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姚雪垠,只有半月“追逐”之緣。那是在1991年,當時我還在北京市文聯從事專業寫作,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的一員,隨他出訪日本。姚雪垠在日本名聲很大,因為《李自成》第一卷被譯成日文,更名《叛旗》,在日本講談社出版。《李自成》第一卷,是我青年時代就愛不釋手的讀物。此后讀的書多了一些,就讀到了那篇《差半車麥秸》,又讀到了《長夜》,常為他刻畫人物的生動筆觸而忍俊不禁,又為其描摹“土匪”生活的真切而拍案叫絕。 出訪的日子忙碌而短暫,主要是身為團長的姚雪垠在應對,我輩倒多了一些觀察他的機會。有趣的是,這次觀察為后來閱讀有關他的回憶文字帶來了莫大快樂:我一邊讀,一邊回憶起那個步履蹣跚滿面慈祥地走在代表團最前面,走在盛開的櫻花下的老爺子,回憶那個在法式大餐的餐桌上像孩子一樣高聲大嗓地和我們爭論歷史小說寫作的老爺子。那個在學問上脾氣固執性格自負,在為人上卻又寬厚素樸藹然慈祥的老人家,又來到了我的面前。 雖然對姚雪垠一生并無更多了解,但他堅守自己文學追求的意志和勇氣,卻一直令我敬佩。新中國成立之初,他辭卻大夏大學文學系教授兼大夏大學副教務長的職務,辭卻朋友們為南京大學等其他高等學府的熱情相邀,執意從上海回到開封,以知名作家的身份做了一名最普通的創作員。后來幾年里,他歷經艱辛,偷偷開始了《李自成》的創作,他把生命的全部熱情都投注于此。他對自己的“弱點和毛病”也從不諱言,對自己的性格特點和秉持的信念更是心明如鏡。在《學習追求五十年》中,他就說過,朋友們可能會對自己的性格特點毀譽參半,而自己當然也知道自己的性格中有“各種弱點和毛病”,“但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特點使我在一生中能夠屢經挫折而不曾消沉和倒下。我的這個十分重要的性格特點是:非常堅強的事業心和永不消沉的進取心。” 的確,以小學三年的正規學歷而成為著作等身的作家、學者,姚雪垠生命旅程中的每一個腳印,都鐫刻著超乎尋常的堅韌和艱辛。作為一個脫胎于中國文化傳統的知識分子,他對世道人心的使命和責任與生俱來,而又把自我價值的實現當作實現這使命與責任的要義。他的不懈追求,在那個特定的時代,只能以一種特立獨行的姿態橫空出世。惟其如此,我以為他有資格成為審視20世紀中國式成功人生的一個觀察點。從這個點上,除了可以窺見現代文學史上許多未廣人知的隱秘、窺見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之外,還應該能夠看到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文化的矛盾,甚至可以看到在堅守與突圍中迎接新的人格曙光的東方知識分子的人生范式。 上世紀60年代,《李自成》一夜之間名滿天下。當是時也,幾乎所有的藝術形式都蜂擁而上爭相改編。到了80年代,輿論變得光怪陸離,有科學說理的文學批評,有知人論世的中肯之論,也有偏見與遮蔽中的武斷、一葉障目時的誤讀。如今,辯論、爭執似乎都雨打風吹去,甚至連誤讀、偏激都漣漪不再——我們傳承、求索文化的激情似乎正在被漂金泛銀的時尚所取代。而真正的文學,難道真的就“雨打風吹去”了嗎? 即將出版的《世紀雪垠》,就是真正的文學與真正的人生永不退場的努力。我想,每一個讀過本書的讀者,都會承認,姚雪垠的100年,為我們提供的人生啟迪仍熠熠生輝;同樣,不管你對他的作品有幾多贊美幾多保留,你也會承認,這些作品堪稱中華民族百年精神遺產的重要部分。(上圖為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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