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簡《老子》的版本歸屬及其文獻價值探微 黃 釗 1993年湖北荊門郭店楚墓出土的一批先秦古竹簡中,有三組《老子》簡,引起了學界的極大 關注。它同1973年長沙馬王堆第三號漢墓出土的帛書《老子》相較,墓葬時間早一百余年( 約于公元前300年前后下葬),是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最古的《老子》手抄本,因而值得格外 珍惜。竹簡《老子》(以下簡稱“簡本”)出土后,學界紛紛撰文,從不同角度對之予以評論 ,特別是對簡本的歸屬問題提出了許多不同的見解,其中許多好的意見對于人們認識簡本的 文獻價值以及探索道家文化源頭,富有啟迪意義。本文認為,簡本應為稷下道家傳本的摘抄 本。為了論述的方便,我們在這里擬先闡明竹簡《老子》為摘抄本,再進而闡明這種摘抄本 乃出自稷下道家傳本。 一、 竹簡《老子》應為一種摘抄本 楚墓出土的《老子》簡,分為甲、乙、丙三組,共存簡71枚。其中,甲組存簡39枚,乙組存 簡18枚,丙組存簡14枚。三組簡涉及今本《老子》文句近31章,現按今本章序將之整理排列 如下: 二章、五章(中段)、九章(中段)、十三章、十五章、十六章(上段)、十七章、十八章、十九 章、二十章(上段)、二十五章、二十三章、三十章(上、中段)、三十一章(中、下段)、三十 二章、三十五章、三十七章、四十章、四十一章、四十四章、四十五章、四十六章(中、下 段)、四十八章(上段)、五十二章(中段)、五十四章、五十五章、五十六章、五十七章、五 十九章、六十三章、六十四章(上、下段,其中下段兩見)、六十六章。 以上所列31章,從內容上看,“相當于今本的五分之二”,應當說,它不是一個完整的本子 。 簡本出土后,有人把三組竹簡視為三種不同的《老子》傳本,也有人把三組竹簡合起來看, 稱簡本“是一個完整傳本”。這些似都值得推敲。筆者以為,這三組《老子》簡,既非三種 不同的《老子》本,也非完整的《老子》傳本。它們實際上乃是同一種《老子》本的摘抄本 。 (一)三組簡不可能是三種不同的《老子》本 為什么說三組簡不可能是三種不同的《老子》本呢? 首先,三組《老子》簡,在內容上基本互不重復(只有六十四章后段重復一次,而且該段嚴 格說來,也不算重復:甲組抄為“教不教復眾之所過”,丙組寫為“學不學復眾之所過”) 。對此,我們不能不予以注意。如果是三種不同的《老子》本,則在文字章節上不可能互不 重復。以帛書《老子》甲、乙本為例,該兩種本子雖有這樣或那樣的不同,但在章節內容上 則大同小異,互相重復的情況十分明顯。今三組《老子》簡,在章節內容上互不重復,則只 能說明它們是同一《老子》本不同內容的摘抄,我們沒有理由將它們視為三種不同的《老子 》本。 其次,三組竹簡所囊括的《老子》文,在數量上差別很大,且均未反映《老子》全貌。甲組 用簡39枚,抄錄了今本《老子》近20章的內容;乙組用簡18枚,僅涉及今本《老子》近8章 的內容;丙組用簡更少,僅14枚,其囊括今本《老子》文不足5章之數。對于這三組《老子 》簡,我們無論怎樣去看,都不可能將它們分別判為獨立的《老子》本,因為它們沒有一組 能基本反映《老子》的全貌。 再次,三組竹簡所抄《老子》文,可能出自一人之手,第一,我們對出土原竹簡作了考察, 發現該三組竹簡《老子》,不僅字體相同,而且書寫風格一致,很像一人的筆跡,極有可能 由一人手抄而成。第二,三組竹簡雖然長短不同,但甲乙兩組編線線距卻完全相同(均為13 厘米),這說明它們由一人手編而成(丙組因竹簡本身太短,無法與甲、乙兩組編線線距保持 一致)。這再次證明該三組《老子》簡出自一人之手。既出自一人之手,如果抄寫者旨在保 存三種不同的《老子》本,那么他就不可能不抄出《老子》書全部內容;如果抄寫者旨在抄 錄一些他認為重要的《老子》語錄,那么他就沒有必要依據三種不同的本子來抄錄。今擺在 我們面前的三組 《老子》簡,均未再現《老子》全貌,說明抄寫者不是以保存三種不同的 《老子》本為目的抄寫的,而是以摘抄重要的《老子》語錄為目的的,這樣三組《老子》簡 ,就只能為一種《老子》本的摘抄本。 (二)三組簡所保存的《老子》內容,決非完整的《老子》傳本 有的論者把三組簡所保存的《老子》內容,看作“是一個完整傳本”,這無論從哪個角度說 , 都很難令人信服。因為要證明簡本“是一個完整的傳本”,就必須首先證明我國公元前300 年前后,《老子》只有如簡本那么一些內容。但這個證明是無法辦到的。因為,無數歷史記 載告訴我們,公元前300年前后,《老子》決非僅具有簡本那么一些內容。 首先,韓非《解老》、《喻老》所引《老子》文句,已有17章不見于竹簡《老子》。人所共 知,韓非是戰國末年的思想家,他撰《解老》、《喻老》共涉及《老子》23章內容。韓非生 于公元前280年。《解老》、《喻老》是他的早期作品,假如他30歲時(即公元前250年)著手 寫該二文,他所依據的《老子》本當比公元前250年更早。因為一部書從寫成到流傳開來, 再到被世人公認為權威著作并且需要學者對之作注解,這是需要相當長的時間的。所以,韓 非依據的《老子》原本,當不晚于竹簡本。今考《解老》、《喻老》二文,可知韓非當時注 解的《老子》文,涉及以下一些章次: 《解老》依次為今本《老子》的第三十八章、五十八章、五十九章、六十章、四十六章、八 章、十四章、一章、五十章、六十七章、五十三章、五十四章等,共計12章。 《喻老》依次為今本《老子》的第四十六章、五十四章、二十六章、三十六章、六十三章、 六十四章、五十二章、七十一章、六十四章、四十七章、四十一章、三十三章、二十七章等 ,共計12章(其中六十四章二見)。 以上《解老》、《喻老》所涉《老子》今本計24章,因第六十四章重復,故實際上只涉及今 本23章。將此23章與竹簡本相對照,只有6章相重合,它們是:四十一章、四十六章、五十 四章、五十九章、六十三章、六十四章。據此可知,《解老》、《喻老》所涉《老子》文, 尚有17章未見于竹簡《老子》。這就雄辯地告訴我們,在竹簡《老子》的時代,《老子》書 的內容并非只有簡本所囊括的那么一些內容。所以,說簡本在當時“是一個完整的傳本”, 是很難令人信服的。 其次,《老子》自古稱“五千言”,《史記·老子傳》也載:“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 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 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終。”在這里,司馬遷明確記 載老子“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司馬遷是嚴肅的史學家,其所言必有依據,故“五千余言 ”是老子書的基本字數,帛書甲、乙本及傳世各種今本,都與此數相符。今竹簡本僅為今本 的“五分之二”,與五千余言相差甚遠,我們怎么能把它看成“完整的傳本”呢? 再次,《莊子·天下篇》載:“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 為天下谷。’”這段文字亦見于今本和帛書《老子》。但查竹簡本卻無此段文字。人所共知 ,《莊子》乃莊周及其后學著作總集,其成書時間亦當不晚于竹簡《老子》下葬時間。這再 次證明,竹簡本未能抄全在當時已有的《老子》內容,因此,簡本決非完整的本子。 最后,從《老子》基本思想來看,“尚柔”是其重要特色,正因為如此,所以《荀子·天論 》評論老子時,說他“有見于詘,無見于信”;《呂氏春秋·不二篇》則更明確認為“老耽 (聃)貴柔”。在帛書和今本《老子》中,確實有許多章節闡述其處柔守弱的基本思想,如第 八章講“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第二十八章講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榮守辱; 第七十六章講“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兵強 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第七十八章講“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 者莫之能勝”、“弱之勝強,柔之勝剛”;第八十一章講“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不 爭”,等等,都鮮明地體現了老子處柔守弱的基本思想。今查竹簡《老子》,以上所引章句 均未抄錄,這么一些表達“尚柔”思想的重要內容均被遺漏,則老子“尚柔”的基本思想不 可能表達出來,鑒于此種情況,我們又怎么能夠說簡本“是一個完整的傳本”呢? 綜上所述,竹簡《老子》既非三種不同的傳本,也非一個“完整的傳本”。由于它不是三種 本子,所以只能是同一種傳本的摘錄;由于它并非完整的傳本,所以只能有三種情況:或者 下葬時未能將竹簡全部放進去,或者出土前竹簡因盜而遺失,或者它是一種摘抄本。關于第 一種情況,我們現在無法考證;第二種情況,似乎考古者亦未予肯定。所以,第三種情況是 可能存在的。而且,從竹簡本現存文字所反映的內容來看,極有可能為摘抄本。例如,今本 《老子》的批儒傾向,幾乎從簡本中無法找到,這種情況,恐非未葬入或盜簡所能解釋得清 楚的。 有人或問:既然《老子》是摘抄本,那么,為什么許多表現《老子》重要思想的章節,簡本 卻未能摘錄呢?對于這個問題,我們的回答是:摘錄者之所以摘錄這些而不摘錄那些,這與 其摘錄的目的有關。在我們未能弄清其摘錄宗旨之前,這個問題是很難說清楚的。抄錄者為 滿足某種需要而對抄錄內容有所取舍,這是很自然的事。例如韓非寫《解老》、《喻老》所 引《老子》文句,僅涉及全書23章內容,尚有許多重要內容未能引論,我們能說韓非所取所 舍不對嗎? 二、竹簡《老子》可能出自稷下道家傳本 竹簡本既然是一種摘抄本,那么它究竟摘自何種傳本?有的論者說它出自“關尹一派傳承之 本”;也有論者以前者為依據,進一步肯定“簡本是一個完整的原始傳本”。筆者認為,以 上兩種看法似都值得商榷。 首先,簡本不可能為“關尹一派傳承之本”。斷定簡本為“關尹一派傳承之本”的論者的一 個重要理由,是認為“太一生水”說與關尹一派有關。他們引《莊子·天下》“關尹老聃聞 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說:“‘建之以常無有’,尚可與《老子》對 應,‘主之以太一’,則不見于《老子》,當為關尹的學說。”愚以為此說恐非是。如果說 “太一”作為一個完整的概念,在《老子》中找不到,那么“常無有”作為一個完整的概念 ,在《老子》中同樣找不到。《老子》中只有“常無”、“常有”或“常”、“無”、“有 ”,并無“常無有”一語。如果說“常無有”在《老子》中可以分別找到,那么,“大一” (“大”古讀作“太”)在《老子》中也可分別找到。今本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 生……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此段中的“大”,乃是“ 道”的一個別名;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在這里,“一” 是僅次于“道”的東西;又,第三十九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 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在這里,“一”,成為“天清”、“地寧”、“神 靈”、“谷盈”、“萬物生”的根本推動力。所以,“大”與“一”結合起來,可以化生萬 物,本來就是《老子》的思想,怎么一下子又成了關尹的思想呢?附帶說一句,竹簡“太一 生水”本作“大一生水”,將“大”訓為“太”,是整理者所為,其實此舉完全沒有必要。 據此,則竹簡中的“大一”正好同《老子》中的“大一”相對應。可見,僅據《太一生水》 來證明竹簡《老子》為關尹一派傳承之本,是很難支撐其說的。 其次,說簡本“是一個原始傳本”,似乎也很難站住腳。關于《老子》原始本的概貌,我們 在前引《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的那段文字,似乎可作為考證依據。據該文所言,則老子 原始本當為老子出關時為關令尹所著的“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的“上下篇”。從字數來看 ,為“五千余言”,今竹簡本不足此數的五分之二,哪里能稱得上是完整的原始傳本呢?退 一步說,即使原始本只有竹簡本那么些字數,但從其內容來看,也與早期道家學說大相徑庭 。人所共知,早期道家對儒家的批判是很尖銳的,但竹簡本已掩去了批儒的鋒芒(關于這種 情況,本文將在后面作進一步闡述),這同早期“儒道互絀”的情況極為不符,基于這種情 況,說簡本是原始傳本就很難自圓其說了。 簡本既然不是“關尹一派傳承之本”或“原始傳本”,那么,它究竟出于什么傳本呢?愚意 以為它很可能出自稷下道家傳本。 所謂稷下道家,指的是在齊國稷下學宮中從事學術活動而主黃老說那部分學者所組成的學術 派別。這一派在道家發展史上,有著極其重要的學術地位,后來的黃老新道家實際上來源于 稷下道家。例如,在西漢初期為“曹相國師”的黃老學者蓋公,就出自稷下黃老道家。據《 史記·樂毅列傳》載:“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樂瑕公,樂瑕公教 樂臣公,樂臣公教蓋公,蓋公教于齊高密、膠西,為曹相國師。”這里從河上丈人到蓋公, 前后六代相承,以每代20年計,約有一百余年,時間可以上溯到戰國中期。這種一百余年的 前后相承,當有自己的《老子》傳本,這個傳本可能與河上丈人有關,或者河上丈人曾為稷 下學宮學者,他的傳本取自稷下學宮。漢代的“河上公”,當是冒“河上丈人”之名作《老 子》注,則河上丈人似應有其《老子》傳本。我們之所以認為簡本為稷下道家傳本,是基于 以下幾點考慮: (一)簡本具有稷下道家和會眾家的包容胸懷 稷下學宮是一個開放的學府,它集聚了各派學者,如儒家學者來自魯國,道家學者來自楚國 ,法家和刑名家學者來自三晉。這么多學者齊集稷下,開展學術交流,無疑為黃老道家學派 的形成創造了良好的條件。黃老道家一個重要特色,是博采眾家之長。司馬談《論六家要指 》曾概括評述黃老新道家曰:“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 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在司馬談看來,黃老新道家博采了陰陽、儒、墨 、名、法各家的思想成果,因而在思想上顯得比較成熟,乃至“立俗施事,無所不宜”。由 于黃老新道家出自稷下道家,故在思想脈絡上,稷下道家亦當隱約具備上述特征。稷下道家 的著作今未存專集,但《管子》書中的《心術》上、下和《白心》、《內業》、《水地》等 篇,學界已公認為稷下道家遺著,從這些篇章中,不難發現它對儒、墨、名、法諸家思想成 果的廣納博采(陰陽家因成于戰國后期,故稷下道家對之未能涉及)。這表現了稷下道家融合 眾家的開放胸懷和寬容態度。這種情況似乎竹簡《老子》亦相類似。 首先,簡本掩去了批墨與批法的思想內容。傳世本《老子》,既批判了儒家,亦批判了墨家 和法家,只是相對于批儒來說,批墨與批法的字句要少得多。盡管少得多,但簡本仍不予放 過。如傳世本第三章有“不尚賢”句,此句當是批判墨子,因為“尚賢”是墨子的重要主張 。但該章竹簡本卻未抄錄,這是明顯刪去了對墨子的批判。又,今本第五十七章王弼本有“ 法令滋彰,盜賊多有”句,此句河上公本作“法物滋彰,盜賊多有”。兩句相較,前者批法 的鋒芒畢露,后句則似乎未及法家。河上公注曰:“法物,好物也。珍好之物滋生彰著,則 農事廢,故饑寒并至,盜賊多有也。”從河上公注釋可知,“法物”句未有批法的意向,竹 簡本恰恰保存了這一句,似亦非偶然。 其次,竹簡本最突出的特色,是掩去了批儒的思想傾向。傳世本第五章說:“天地不仁,以 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這里用天地和圣人不行仁道來批判儒家的仁學是 顯而易見的;又第三十八章說:“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 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這里對儒家仁、義、禮的說教予以有力鞭撻也是顯而易見的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兩章竹簡本都全未收錄。這的確令人費解。又今本第十九章為:“絕 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帛書甲、乙本與此大致 相同,而竹簡本此章寫作:“絕智棄辯,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絕偽棄詐,民復 孝慈。”與今本和帛書相較,差別很大:一是無“絕圣”二字,二是無“絕仁棄義”一語。 這一變化,使該章批儒的鋒芒化為烏有。這又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再者,今本第十八章為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此章帛書乙 本作:“故大道廢,安有仁義;智慧出,安有大偽;六親不和,安有孝慈;國家患亂,安有 貞臣。”文中的“安”,當釋為“乃”或“于是”,則帛書和今本含義一致。今查竹簡本, 此章為:“故大道廢,安有仁義;六親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亂,安有正臣。”從用“安 ”字來看,與帛書相似,但值得注意的是,同今本和帛書相比,竹簡本無“智慧出,安有大 偽”一句。少了這一句,情況就大不一樣。王本和帛書有這一句,則“仁義”、“孝慈”、 “忠(貞)臣”都與“大偽”處于同等的被貶斥的地位,其批儒的傾向性非常明顯。今竹簡本 無此句,則全章可作如下新的解釋:由于(古代的)大道到了今天不起作用了,所以需要運用 仁義來重新規范人們的行為;由于六親出現了不協和的情況,所以需要運用孝慈來調節家庭 成員的關系;由于國家出現了動亂,所以需要正直的能臣出來安邦治國。這樣,仁義、孝慈 、忠臣就都由貶義變為褒義,它們成為社會文明所不可缺少的東西。這里不但磨平了批儒的 鋒芒,而且還充分肯定了儒家創造的仁義、孝慈等道德規范的社會價值。此外,今本第六十 六章有“天下樂推而不厭”一語,此語竹簡本“樂推”作“樂進”,一字之差,意義就有根 本差別。“天下樂推而不厭”,指的是天下人樂于推擁君王而不厭倦,這是讓眾人拜倒在圣 賢腳下;而“天下樂進而不厭”,則指的是天下人自我進取而不停滯,突出了儒家自強的精 神。二者相較,似乎簡本也有融儒的色彩。 總之,竹簡本不但不批墨、不批法、不批儒,而且還有揚儒的思想傾向,這種情況不能不引 起重視。人所共知,儒道互絀是早期道家一個鮮明特征,這一特征司馬遷曾在《史記·老子 韓非列傳》中說過:“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道不同,不相為謀’,豈 謂是焉?”竹簡本不絀儒學,這種情況只有到了稷下道家階段,才有可能。從這個意思上說 ,竹簡《老子》可能出自稷下道家傳本。 (二)簡本具有黃老道家重術的思想傾向 重術是黃老道家一個重要特色。《管子·心術》上、下就是稷下道家重術思想的集中體現。 這種重術的思想傾向,似乎在竹簡《老子》中也隱約可見。首先,簡本保存了“無為而無不 為”一語。“無為而無不為”在傳世本中先后三見:一見于第三十七章“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河上公本),二見于第三十八章“上德無為而無不為也”(傅奕本),三見于第四十八章“ 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王弼本)。帛書《老子》出土后,人們發現全書未 見“無為而無不為”一語。與今本相對應的第三十七章,帛書甲、乙本均作“道常無名”, 無“無為而無不為”語;第三十八章乙本作“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也”,甲本有脫字,作“上 德無□□以為也”似亦同乙本,無“無為而無不為”語;第四十八章,帛書甲乙本均脫損嚴 重,無法辨認。鑒于這種情況,于是有人斷定帛書無“無為而無不為”句;更有人評論說, 老子原本只講“無為”或曰“無為而無以為”,從未講過“無為而無不為”,“無為而無不 為”的思想本不出于《老子》,它是戰國末年出現的一個新觀念,可以說是對《老子》思想 的改造。①今竹簡《老子》出土,再現了“無為而無不為”一語,這就 使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問題的答案。如果說“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是后人改造《老子》思 想的產物,那么這個改造不在戰國末年,而可能在戰國中期的稷下黃老道家。司馬談評黃老 新道家時曾說“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可見,“無為而無不為”確是黃老道家一大特色 。今竹簡《老子》保存了這一特色,說明它傾向黃老的術治思想。 其次,簡本還有一項值得注意的事,那就是它先后三次使用“?”字,一曰“以?差人主” ,二曰“保此?者不欲盈”,三曰“?恒無為也”。“?”,傳統字書釋為“道”字,云出 自《古老子》、《古尚書》,故竹簡整理者在“?”后加括號注為“道”字。愚以為“?” 字在簡本中三次出現,是值得研究的,它很可能是“術”字的形誤。在竹簡 《老子》中,因形近而誤的字時有所見,如“見素抱樸”的“素”,誤為“索”;“不可得 而親”的“親”誤為“新”;“成事遂功”的“遂”誤作“ 述”等,都屬此類。我們之所以說“?”為“術”之誤字,是因為,其一, 全書有22處用“道”字,且都寫作“道”,唯獨以上三處將“道”寫作“?”,這不能不引 起人們的關注;其二,以上三處將“?”讀為“術”(即方法、方術之意)字 ,最為合理。如“以術佐人主”,指的是以統治術輔佐君主;“保此術者不欲盈”,表明此 術是處柔守弱之術;至于“術恒無為”則更明顯地是把 “無為”視為一種“南面術”。其 三,竹簡《老子》所用的“道”字,乃往往用來指化生世界萬物的本體或指帶根本性的規律 。這些地方都是“術”所無法代替的,如“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這個“道”具有“先 天地生”的特征,實為化生萬物的最后本體,是“術”所不能代替的;又如“人法地,地法 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里的“道”,乃是體現宇宙根本規律的東西,也是“術”所無 法代替的,再如“反也者道之動也,弱也者道之用也”,這里的“道”也指的是根本法則、 規律,同樣是“術”所無法代替的。以上說明,竹簡《老子》所依之本,在用字上是很嚴密 的,該用“道”的地方用“道”,該用“術”的地方用“術”。抄寫者之所以把“ 術”誤寫為“?”,是因為二字形近,且“術”在古代亦通“道” 字,《說文》:“術,邑中道也。”《廣雅·釋宮》:“術,道也。”由于“術”通“道” ,而“?”為“道”之古字,抄寫者因不明此“術”的特別含義,乃見“術 ”字便改為“?”字,于是造成上述錯誤。如若此猜測不錯的話,則此“術”字的出現實在 太重要了。說明竹簡本表現了鮮明的黃老術治思想特色。《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載:“慎 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可見“黃老術”是存在的,《 老子》中有“術”字似乎合乎黃老重術特色。今竹簡本隱約顯示了這一點,是值得引為重視 的。它從側面說明了簡本應為稷下道家傳本。 (三)與簡本附在一起的“大一生水”可能為稷下道家遺著 《大一生水》的基本思想,是認為“大一”通過“水”而生萬物。這一思想正好同《管子·水地篇》的思想相關聯。《水地》提出了水為“萬物之本源”的觀點,說:“水者何也?萬 物之本源也,諸生之宗室也,美惡、賢不肖、愚俊之所產也。”《大一生水》曰:“大一生 水,水反輔大一,是以成天;天復相輔大一,是以成地;天地復相 輔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復相輔也,是以成陰陽;陰陽復相輔也, 是以成四時;四時復相輔也,是以成滄熱;滄熱復相輔也,是以成濕燥;濕燥復相輔也,成 歲而止。” 這段文字從“大一生水”起,到“成歲而止”,中間經歷了生天、生地、生神明、生陰陽、 生四時、生滄熱、生濕燥等種種事物生成階段。這里“大一”和“水”乃是一系列物質生成 的最后本源,故該文又追溯曰:“故歲者,濕燥之所生也;濕燥者,滄熱之所生也;滄熱者 ,四時陰陽之所生也;陰陽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大一之所 生也。是故大一藏于水,行于時,周而或□□□□萬物母”。 這段文字用逆推的形式,講明了“大一”為“萬物母”。值得注意的是,按照前段“大一生 水”之意,本段應有“水者,大一之所生也”,但該文卻不這樣寫,它在寫了“天地者大一 之所生”之后,接著寫道“是故大一藏于水,行于時……”,由此可知,作者所闡明的“大 一生萬物”,是以水為其載體的,故其中亦包含“水生萬物”之意,顯然這同《管子·水地 篇》所講的“水為萬物之本源”的說法是相吻合的。其為稷下道家遺著無疑。“大一生水” 同竹簡《老子》抄寫在一起,再一次證明簡本極有可能是稷下道家傳本。 (四)簡本用字具有稷下道家積極求是的學術風格 細讀竹簡《老子》,不難發現它用字比較穩當,具有積極求是的特征,這似乎同黃老道家“ 立俗施事,無所不宜”相一致,代表了新興地主階級積極進取的思想狀態。試舉例說明如下 : 例1,竹簡《老子》甲有“罪莫厚乎甚欲”一句,此句傅奕《老子古本篇》作“罪莫大于可 欲”,帛書甲本與傅本同,乙本“大”字后少一“于”字。比較這些版本所用字語,似以竹 簡《老子》更為實在。“可欲”有學者將之訓為“所欲”,則“罪莫大于可欲”,意為罪過 莫大于有所欲求,旨在告訴人們,只要有所欲求,就是最大罪過。照這個解釋,《老子》是 反對任何欲念的,它將老子其人描繪成禁欲主義者。而“罪莫厚乎甚欲”,情況就不大一樣 。“甚”者,過也,極也。據此,“罪莫厚乎甚欲”,講的是罪過莫大于極欲或過欲。它提 醒人們,只有極欲或過欲才是罪過,而正常的、合理的欲則是不能少的,在一定意義上認可 了“欲”的正當性,這無疑比簡單的禁欲主義合理得多、積極得多。 例2,今本第四十一章“大器晚成”,帛書作“大器免(晚)成”,而竹簡《老子》則作“大 器曼(慢)成”。比較兩者,似亦以竹簡本為優。因為“大器晚成”并未概括出普遍規律,無 論古今中外,都存在“大器早成”的客觀事實。而“大器慢成”,則符合客觀規律。這里講 的“慢”,是針對“快”而言的。“慢”,不是磨洋工,而是一個精雕細刻、嚴謹求是、精 益求精的創造過程。俗語說,“慢工出細活”。任何有用之才,要想成為“大器”,都需要 經過一定的磨練工夫。“大器慢成”,講的是能成“大器”都往往比成“小器”者用工多、 時間長、費力大。一個“慢”字,表達了成材過程的艱辛,符合社會育材規律。所以,“大 器慢成”比“大器晚成”更為實在、合理。 例3,今本《老子》第五十七章有“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句,帛書甲、乙本此句均同, 而竹簡《老子》此句寫作:“夫天[下]多期(忌)韋(諱),而民爾(彌)畔(叛)。”比較兩者 ,似亦以竹簡本為優。竹簡本一個“叛”字,可謂一針見血,講明了老百姓反抗統治者壓迫 的必然性。統治者禁令多,誠然也會導致“民彌貧”的后果,但“民彌貧”并非統治者的心 病。統治者最怕的,是老百姓揭竿而起,舉起義旗。所以,“而民彌叛”,才能引起統治者 的思考,促使其改進統治術。這也正符合《老子》為統治者提供“南面術”的宗旨。 例4,今本《老子》第十九章有“絕圣棄智”一語,帛書《老子》甲、乙本此句均同,而 竹簡 《老子》此句作“絕智棄辯”。兩者相較,差別很大。首先,竹簡本無“絕圣”一語,這一 變異非同尋常,它表明簡本用字非常謹慎。因為在《老子》書中,“圣人”是受尊崇的。全 書81章,有26章31次用過“圣人”一語,其旨在于引導人們效法圣人。如第二章說“是以圣 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第三章說“是以圣人之治也,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 其骨”;第五章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第七章說“是 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類似的情況,還可以列舉許多,都說明《老子》對 圣人是推崇的,“圣人”在老子那里是褒義。如果老子講“絕圣”,那就自相矛盾了。所以 ,《老子》中不應有“絕圣”一語,今竹簡本無此語,不僅磨去了批儒的鋒芒,也與全書主 旨相協和,無疑比傳世本更為合理。其次,竹簡本強調“棄辯”也是很耐人尋味的。反對辯 是《老子》一貫的主張,今本第八十一章有“善者不辯,辯者不善”之語,就是對辯者的批 判。尚辯雖始于墨子,但這里的“棄辯”很可能針對戰國中期一批以宣揚詭辯為能事的辯者 而言的。如若此猜測不錯,則竹簡《老子》為稷下道家傳本更有可能。 以上我們從簡本具有稷下道家和會眾家的包容胸懷、簡本具有黃老道家重術傾向、與簡本附 在一起的《大一生水》篇應為稷下道家遺著、簡本用字具有積極求是特征等四個方面,揭示 了竹簡《老子》同稷下道家的密切關系,從而證明簡本有可能是稷下道家傳本。 我們把簡本視為稷下道家傳本,是不是會貶低它的價值呢?我們認為不會。因為簡本價值的 客觀性,在于人們對它的本來面貌認識的程度。我們的認識愈能接近它的真面目,則其價值 就愈能清晰地顯露出來。簡本若真屬稷下道家傳本,那么,它對于我們認識《老子》乃至道 家思想形成發展的演化進程,將提供極為珍貴的文獻資料。學派的思想發展,往往要經歷由 一元到多元又由多元到一元的演講過程。儒家如此,法家如此,道家亦是如此。《老子》一 書形成并流傳后,必然隨著學派的分化,產生不同的傳本。到了戰國中期,《老子》至少有 兩種傳本,一種是莊周學派所奉行的傳本,另一種是稷下道家學派所奉行的傳本。莊周學派 和稷下道家學派是戰國中期從道家中分化出的兩大流派。莊周學派從消極方面發展了《老子 》的思想,而稷下道家則從積極方面將老子學說引向政治實踐。這兩大學派雖然都尊崇老子 ,但在學術觀點上分歧很大,他們傳承《老子》,必然有各自不同的傳本。從今存竹簡本來 看,它將批儒以及處柔守弱的文字刪去了許多,而這些內容,又恰是莊周學派突出強調的方 面,表明該本同莊周學派的分歧;同時,從《莊子·天下》來看,該篇所記載的老子“知其 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谷”一段文字,又不見于竹簡本,這又表 明《莊子》同稷下道家對《老子》的基本精神看法不一致。此種情況從側面證明當時莊周學 派和稷下道家學派必然持有不同的《老子》傳本。這兩種傳本經過戰國末年的思想洗禮,可 能最后又歸于一統,帛書《老子》以及其他傳世本的《老子》,可能是《老子》不同傳本走 向統一的產物。所以,透過竹簡《老子》,我們可以看到《老子》乃至道家思想發展的歷史 進程,它的文獻價值無疑極其珍貴。 需要指出的是,對于竹簡本的價值,我們應當實事求是地看待它,對之既不能人為地貶低, 也不能人為地拔高。記得帛書《老子》出土時,曾有人鼓吹“以帛書本之是為是,以帛書本 之非為非”,主張一切依照帛書《老子》來改正傳世本的《老子》。這個意見過于偏激,因 而理所當然地遭到多數學者的反對。今天,竹簡《老子》出土后,似乎又有人想人為地拔高 它,說它一切優越于今本。我認為這種看法似乎缺乏分析。應當說,竹簡《老子》有優于今 本之處,也有遜于今本之處。例如,它的內容嚴重缺失,就遠不及今本。現在有一種傾向, 只要發掘出土古《老子》本,就出現了貶低傳世本的種種評述。其實,這是過于好古。如果 中國古代沒有傳世本的《老子》,而只有如竹簡那么一點內容的《老子》,道家的發展演化 就將是另一種情況;與此相一致,中國古代的文化發展史也必將是另外一種面貌。所以,我 們不能輕易貶低傳世本的《老子》。正是由于有了那么一些傳世本的《老子》,才有了中國 歷代道家文化不斷發展的豐富內容和萬紫千紅的局面。 (作者為武漢大學法學院思想政治教育系教授) 注 釋: ①參見高明:《帛書〈老子〉校注》,425頁。
(原載:武漢大學中國文化研究院 編:《郭店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5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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