管別為什么損失,但必須救出106師團。”
蔣介石終于在一系列失敗中,有力地回擊了日本人一拳。
10月7日,薛岳調整部署,開始對萬家嶺之敵發起全線進攻。
薛岳征戰多年,有個習慣。仗打得越是艱苦、越是驚心動魄,他越有精神,頭腦也越靈活。困住淞浦師團,他知道僅僅是開始,硬仗在后面。而且他的10萬大軍是內線中的外線作戰,吃掉淞浦一個加強師團,岡村給他的時間不會太多。在岡村軍援兵到來前,他必須解決淞浦,否則打虎不成,反受其害。蘭封教訓,不過僅僅三月前而已。
可他上哪兒搬兵呢?武漢方面是遠水難解近渴。德安附近的守備部隊拖住岡村,壓力更大,當然更不能動。情急間,他打起了廬山上第66軍的主意。
葉肇的第66軍是蔣介石專門指定放在廬山上,準備在贛北失守后留在敵后打游擊用的。調66軍下山作戰,那豈不是在蔣介石頭上動土?身邊的人替薛岳擔心,建議他請示武漢后再說。
薛岳當然不傻。前日已從蔣介石手中強留下了74軍和187師兩部,如今再向武漢請調66軍下山,獲準的可能性實在太小。如果遭拒絕后再調,那豈不是公然抗拒統帥。66軍他是一定要用的,不如索性碰釘子前再來一次先斬后奏。主意拿定,他便吩咐道:“先調再說。一邊調一邊向武漢請示。”
薛岳嘴上說得痛快,可對能否調來66軍這支新生力量。他心中也沒什么話,他畢竟沒有軍委會的上方寶劍。那年頭,沒有命令誰肯主動為別人賣命。出力不討好,打敗了還得再背上個“抗命”的罪名,永世再難翻身。
薛岳此刻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但他想調66軍下山,看來難關重重。
不知是先斬后奏的奇效,還是他踏上了順途,一切事情都在按他最好的設想發展。原以為很難辦成的事卻一一迎刃而解。
軍委會對他的先斬后奏采取了默認的態度,雖未明確支持,卻也沒加阻止。薛岳原本也沒打算從軍委會得到什么好聽的話,只要能調來66軍就行。
至于66軍方面,滿口答應,順利得出奇。原來薛岳的廣東老鄉葉肇,當初對蔣介石把該軍留在敵后打游擊十分不滿。66軍是清一色的廣東子弟兵,在鄂贛地區打游擊并不合適。從一支野戰軍降為游擊部隊,身份降了許多不說,語言不通,環境不熟,官兵們誰也不愿呆在敵后鉆山林。所以薛岳這個廣東籍長官一招呼,66軍從軍長到士兵,無不歡呼響應,其應戰心切,甚至超過了薛岳自己手中的部隊。
薛岳得到意外的一個軍兵力,且又是指揮順手的粵籍官兵;葉肇借機走下廬山,避開了敵后游擊的苦差事。雙方皆大歡喜。
日后的戰斗證明,當薛岳與淞浦直打到最后5分鐘時,要不是66軍,要不是先前強留的74軍和187師,薛岳的萬家嶺大捷不過是天方夜譚,充其量也只能是蘭封之戰圍而難殲的翻版。
有人說薛岳的輝煌靠機運,靠日本人的失誤,實則大謬。驕橫的日本人給中國軍提供過多少機會,但又有幾人能把握得住呢?又有幾人敢為自己的使命擔上抗命的風險呢?
戰爭本身就是在比誰少失誤,誰能抓住對手的失誤。薛岳逼得對手孤注一擲,就是制造了機會。更令人信服的是他也把握住了機會。
薛岳的輝煌說到底還是靠的他自己。
南京伸出的一只手
夏秋之交的金陵古城,“秋老虎”的炎熱仍在肆虐著,捉弄著逃過10個月前那場劫難的人們。大屠殺已經過去,但那震驚寰宇的地獄慘景仍象幽靈一般在整個城市里回蕩,時常把一個白日麻木遲鈍的人從夜夢里驚醒。對中國人而言,這座被占領的城市早已失去活力,早已死去。
但對那些驕傲的征服者來說,紫金山還是昨日的紫金山,秦淮河水依然如往常一樣涌流。所不同的,只是一年前這里是中國的京城,國府之所在,如今卻是日本華中方面軍的司令部所在地,一個控制江南大地的軍事重鎮。
秦淮河畔,一個瘦弱矮小的日本軍人是這塊大地、這座城市的主人。他一跺腳,中國東半部淪陷的大地就會在他的腳下顫動。他,就是侵華日軍華中方面司令官畑俊六大將。
隨著中國北方領土的大片淪陷,東京大本營的注意力顯然越來越多地投向南京。日軍調入江南的部隊在增加,統帥江南日軍的指揮官,權力自然日漸擴大。華中方面軍指揮官在實權上和說話的份量上,甚至絲毫不遜于東京大本營的任何一個重要人物。
畑俊六枯瘦矮小,貌不驚人,但卻得到了這個美差。
畑大將雖屬日軍元老,但他知道,若非吉星高照,他是不會有今天這官運的,也許他早已在日本換上了預備役的軍便裝。
畑俊六的吉星來自于他的前任松井石根的倒臺。南京大屠殺,松井在國際上臭名遠揚。雖然事后他一再辯解自己當時正患病,不知詳情,但身為統帥,約束部隊不力,他難咎其責。而他的參謀長對屠殺魁首谷壽夫的嘉勉,更使他在若干年后東京國際軍事法庭上的辯解蒼白無力,最終還是被美國中士約翰·伍德送上了絞架。
松井大將下臺后,畑俊六走馬上任。武漢會戰是他第一次獨立指揮一個方面軍參加的大戰。他對岡村、東久邇兩軍長的具體要求很簡練:進攻要穩步前進,不要怕慢,但一定不能再有臺兒莊一類的失誤。
岡村中將最初的進攻雖不順利,但他并未過于責備。從內心說,他相信岡村的實力,只要穩扎穩打,冬季到來前,他一定能踏上武漢的地面。
求穩是畑大將一貫的特點。就是日后在他升任侵華日軍總司令時,他依然沒改變這一點。
但指揮作戰頗有辦法的實干家岡村寧次中將卻與他想的相反。在中國戰場上,他的冒險行動實際上已不止一次了,只是過去的對手太弱,給了他屢屢得手的機會。但今天薛岳卻不再吃他那一套,毅然調兵包圍了岡村伸得過長的手。這一招不但使岡村大丟其丑,也把一向求穩的畑大將逼上了絕路。
東京大本營的指示雖只有寥寥數語,但畑俊六能品出其中的份量。東京看來不愿讓帝國現代化皇軍在中國、在世界面前丟丑。106師團無論如何不能就這么消失在中國戰場上。
日本帝國雖然并不怕失去一個106師團,但卻深怕失去皇軍的軍威,失去太陽旗下所向披靡、不可阻擋的氣勢。
畑俊六戎馬半生,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
就在畑俊六急得坐臥不寧時,他的那些在陸軍省和參謀本部供職的老部下和追隨者,通過參謀本部機要部門向他透來了重要信息:天皇親自過問了萬家嶺戰事,對淞埔師團能否解圍極為關注。
一向謹慎的畑俊六大將一時有些慌神。他一面埋怨岡村的魯莽、輕敵,一面打定主意:萬家嶺解圍行動,他要親自指揮。
大將枯瘦卻執握大權的手,終于從南京伸向了千里之外的贛北,伸向了激戰正酣的萬家嶺。淞浦轉眼間便接受兩個司令官的指揮。
薛岳的圍殲戰內容陡增,萬家嶺更熱鬧了。
薛岳的圍殲戰打得至為艱苦。這一點早在蘭封時他就領教過了。日軍畢竟裝備精良、火力兇猛、官兵戰斗素質高。尤其當他們陷入背水一戰的死地,發揮出“武士道”的瘋狂邪勁時,也著實令占有優勢的中國官兵傷透了腦筋。
戰斗的激烈、殘酷超過了任何一次作戰,各路攻擊部隊以一個團、一個師去攻擊一個小山頭、一個村莊。日軍已無退路,每個山頭、村落都成了雙方反復爭奪的焦點。艱苦的拉鋸戰使一塊塊不大的陣地頻繁易手。每次控制權的轉換。都使雙方成百上千的官兵陳尸荒坡、村野。萬家嶺幾平方公里的土地被血水浸透,被尸海填滿。
畑大將大掏本錢派來的空軍失去了作用。眼望地面上螞蟻般混戰攪殺在一起的人群,日機急得在空中干瞪眼,直打轉,可就是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德安西南山溝里,薛岳司令已連熬了幾個通宵了。40出頭的薛岳到底年輕,精力過人。他沒日沒夜地守在電話機旁,既催督著萬家嶺地區的攻擊部隊一口一口地“啃骨頭”,又密切注意著德安以東、瑞武路方向的防御。雖說淞浦的106師團已被他攥在手心里,但他一刻也不敢放松。
他實在不愿一兵團阻擊部隊里再冒出個桂永清。
他不愿淞浦再成為第二個土肥原。
他更不愿今日的萬家嶺成為昔日的蘭封城。
畑俊六放出三只“虎”后,心情并未放松多少。他操起電話,要了岡村。語氣中透著焦灼:“岡村君,隘口街拿下了嗎?”
“大將,101師團還在苦戰。以該師團兵力看,似有不足,我想從瑞武方向調回佐枝旅團,配合伊東師團從正面拿下隘口街,打通連接淞浦師團的道路。”
岡村此時意識到自己當初犯的錯誤。當時淞浦的106師團在金官橋被阻時,他命令101師團由星子登陸向德安猛撲。但當時岡村有如鬼使神差,不但把27師團投入了瑞昌方向沿江的進攻,甚至還把101師團中的佐枝旅團調出。編為佐枝支隊增援27師團戰斗去了。
27師團附佐枝支隊員協助第6師團攻下了田家鎮要塞,但兵力的分散卻使101、106師團陷入困境,也使他在南潯線戰場失去主動權。
畑俊六對岡村的惱火正在于這一敗招。但如令他插手了前線戰事,岡村也失去了調整部署、挽回損失的機會。
“中將,佐枝支隊你現在已不必再調了,我已給他們下達了增援萬家嶺的任務。第11軍當前任務是:第101、第9師團快速突破守軍陣地,擊破守軍阻擊,盡快向凇浦師團靠攏。27師團火速南下,向東進攻,抄襲中國軍后側。只有淞浦師團解圍,你我才無愧帝國的重托和天皇陛下的信任。你抓緊干吧。”
說完,畑大將扣了電話。
畑俊六為解淞浦之圍拼出了老本,調用了幾乎可以調用的部隊,組成了一股強大的增援部隊。
寧賀支隊,是剛由日本國內訓練出來,調入華中戰場現地實習的近3000名補充兵為基干組成的新銳。畑大將打算救出淞浦師團后就將該部補充給淞浦中將。
佐枝支隊,原屬106師團,兵力不少。畑俊六又另從27師團中抽出3個步兵大隊加強給佐枝,使該部兵力幾乎達到一旅團之眾。
鈴木支隊,幾乎把華中方面軍17師團鈴木旅團原封搬來。少將旅團長鈴木春松指揮的這個支隊下轄步兵第53、54聯隊,無疑是三支增援部隊中戰斗力最強的部隊。鈴木也被臨時指定負三個救援支隊的指揮之責。
畑俊六為救出淞浦不惜血本,三個增援支隊論實力甚至超過了被圍的淞浦師團。畑大將從南京伸來的這支手一撒開,薛岳立刻感到了一股強大的沖擊。
鈴木少將飽讀兵書,看來對中國幾千年前兵學鼻祖孫子“圍魏救趙”的精旨領悟得既深且透。他放著頻頻呼救的淞浦于不顧,不率他的三個支隊去解萬家嶺之圍,而是沿永武路及其北側,全力向東進攻。
中國軍阻擊部隊不但有陷入兩面受敵,被敵突破的危險,而且有二三個軍被敵吃掉的可能。萬家嶺戰場混亂的場面,一時更加混沌。
10月6日,柘林以北地區已出現鈴木救援部隊的身影。薛岳再沒有猶豫徘徊的時間了。當下咬牙從包圍攻擊淞浦的部隊中抽出新13師、新15師、第60師、第91師和預6師共5個師南下布陣,阻擊鈴木的增援部隊東進。為掩護萬家嶺側翼,薛岳又把李覺的70軍放在柘林地區修水南岸占領了既設陣地,策應北岸作戰。
中國軍攻擊力量被大大地削弱了。
畑俊六從南京伸出的枯手確實有力,解了淞浦一時之急。萬家嶺激烈的爭奪復又陷入僵持的對抗中。
武漢,蔣介石急得直跺腳,恨不能變成一條巨龍,飛到萬家嶺把淞浦的殘兵吃個精光。可他辦不到,他覺得萬家嶺的好夢正變成越來越多的泡沫,漂浮著離他而去。
越來越多的灰黯又悄悄向他涌來
萬家嶺,武士的挽歌在悲鳴
10月上旬這10天,對薛岳來說既艱難悲壯、卻又充滿輝煌。他拼盡氣力在通向勝利的峭壁上攀援而上,時刻都在承受著跌落深淵的風險。
畑俊六、岡村直至淞浦,給他出了太多的難題,設置了太多的障礙。軍委會、蔣介石和一兵團支系雜亂的部隊又給了他太大的壓力,10多天了,他沒邁出過兵團部充作指揮室的那座不大的民房。伴著他的,只有幾部響個不停的電話、一張舊帆布行軍床和伴著死神的日軍炸彈。他不怕死,但他怕失敗。
他指揮的泰然若定在大戰、惡戰時,往往最能淋漓盡致地顯現出來。從他那間不大的指揮部里,一份份電擔、一個個電話傳向第一線部隊。他的指揮鎮定、調度得當傳染給了前線,盡管各攻擊部隊死傷巨大,但沒有慌亂者,士氣始終壓住了對手淞浦師團的官兵。
萬家嶺之戰是武漢戰場上戰斗最激烈、最驚心動魄的一戰。自然也是戰果最輝煌的一場戰斗。
10月7日,一兵團第9集團軍總司令吳奇偉將至在鴨嘴垅總司令部里呆不住了。帶上幾名參謀,來到了箬溪第56軍軍部。
吳奇偉當時應該說是江南戰區的前敵總司今。張發奎丟失九江被蔣介石召回武漢后,蔣介石曾明確指示南潯、瑞武戰事由薛、吳兩將軍負責。吳奇偉一直身處前線,而薛岳是9月中旬才由南昌親臨德安的。遇到緊急情況,薛岳來不及與吳奇偉商量,大都自行裁定了。對此,吳奇偉從沒在意。
吳奇偉并非資歷、能力不行。淡泊權位,正是他一生的特點。論資歷,他與薛岳、張發奎、葉挺等都是四軍中同行。論作戰,他也是國民黨軍中能往善戰的人。但他心胸開闊、性格隨和,不但下級尊敬他,同僚、上司也多與他關系不錯。而他樂得如此,樂得把心思放在戰場上。
吳奇偉來到66軍,就扎下了根。戰斗激烈時,他喜歡下到前面,就近指揮。從廬山下來不久的葉肇軍長也是廣東將領,知他脾性。幾個老鄉湊在一起指揮戰斗,倒也踏實、舒心。
吳奇偉的到來,卻也讓葉肇操心。連日強攻,淞浦把重兵放在了石頭嶺。66軍攻上去,靠手榴彈和刺刀與敵人拼死相奪。雙方來來回回,一日數易其手。這使日軍意識到,石頭嶺方向有中國軍大部隊。
伴隨而來的就是日軍雨點般的炮彈和瘋狂的戰機炸射。前線空防設施極差,只能以吹哨報警。有幾次哨音剛響,日機已飛到頭上,人有時被堵在屋里。若非命大吳奇偉、葉肇也許就在劫難逃了。
葉軍長可不愿吳奇偉有個三長兩短,尤其在自己的軍部。可每次勸說,吳奇偉都是一笑了之。勸急了,來一句:“不要緊,‘爆’死算了。”
吳奇偉沒撤回去,一直到萬家嶺大捷之后。他不怕死。有幾次日機炸得土房直搖,參謀人員跑進去勸他時,卻發現他伏在桌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
66軍雖然死傷累累,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損失,但最終還是克服了石頭嶺,把淞浦主力又向核心壓了一層。
德安以北74軍51師師部里,作戰會議正緊張、激烈地開著。二師長王耀武碰到了麻煩。
74軍是薛岳留下來圍殲淞浦師團的絕對主力。長嶺、張古山是薛岳突向萬家嶺核心的兩大障礙,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俞濟時下了死命令,損失了數千官兵才攻克長嶺,但張古山卻象道難以逾越的高山,擋住了74軍的去路。
俞濟時一時想不出辦法,只扔給51師王耀武師長一句話:張古山我不管了,但兩天后你要保證我能在山上向薛長官報告勝利。
王耀武少將硬攻了幾次,可還沒接近山頭日軍主陣地。部隊就被敵人猛烈的炮火和密如雨簾的槍彈打下山來。
“他媽的,盡給老子這些絕差事。”王耀武眼望丟盔棄甲被打下山來的部隊,狠狠地罵道。罵歸罵,張古山還得奪。無奈之際,他召來了手下的旅、團長們,商量對策。
可商量來商量去,結論令王耀武沮喪:地勢太險,沒有重炮,張古山沒法拿下。
這時,坐在后排的一個瘦削精悍的青年站起來開了口:“師座,張古山并非不可取,但不可硬攻。三國時,鄧艾能偷渡陽平攻取西蜀,我們今天為什么不能繞過正面,從山背偷襲。
一口濃重的關中腔說出一席與眾人相反的話,夠王耀武注意的了。說話的人是唐生海旅305團長張靈甫上校。
此時的張靈甫非日后在山東戰場上令解放軍頭痛的整74師師長,他仍背著戴罪立功的重負。一年多前,他還是南京“模范監獄”的囚徒。至于原因。還是他自己說的好:“為殺妻室當楚囚”。
抗戰爆發,是王耀武在蔣介石面前保他出來,并把手下的一個團交給他。知遇感思,他極想為王耀武盡些力。當然,他也想在戰場上用實力改變黃埔同窗對他這個學習成績太差的同學的冷眼。
王耀武見張靈甫有些主意,一時又興奮起來。他器重張靈甫,認為他作戰很有本事。
“鐘靈。說說你有什么打算?”
“師座。如果我們挑選一些精干官兵組成突擊隊,從張古山背面爬上去,然后兩面夾攻,我想能拿下張古山。”
“嗯。主意是不錯,你們說呢?”王耀武說完。看了看眾旅、因長。
王耀武實際上已在心里接受了張靈甫的主意,征詢眾人意見,實際是在點將。眾人嘁嘁喳喳,說什么的都有,就是沒人自告奮勇。”
張靈甫看明白了一切,又開了口:“師座,如果方案可行,又不嫌棄卑職的活,我愿率突擊隊進攻。”
張靈甫又提建議又自告奮勇,眾將佐自然皆大歡喜。方案順利通過。
返回部隊,張靈甫挑出幾百精兵,當夜出發,踏上了人煙絕跡的崎嶇峽谷。
偷襲極其成功,張靈甫首先登上了張古山。以后的幾天里,盡管日機炸彈和日軍炮火把張古山翻了個個兒,但他還是與友軍各團頂住了日軍無數次的反撲。
張靈甫拖著受傷的瘸腿一直堅持到最后。他為自己爭了口氣,也為王耀武、為蔣介石爭了光。御敵他是有功的。在抗日戰場上,他的瘋狂勁猶如他在內戰戰場上一樣。說到底,他是國民黨軍中的一只鷹犬,他只為蔣介石效勞。蔣介石為正義而戰,他就是英雄。蔣介石行不義之戰,他就是遭人唾棄的頑敵。張靈甫是一個無政治頭腦的出色軍人。
戰至10月8日,淞浦師團僅剩數千殘兵,被壓縮在萬家嶺、雷鳴鼓、田步蘇、箭爐蘇等可數的幾個據點里。淞浦師團已陷入絕境,雖然畑俊六親自組織向萬家嶺地區空投了200多名聯隊長以下軍官,但戰局仍令淞浦透不過氣來。
一次空投數百名軍官,這是日軍在中國戰場上絕無僅有的事,也足見淞浦已到了何種窮途末路的境地。
勝利對薛岳、對中國軍似乎只有一步之遙。可這一步,薛岳和他的10萬將士再也邁不動了。
隨著10月10日的一天天臨近,沉悶的武漢三鎮又起了些許變化。人們的臉上又有了一絲節日來臨的松快,數月來飽受日機轟炸而殘破蕭條的街道廣場上,行人又多了起來。更引人注目的,還是突然間出現在建筑物、廣場、主要街道兩旁的那一面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這國旗,在不屈地迎風招展,獵獵飄揚。
“雙十”國慶日在即,望著象征著國家、民族主權的國旗,武漢軍民的眼中滾動著不屈的淚水。
被日機炸得殘破不堪的軍委會地下室里,蔣介石閱過國慶日對全國軍民的演說稿,信手丟在一邊。例行的演說年年都有,但今年卻將在一片失敗聲中唱高調,華麗的詞藻連他自己看著都不舒服。必須在戰場上拿出些東西。他吩咐侍從叫來了軍令部長徐永昌:“薛伯陵的進攻現在怎么樣了?”
“委座,萬家嶺雙方損失都大,誰也無法取得決定性進展。不過再拖下去,薛長官所部怕是越來越不利。箬溪、隘口兩方面,岡村軍的27師團和101師團都在拼命猛攻,欲解萬家嶺之圍。薛長官實際上已沒幾天時間了。”
“那怎么才能吃掉淞浦殘部呢?能不能再調上些部隊。”
“恐怕不行。一來遠水難解近渴,二來也無部隊可調。”
望著蔣介石漸趨失望的面孔,徐永昌又補上句:“除非,除非讓薛長官拼盡氣力,不留預備隊,全部投入反攻,或許尚有獲勝的機會。這最后的5分鐘是至關重要的,我軍難,日本人也幾乎趴下了,這時就比誰意志更強。”
蔣介石沉思片刻,命令徐永昌道:“好吧,你以軍委會名義命令一兵團薛長官。著各軍、師組成敢死隊,向萬家嶺發起最后攻擊,務于10月9日24時前全殲該敵。”
德安前線,薛岳也在為此事徘徊。實際上,這是最后擊敗淞浦的唯一辦法。軍委會的命令,無疑使他下定了最后的決心。
9日,在薛岳的死命令下,萬家嶺地區各師,都組成了數百人的敢死隊,向萬家嶺、雷鳴鼓、四步蘇、箭爐蘇等最后幾個據點發動了全面攻擊。
最后5分鐘,對兩個搏斗得精疲力竭、傷痕累累而倒在地上的人來說,與其說比戰力,不如說是在比意志。薛岳這最后一擊,在氣勢上徹底摧垮了淞浦。
當晚,歐震的第4軍、葉肇的第66軍占領了萬家嶺、雷鳴鼓兩要地,斃敵2000多人、俘30多人,繳獲輕重機槍近百挺、步槍1000多支、馬匹數百。
十分遺憾的是,第4軍前衛突擊隊曾突至萬家嶺淞浦師團部附近不過百米,但天色太黑,加之審俘不利,未能及時發覺淞浦中將,結果放走了這個最大的獵物。
聽聽戰后俘虜的供詞,就更叫人覺得遺憾。俘虜說;“幾次攻至師團部附近,司令部勤務人員,都全部出動參加戰斗,師團長手中也持槍了。如果你們堅決前進一百公尺,淞浦就被俘或者切腹了。”
淞浦雖沒被俘或者戰死,但逃至田步蘇后已成驚弓之鳥,無心戀戰。10日凌晨,他率領數百殘兵逃至甘木關。恰遇突破中國軍陣地前來救援的鈴木支隊,終于擺脫了滅頂之災。
至此,除個別據點少量日軍殘兵死守待援外,淞浦的第106師團幾乎被全殲,被殲人數多達1萬多人。
薛岳蘭封兵敗后臥薪嘗膽,終于贏得了萬家嶺大捷,洗雪了前恥。這一仗,既奠定了他抗戰中“百戰名將”的地位,也為他日后統領第九戰區數萬數萬地殲敵開了個好頭。
10月10日,國民政府國慶日。蔣介石收到陳誠轉來的萬家嶺大捷電報后,臉上笑開了花。在一片祝賀、頌揚聲中,他口授電報給前線的一兵團諸將士:
“查此次萬家嶺之役,各軍大舉反攻,殲敵逾萬,足證各級指揮官指導有方,全體將士忠勇奮斗,局勝嘉慰……關于各部犒賞,除陳長官當賞5萬元,本委員長另賞5萬元,以資鼓勵。”
薛岳的故交、時任新四軍軍長的葉挺將軍聞訊后,也贊不絕口地稱道:“萬家嶺大捷,挽洪都于垂危,作江漢之保障,并與平型關、臺兒莊鼎足而三,盛名當垂不朽。”
一片頌贊聲中,薛岳悄然地來到萬家嶺戰場。戰火熄滅了,但腳下混著血肉的焦土、四下飄拂著的硝煙和滿山遍野的兵士騾馬尸骸,仍使這位身經百戰的將軍悲喜交集,情從中來。
萬家嶺從此后便再無人家,成了數萬名中日官兵幽靈出沒的場所。對日軍而言,這里成了名符其實的武士墓地。日本人的一個師團在這贛北的荒郊野嶺化作腐土,與風雨相伴。
當時任國民黨軍一兵團第32軍141師師長的唐永良少將一年后來到了萬家嶺,親眼目睹了一場血戰后留下的場景。他在回憶錄中寫道:
“萬家嶺戰役后,我軍隊和日本軍隊都撤離該地,當地老百姓都已逃亡,戰場一片凄涼景象。戰場上到處都是枯骨和破爛軍需物品,戰場氣氛仍十分濃厚。
我在戰后一年所見的情況是:萬家嶺戰場周圍約10平方公里,都是矮山叢林,只有幾個小村。在這1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布滿了日軍和我軍的墓葬。日軍的輜重兵挽馬馱馬尸骨、鋼盔、馬鞍、彈藥箱、毒氣筒、防毒面具等等雜物,俯拾可得。許多尸骨足上穿著大足趾與其它四趾分開的膠鞋,顯然是日軍尸骨。有的尸骨被大堆蛆蟲腐爛之后,蛆蟲又變成了蛹,蛹變成了蠅,蛹殼堆在骷髏上高達盈尺。
萬家嶺西北一村,叫雷鳴鼓劉村,周圍日軍墳墓最多。村東稻田中,日軍輜重兵馬骨不下五六百具,鐵制馱鞍亦多。1939年12月,日軍第106師團(后又組建)將要回國的300多人,在該村住了3天,向陣亡日軍祭吊。這3天,砍樹、砌臺、立碑,300人足足忙了3天。
萬家嶺西南嘩其街村,日軍遺骨最多。據當地人講,一個村民曾從骷髏中,撿拾金牙30多枚。這當然是日本兵的,中國兵鑲不起金牙。
嘩共村正南的張古山,(是座)僅有30多公尺高的小山,山上灌木叢生,山頂上軍用物品、日制彈藥箱、防毒面具、毒氣筒、刺刀、皮帶極多。山坡上有日軍尸骨,也有中國士兵尸骨。張古山是一個制高點,雙方在此爭奪肉搏,從尸骨可見當時戰斗激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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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張洪濤《血祭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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