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次野戰(zhàn)讓王耀武領教的不是戰(zhàn)爭的殘酷,而是戰(zhàn)場上機遇的詭譎。王耀武當時隸屬于國民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第三團,團長是錢大鈞。錢大鈞是江蘇蘇州人(生于江蘇昆山,四歲起隨父遷居蘇州,履歷歷來填寫蘇州人),性子綿軟,很講情面。而且,在名利場上多半能表現(xiàn)出至少是表面的恬淡。民國時代不屬于國民黨正宗嫡系的各派勢力的頭面人物都比較喜歡錢大鈞,其中張學良與錢大鈞尤其交厚。錢大鈞本人曾經(jīng)在保定軍校擔任第九期炮兵隊隊長職務,而陳誠那時候是錢大鈞不折不扣的學生。1936年已經(jīng)當選為國民黨第五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的錢大鈞被蔣介石安排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廣州行營參謀長的位置上去,而行營主任居然就是當年錢大鈞的學生陳誠。蔣介石包括何應欽、陳誠等人在內(nèi)都認為錢大鈞未必肯干,哪知道當蔣介石征求錢大鈞的意見時,錢大鈞居然不以為意:“人間一切皆在變,先生既可以當學生,學生也可以當先生。”這話傳誦一時。而其時,陳誠多數(shù)時間在外,廣州行營日常工作均由錢大鈞掌握,陳誠雖名為主任,但實權卻操在錢大鈞手中。
錢大鈞的三團駐扎博羅,任務是防衛(wèi)蔣介石的東征軍總指揮部。錢大鈞生平有兩個外號最能說明錢大鈞的為人。第一個是“黃埔蛋”,第二個是“錢大鉤”(也作“鉤大錢”)。我們先來說第一個外號。何應欽的外號“何婆婆”指的是何應欽在黃埔系陣營中的實際地位,僅次于“老公公”的蔣介石的“老婆婆”。而錢大鈞的“黃埔蛋”的外號則生動的再現(xiàn)了蔣介石、錢大鈞之間的關系。 蔣介石這個人牙口不好,吃東西就有點費勁。一般都是要先挑酥軟的東西入口。因此,雞蛋就特別合蔣介石的口味。說起來,政治強人喜歡吃雞蛋似乎成了中外的通例,比如希特勒就尤其喜歡烹食雞蛋,他身邊的廚師甚至可以炮制一百多種雞蛋類的飲食,目前保留的紀錄片中還有希特勒與德國裝甲兵共進午餐的鏡頭時攤雞蛋的那一幕。但是,我們都知道,“治大國如烹小鮮”這句話,也就是說“烹小鮮”往往是最難的。清代才子袁枚也喜歡吃雞蛋,特別是雞蛋羹(北方人叫雞蛋糕)。有一次,他吃到了味道無比鮮美的雞蛋羹,就追問廚師這是怎么做的,廚師那天心情可能不好,就忽悠袁枚說:“這雞蛋得反復攪動一百遍”。袁枚沒聽出來這是“泡人”的話,硬是把這件事寫進了自己的筆記中,繼續(xù)“忽悠”子孫萬代。 錢大鈞平素就對蔣介石的起居飲食特別關注,蔣介石的警衛(wèi)、保安工作都是錢大鈞一手操持。有一回,蔣介石隨口說了一句:“不知道什么時候再能吃上一次‘黃埔蛋’。”的話。錢大鈞馬上就去找人操辦。這“黃埔蛋”的經(jīng)歷有點跟朱元璋的“珍珠翡翠白玉湯”類似,蔣介石當初經(jīng)過黃埔港時吃過一個名叫“嚴媽媽”的人烹制的炒雞蛋,印象特別深刻,回味無窮。其實,這“黃埔蛋”沒啥特殊的秘訣,就是大火烹炒,后放蔥花,起鍋麻溜。一開始,派下去的人沒找到,錢大鈞就急了,自己帶著衛(wèi)兵到周邊農(nóng)村去打探,真是蒼天不負苦心人,嚴媽媽真給錢大鈞找到了,老人家年近六十,身體還硬朗,就是耳朵不那么靈。錢大鈞請老太太再給蔣介石燒制一次黃埔蛋,蔣介石大快朵頤,連聲稱贊,嚴媽媽把這個手藝后來告訴了蔣介石身邊的廚師,蔣介石每吃黃埔蛋,必然想到錢大鈞的“辛勞”,內(nèi)中的思緒自然不言而喻。“黃埔蛋”的外號按在了錢大鈞頭上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所以,錢大鈞在黃埔軍校的各教官中升遷速度相當之快,一度代理何應欽的教育長乃至代理蔣介石的軍校校長。后來經(jīng)常掛在錢大鈞嘴上的一句話就是:“領袖也是人。” 這次駐扎博羅,照例還是錢大鈞負責衛(wèi)護蔣介石的安全。按照蔣介石的本意,他是要調(diào)蔣先云來做自己的警衛(wèi)部隊首領的。蔣先云是“黃埔三杰”之首(蔣先云、賀衷寒、陳賡并稱“黃埔三杰”),他是湖南人,可蔣介石一直想跟他拉同宗的關系,還一度讓蔣先云做自己的秘書。(蔣介石擔任北伐軍總司令后最早選定的兩位機要秘書就是蔣先云和陳立夫)蔣先云的妻子李袛欣是中共著名工人運動領袖李立三的小妹,1927年,蔣介石專車途徑醴陵時,蔣介石派專人請蔣先云的老岳父就是李立三的父親李石硅前來敘談,一坐竟一個多小時,當?shù)貓蠹埓髲埰旃牡男麄?#8220;蔣總司令會見李老太爺”。然而,即便是這樣,也沒有讓蔣先云回頭,義無反顧的蔣先云還是一頭扎進中共的陣營中去。然而,在自己的戰(zhàn)友、同志中卻不乏對蔣先云存在猜忌、懷疑之輩,這讓蔣先云異??鄲?,在與李一氓的閑談中多有流露。 1927年5月的臨潁戰(zhàn)役中,蔣先云三次負傷不下火線,最終犧牲。李一氓說過:“他是下了決心,犧牲在戰(zhàn)場上,以表示他對黨的忠誠。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使那些懷疑他的人,最后相信蔣先云沒有被蔣介石收買。無端的猜疑是很可怕的。”
蔣先云不愿意自己的部隊調(diào)來給蔣介石當警衛(wèi),他直率的表示自己愿意血染沙場而非看家護院。要是放在別人給錢大鈞說這番話,錢大鈞早就惱了,可蔣先云畢竟非比旁人,那是蔣介石的愛將。所以,錢大鈞只好苦笑的說道:“老弟啊,給校長作警衛(wèi)怎么能叫看家護院呢?”這樣,錢大鈞選派王文彥所在的連隊作為蔣介石的警衛(wèi)部隊。王文彥自然把這當做美差來看,他對王耀武說:“這蔣先云也不知道腦子動了哪兒根筋,硬是要效命沙場,精神固然可嘉,但護衛(wèi)總指揮不也一樣光榮嗎?而且,還會讓總指揮青眼相看的,我真不知道這幫子共產(chǎn)黨到底是怎么想的?”這件事留給王耀武的印象很深,直到十年以后,他與被俘的紅軍師長胡天陶對話時,這保存在記憶深處的往事又被重新勾了出來,讓王耀武久久陷入深思之中。 王文彥他們緊鑼密鼓的張羅著,蔣介石一進來就來脾氣了,大怒:“誰在搞什么?”下面人就跟他報告了,蔣介石一聽更火了:“把錢大鈞給我叫來!”錢大鈞一到,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蔣介石拍著桌子說:“把陳賡給我找來,我要陳賡當我的警衛(wèi)連長!”錢大鈞一邊擦汗,一邊解釋:“鈞座,陳賡是共產(chǎn)黨員啊。”蔣介石怒氣不息:“共產(chǎn)黨怎么了?國民黨員不爭氣嘛,惠州鐵桶一般,還不是蔣先云這個共產(chǎn)黨先登上去的?敵軍未至,我們倒先自亂陣腳,哪里還有軍人的氣概了?你去把陳賡給我找來!”
惠州是陳炯明多年以來盤踞的老營,易守難攻。何應欽和蘇聯(lián)顧問切列潘諾夫親自督戰(zhàn),第一師第四團團長、老同盟會會員劉堯宸率領攻堅隊直撲惠州城,不幸中彈犧牲。經(jīng)周恩來建議,改用鏈條式?jīng)_鋒隊進行循環(huán)攻城,第七團黨代表蔣先云率第一組首先攻城,陳賡等第二組隨后跟進。1925年10月14日下午三時三十分,蔣先云第一個登上惠州城,陳賡第一個將紅色的國民革命軍軍旗插上城頭。蔣介石知道這件事以后,連聲說:“還是陳賡,還是陳賡。”在黃埔軍校中,“黃埔三杰”各有千秋,同學中有句順口溜叫做:“蔣先云的筆,賀衷寒的嘴,陳賡的腿。”陳賡帶的部隊的特點就是腿勤、腿快、腿長。這個優(yōu)點和特點不僅被蔣介石所激賞,就是后來毛澤東從望遠鏡中看到?jīng)_鋒陷陣的陳賡及其部隊時都不住的贊嘆說:“陳賡行,能當軍長!”這次調(diào)來陳賡連做警衛(wèi)部隊,也多虧了陳賡的腿,救了蔣介石一條命。不僅救了蔣介石,也救了錢大鈞。1931年,已經(jīng)擔負秘密工作的重要使命的陳賡從浦口換乘火車趕赴天津避險,竟被掛在這趟火車上的“花車”中的錢大鈞一眼認出。此時的錢大鈞已經(jīng)榮任中央軍校武漢分校校長兼第八十九師師長。陳賡一開始還在掩飾,錢大鈞上去就把陳賡的帽子給掀去:“跟我這裝什么‘王先生’,剝了你陳賡的皮我都能認出你的骨頭來!”錢大鈞挽著陳賡的胳膊笑呵呵的走進自己的 “花車”,噓寒問暖,大聲的對左右說:“看見沒有?這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共產(chǎn)黨。”陳賡笑嘻嘻的說:“我早就不干了,現(xiàn)在做點生意。”錢大鈞也笑了:“你還不干了?誰不干共產(chǎn)黨,你陳賡也不能不干。”陳賡還要解釋,錢大鈞揮手攔住了他,說:“老弟放心好了,我這次找你過來只念舊情,不談新怨,不過,我勸你老弟一句,要收斂一些,校長對你很注意,你要是落在康兆民、戴雨農(nóng)這些人手里,可沒有我這么客氣了。”車到天津,陳賡全家平安落地,錢大鈞沒有動陳賡一根毫毛。這是為什么呢? 原來,就在蔣介石調(diào)來陳賡擔任自己的警衛(wèi)連連長時,由粵軍改編而來的譚曙卿師在華陽被悍將林虎所部包圍,蔣介石前去督戰(zhàn)被敵軍抄了后路,幸好有陳賡保衛(wèi),才使得蔣介石脫險。而脫險之際的蔣介石竟然很久沒有見到身負警衛(wèi)重任的團長錢大鈞,這讓蔣介石勃然大怒,多虧身邊的陳賡給錢大鈞緩頰,說錢團長找了校長一晚上都沒有找到云云,蔣介石這才作罷。事后,錢大鈞特別感謝陳賡,還對著陳賡大吐苦水:“給校長當警衛(wèi)可不是鬧著玩的,看似美差,說不定什么時候腦袋掉了都不知道怎么掉的。”這句話還真讓錢大鈞給說著了。1936年,西安事變發(fā)生,錢大鈞身為蔣介石的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侍從室第一處主任兼侍衛(wèi)長竟然被蔣介石暗中懷疑受張學良的暗示故意調(diào)走??吭谂R潼車站的蔣介石專用的法國造客車(俗稱“藍鋼皮”),而且,在華清池東北軍沖入的一剎那,錢大鈞擺手說:“我是錢主任,你們不要亂開槍。”東北軍竟然停止射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就讓蔣介石對錢大鈞的“忠誠”發(fā)生了根本性的動搖。此后,錢大鈞在蔣介石的訓問下,出示蔣介石批示的調(diào)走藍鋼皮的報告和自己因槍傷染紅的血衣、傷口,這才讓蔣介石暫時無話。不過,到底沒有了像陳賡這樣的人物在蔣介石面前給他吹暖風,蔣雖然不再遷罪錢大鈞,但錢就此離開蔣介石的身邊。1947年的錢大鈞居然以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常務委員、上將軍銜的身份屈就老家吳縣的參議會的參議長。 第二次東征勝利之后,國民政府論功行賞,何應欽受到“指揮有方,勞苦功高”的高度褒揚,并無特殊作為的三團團長錢大鈞也受到格外褒獎。并沒有參與實質(zhì)性作戰(zhàn)的王文彥部也被傳令嘉獎。這讓王耀武大感吃驚。王文彥笑著開導王耀武:“佐民老弟,這就是政治。錢大鈞雖然一開始被校長罵了一頓,可畢竟后來校長遇險是真,這說明錢大鈞未雨綢繆也不見得錯,只不過時間提早了一點。再者說,最早登上惠州城的都是共產(chǎn)黨,我們國民黨這邊要是再沒有點功勞擺在那里,豈不是昭告天下人東征勝利取自于共黨手中嗎?”王耀武說:“校長不也公開表白說是中共方面立有大功嗎?”王文彥又笑了:“那是說說而已,說到底,校長是要靠著我們這些國民黨的黃埔生的,而不是蔣先云、陳賡他們。如果這次風頭都給蔣先云、陳賡他們搶了去,以后哪還有黃埔生愿意給校長賣命?這就叫疏不間親。”王文彥說的沒錯,犧牲陣前的第四團團長劉堯宸被破格追授為陸軍中將,國民黨籍的黃埔生均被 “從優(yōu)議敘”,王耀武也獲得了一定的獎勵,而且,這一獎勵在他1926年1月畢業(yè)后很快就給落到了實處。 1926年1月,王耀武結束了在黃埔軍校的學習生活,正式進入軍人的行列。他被分派到國民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第三團第四連擔任少尉排長。這個職務其實是一個障眼法,何應欽不想讓人看出自己對王耀武的栽培。這里涉及到一個何應欽的政治生存之道或者說也是何應欽之所以幾十年都能夠維持自己“武甘草”的絕對地位的秘訣。
在后來者研究國民黨內(nèi)派系斗爭史時,不少人籠統(tǒng)的認為何應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有的人他用過了以后就放在了一邊,這點上不如陳誠。因為陳誠始終如一的培養(yǎng)自己信任的部下。還有人就此將這一對比列入何應欽所以“不敵”陳誠的界面上去。事實上,這種貌似劣勢或者缺點的東西正是何應欽本人刻意營造出來的氛圍或者印象。 在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史上,有一條不成文的法則:“功高震主,早晚被煮。”一旦當你坐到第二把交椅的時候,不在于你是否心存雜念,而是上邊早已將你視作對手。道理很簡單,趙匡胤當年就明確的指出過:“人孰不欲富貴,一旦有以黃袍加汝之身,雖欲不為,其可得乎。”有朝一日,手底下人依樣畫葫蘆,你答應不答應呢?那是由不得你的,你不讓別人攀龍附鳳,那么別人也不會讓你過老百姓的日子。說白了,第二號人物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的地位決定了你距離最高當局只有一步之遙,可望無所謂,但可及是肯定的,只要后者成立,那么,上邊對你就要“另眼相看”。而且,更麻煩的是你底下那堆人再時不時的給你吹捧一通,或者這堆人默默的以你為中心形成小圈子。那樣一來,也就基本上離死不遠了。 就陳誠與何應欽而言,便是一個非常鮮明的對照。無須諱言,陳誠特別照顧手下,以他為核心形成的“土木系”在國民黨黃埔系陣營中令人側(cè)目,即便是同為嫡系的胡宗南、湯恩伯、戴笠等人也無法望其項背。而反觀何應欽,你很難找到他的圈子,你很難說誰或者誰是何應欽的鐵桿,那支番號是何應欽的基干武裝。都沒有。但是,幾十年下來,何應欽始終處在第二號人物的位置上,盡管有的時候是一個虛名。那么,陳誠呢?到了臺灣以后的陳誠的確爬上了第二號人物的位置,一則何應欽年邁體衰,安然退休,二則蔣介石要借重陳誠這只拐杖扶他走一程。然而,一程之后呢?第二號人物的位置已然不再是陳誠,而是更年輕的蔣經(jīng)國。陳誠曾對人說過:“我就是一只虎,也要先臥著。”他說的沒錯,只是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都沒有料到他這只虎一直臥到死也沒有撈到站起身來的機會。晚年的陳誠患上了肝癌的惡癥,而誰都知道這毛病的起因是從“氣”和“郁”這兩個字上來的。這時候,名噪一時的“土木系”又在哪里呢?我們再來看看人家何應欽,九十歲的高齡還能高唱岳飛的《滿江紅》,何應欽1987年10月病故的時候,蔣經(jīng)國也已經(jīng)行將就木(何應欽去后不到三個月,蔣經(jīng)國撒手塵寰),某種意義上說,何應欽用他的“無爭”、“無骨”、“無黨”的超級手段幾乎活過了蔣家兩代人。(國民黨政治上的“三無概念股”應該首推何應欽,而現(xiàn)實生活中,股市中的“三無概念股”也一直領跑大盤)政治上的較量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生命的賽跑。“誰笑到最后誰才笑的最好”,同樣道理,“誰活到最后,誰才會對歷史最有解釋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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