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 幾乎與尼采同時,還有一個人也清醒地認識到了上帝信仰破滅的嚴重后果,并且得出了某些極為相似的結論。他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他們在這方面的思想作一番比較,是饒有趣味的。 陀氏是一個深受上帝問題折磨的人,他對這一問題的痛苦思索集中體現在《群魔》和《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這兩部小說分別發表于1871-1872年和1879-1880年,比尼采明確提出上帝死了命題要略微早些。 在《群魔》中有一個人物叫基里洛夫,他因為上帝不存在而決定自殺,最后果真自殺了。他自己說:我一輩子只想一件事。上帝折磨了我一輩子。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第152頁。他確信上帝并不存在,但是,人毫無作為,卻發明了一個上帝,為的是活下去,不自殺;這就是迄今為止的全部世界史。《群魔》,第819頁。在一次爭論中,他這樣為自己的自殺念頭辯護:上帝是少不了的,所以他應該存在……可是我知道并沒有上帝,也不可能有……難道你不明白,一個人同時抱著這兩種想法是活不下去的么?《群魔》,第816頁。 基里洛夫的思考方式恰與尼采有一回給虛無主義者所下的定義不謀而合:虛無主義者是這樣一種人,對于實際存在的世界,他判斷說,它不應當存在,而對于應當存在的世界,又判斷說,它實際上不存在。因此,生存(行動,受苦,愿望,感覺)是沒有意義的。《強力意志》第585節,第403頁。這里,只要把應當存在的世界讀作上帝,就與基里洛夫的說法毫無區別了。事實上,只要接受上帝(即相信應當存在的世界實際存在著),或只要接受沒有上帝的現實(即相信實際存在的世界是應當存在的),都不會有虛無主義。只有同時否定兩者,也就是基里洛夫所說的同時抱著這兩種想法,才是虛無主義。 應當說,這種虛無主義是促使基里洛夫自殺的真正動機。但是,和尼采一樣,陀氏也試圖賦予虛無主義以某種積極意義。基里洛夫說:人因為怕死才發明了上帝,上帝就是對死亡的恐懼所產生的疼痛。誰能戰勝疼痛和恐懼,他自己就會成為上帝。那時就會出現新的生活,那時就會出現新人,一切都是新的……那時歷史就會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從大猩猩到上帝的毀滅,另一部分是從上帝的毀滅到地球和人的質變。人將成為上帝,并將發生本質上的變化。世界將發生變化,事物將發生變化,種種思想和一切感情亦將如此。《群魔》,第151頁。 我們在尼采那里也可以讀到與此極為相似的話:上帝死了!……這件大事于我們不是太大了嗎?我們豈不是必須自己變成上帝,以配得上這件事?沒有更偉大的事了--在我們之后出生的人,單為這件事就屬于更高的歷史,高于迄今為止的全部歷史!《尼采全集校勘學習版》,第3卷,第481頁。 不過,基里洛夫用來使自己成為上帝的方式頗為奇特:自殺!誰膽敢自殺,誰就是上帝。《群魔》,第151頁。誰若是僅僅為了消滅恐懼而自殺,他立刻就會成為上帝。《群魔》,第152頁。這是一種出于理性的自殺,也就是陀氏在《作家日記》中所主張的邏輯的自殺,有一套邏輯推理作為其根據:既然上帝是人出于對死亡的恐懼而發明出來的,那么,只要克服了對死亡的恐懼,人就不再需要上帝了,因而自己也就成為上帝了,而自殺便是克服對死亡的恐懼的最好證明。基里洛夫推論說:要是上帝存在,那么一切意志都是他的意志,我也不能違背他的意志。要是他并不存在,那么一切意志都是我的意志,我也必須表達自己的意志。有人嘲笑他說:不過您并不是唯一的一個自殺者;自殺者比比皆是。他回答:別人自殺都是有原因的。可是無緣無故,只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意志而自殺的卻只有我一個。《群魔》,第818頁。又說:我要以自殺來表明我的獨立不羈和我的新的可怕的自由。《群魔》,第821頁。 加繆在分析基里洛夫形象時指出,他的自殺是復仇,是反抗他在形而上方面所受的侮辱;同時也是自我犧牲,是一種有教育意義的自殺。加繆:《西緒福斯的神話》。參看《文藝理論譯叢》第3輯,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5,第393、396頁。這是頗有道理的。基里洛夫初萌自殺念頭無疑是出于一種絕望感,因為上帝不存在而決心唾棄這沒有形而上根據的荒謬的生命,但是,后來他卻把自殺變成了一種表達自己意志的極端方式,似乎要以此證明人的意志自律,人能夠在沒有上帝的世界上支配自己的命運。這與尼采由上帝之死而發軔出強力意志和超人觀念的思想過程是暗相吻合的。 如果說《群魔》主要從生死問題的角度表現上帝信仰破滅的后果,那么,《卡拉馬佐夫兄弟》則主要表現這一事件在道德方面的后果。折磨著卡拉馬佐夫一家人的問題是:如果沒有上帝和靈魂不死,還有沒有善?如果沒有善,人還有什么價值?老卡拉馬佐夫縱欲無度,丑態百出,內心卻懷著致命的絕望。他的想法是:假如上帝存在,我自然不對;但假如根本沒有上帝,我嚴肅地生活又有什么意義?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192頁。老二伊凡評論他說:我們的父親是只豬玀,但是他的想法是正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第897頁。在伊凡看來,如果沒有道德,人就與豬玀無異;可是沒有上帝的確導致了沒有道德,所以人的確就是豬玀。他的著名理論是:既然沒有靈魂不死,就沒有道德,一切都可以做。《卡拉馬佐夫兄弟》,第93、94、112、394頁。令人想起尼采說過的同樣的話:一切皆虛妄!一切皆允許!《強力意志》第602節,第414頁。很顯然,一切皆虛妄是上帝死了的必然結果,一切皆允許又是一切皆虛妄的必然結果。永生的希望一旦破滅,人生就成了一場夢,而做夢是不必受任何道德法則制約的。 三兄弟里,伊凡最清醒,他完全不信上帝。老三阿遼沙信上帝。老大德米特里老是處在惶惑不安中。假如沒有上帝,那可怎么辦?……要是沒有上帝,人就成了地上的主宰,宇宙間的主宰。妙極了!但是如果沒有上帝,他還能有善么?問題就在這里!《卡拉馬佐夫兄弟》,第896頁。這個低級軍官盡管過著荒唐的生活,與父親爭奪同一個女人,為此甚至心懷弒父之心,其實他倒是個心地極善良的人,把善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總想改過自新,可惜又總是弄巧成拙,身不由己地陷入新的罪惡。最后,父親被殺了,兇手是父親的私生子斯麥爾佳科夫,德米特里卻被誤當作兇手受到審判。審判過程中,我們看到一個驚人的場面:伊凡走上法庭,承認自己是兇手。在此之前,斯麥爾佳科夫曾經向伊凡指出,正是伊凡的一切都可以做的理論教唆了他殺人,所以伊凡才是真正的兇手。伊凡不得不折服于這一邏輯。 毫無疑問,折磨著卡拉馬佐夫們的問題同樣也折磨著作家本人。出路何在?陀氏在書中實際上提出了兩種不同的答案。一是在圣徒式人物佐西瑪長老臨終訓言中提出的,就是堅持信仰上帝,相信我們和另一世界、上天的崇高世界有著血肉的聯系。《卡拉馬佐夫兄弟》,第479頁。這樣就還能保住愛、善和道德。與尼采不同,具有宗教神秘氣質的陀氏本人確實懷抱著這種希望。但這畢竟靠不住,陀氏不得不考慮:沒有上帝,如何保住善?于是有了另一種答案,那是通過伊凡幻覺中的魔鬼之口說出來的:只要人類全都否認上帝(我相信這個和地質時代類似的時代是會到來的),那么……所有舊的世界觀都將自然而然地覆滅,尤其是一切舊道德將全部覆滅,而各種嶄新的事物就將到來。人將成為人神,作為人神,可以毫不在乎地越過以前作為奴隸的人所必須遵守的一切舊道德的界限。現實世界上的幸福和快樂取代了對天國幸福的向往。尤其在死的問題上,每個人都知道他總難免一死,不再復活,于是對于死抱著驕傲和平靜的態度,像神一樣。他由于驕傲,就會認識到他不必抱怨生命短暫,而會去愛他的弟兄,不指望任何的報酬。愛只能滿足短暫的生命,但正因為意識到它的短暫,就更能使它的火焰顯得旺盛,而以前它卻總是無聲無息地消耗在對于身后的永恒的愛的向往之中。《卡拉馬佐夫兄弟》,第982、983頁。上帝和不死信仰的破滅不再導致道德本身的毀滅,而只是導致了舊的奴隸道德的毀滅,卻使新人及其新道德得以誕生。我們看到,陀氏提出的這一方案已經非常接近尼采的積極虛無主義,在人神和尼采的超人之間,在驕傲赴死的精神和尼采的悲劇精神之間,相似性是一目了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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