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齋之九 清心粥 正安慰著,阿蠻端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粥來,一股清香撲鼻而來。到了跟前,老太太才看清,那粥色潔白,粥上點綴著細細的粉紅色和綠色的絲狀物。夫人笑:“夏天收了點荷葉,荷花,切成絲,熱粥一熏就又鮮艷起來。這個是清心粥。將蓮子打碎了,和著藕粉熬的,老夫人嘗嘗 。 冬天有這樣新鮮的吃食,老人也有了食欲,吃了兩口,心里竟然安靜了下來。又得到夫人的許諾,幫她打聽兒子下落,便放心吃完熱粥,昏昏沉沉的睡了。 就見夫人伸出芊芊玉手,在老太太的心頭一按,隨后仿佛捉到了什么,用兩個指頭捏住,如抽絲般提了起來。阿寶,阿蠻定睛一看,只見夫人指間多了一根晶瑩剔透的粉色絲線,線的兩頭似乎系在什么上邊,繃的緊緊的,不由大奇。夫人笑笑道:“這就是母親心頭上系著兒子的絲線,憑著這個,我們也許可以找到鄭獵戶。” 說著就起身喚了阿蠻,披上斗篷,出門往城里去了。 看來今天的烤鹿肉是泡湯了,阿寶不由長嘆一聲,到后邊找莫生去也。外邊雪已經停了,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凈。 阿蠻和莫夫人順著細細淺淺的絲線,來到一衣料鋪前。夫人仔細看看這店的門臉兒,門面挺大,招牌上寫著“適宜”兩字。阿蠻和莫夫人踱入店內,看那絲線伸向店內后院去了,便四下打量,想是因為下雪,這會兒店里人不多。那老板娘看到來了兩位衣著一般的女客,也沒有太大的勁頭,倒是一個小伙計滿臉堆笑的迎了上來。阿蠻上前應對,莫夫人便懶懶的翻著布料樣品,目光卻落在柜臺后邊的一個綢緞包裹上。那包裹沒有完全系牢,敞開的一角露出里邊包著的布料來。 “那包裹里的料子可是要賣的?”莫夫人來了興趣。 伙計慌忙回答:“那個是成衣,定好今兒來取貨的。不如看看別的吧?” 莫夫人“嗯”了一聲,又看了兩眼那布料說:“這料子還真是好看,店里還有嗎?” “一模一樣的,怕是沒了。如果夫人出的起,咱們倒是可以找找看”坐在一邊老板娘搭了腔。 阿蠻從身上戴的荷包里掏出一顆半個雞蛋大小的珍珠來,在老板娘的眼前晃了晃:“金子……沒有,這個算是‘出的起’的?” 老板娘眼都綠了,直勾勾盯著珍珠咽了口吐沫。嘴里卻說:“真的假的,我得驗看了才知道。” 夫人蠻緩緩道:“你那料子到底好不好,手工又如何,我也的好好看看才知道。” 莫夫人連連稱贊,人們說的天衣怕就是這個了。伸手拿了裙子,便舍不得放下。 “老板娘,誰家娘子如此幸運,得到這樣的衣裙?” “這個,恕不能相告”老板娘面有難色。 “那好,不為難你,但這裁縫總可以讓我見見吧?做衣服不見裁縫,不是笑話嗎?” “這是自然,自家的布料自家的裁縫,夫人要看好了,這就叫裁縫來。” “好,我要一樣的布料,今天有,今天就定。” 阿蠻順手把珠子放在老板娘的手心里。慌得老板娘忙念佛:“阿彌陀佛,好說,好說,夫人后邊請。”接著又忙亂亂叫伙計:“快讓古縫到后廳來,有貴客要裁衣!”伙計一個答應,跑的無影無蹤 莫夫人和阿蠻在后廳坐下,茶上來了。品一口,還不錯。不大一會兒,一個穿著雪白衣服的青年男子從走了進來。容貌俊雅,談吐大方。對著阿蠻和夫人施了一禮。便開門見山:“在下古復生,是 這店里的裁縫。夫人要什么樣的料子和樣式,需要一一對古某道來。” “古裁縫,就是那織金變色的羅裙如何?” “織金料,同樣的沒有了。” “哪里進的貨,我出高價。”莫夫人不依不饒。 “這個……,是古某親手織就的。”古裁縫一臉嚴肅。 阿蠻和莫夫人不由上上下下又打量了這古裁縫幾眼。實在想象不出一個大男人織布的樣子. “花色不同的也行,織金和我那件白狐裘外袍是最配的,你說是不是啊?阿蠻?”夫人沖阿蠻擠擠眼。 “絕對的絕配,夫人好眼力啊。”阿蠻有點夸張。 古裁縫的臉似乎陰晴不定,等了等說:“夫人稍等,古某這就去取面料過來。” 不多時,古裁縫捧來了一卷布料,一樣的織金,不過是耦合色的料子,上邊有大朵大朵的銀色和金粉色牡丹。莫夫人看了看道:“這個就好。” 古裁縫笑笑,拿了尺子紙筆,道聲“得罪”,便動手細細丈量,記好尺寸。量完,又和莫夫人約定三天后再來修改,五天當成衣。莫夫人道:“古裁縫手下真是快,三五天就好,回頭也給我這丫頭也做一條。”
取了定單,莫夫人頭也不回的出了“適宜”。阿蠻緊跟幾步“夫人,那鄭獵戶的下落還沒有搞清,你怎么做起裙子來了?” 莫夫人看看阿蠻,嘆了口氣:“不用找了,鄭獵戶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阿蠻聽夫人話語不祥,便也不再追問。一路上只看著夫人心事重重,默默地回到莫言閣。 莫夫人在門外看了看還睡著的鄭老太太,皺起了眉頭。看看天色不早,轉身到了后院,看阿寶正拽著莫生喝酒。莫生看到夫人悶悶不樂,心里奇怪,正要詢問。就見阿寶拉著阿蠻和莫夫人哼哼著說:“烤鹿肉今天是沒吃上,我和公子爺用小酒小菜代了。明天是不是還有機會吃啊?”本來拉著臉的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來“好,就明天吃”,又吩咐阿蠻道:“好好照顧老夫人,把那蓮子清心粥每日一次讓她服著,如果她問起兒子,就說五天以后,一定會回來。”阿蠻不知道夫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一一答應 。 莫夫人拖了莫生到一邊:“夫君知道這洛陽城里,有誰家買的起雪狐裘,織金緞,卻又不敢聲張的?” 莫生沉吟了一會兒,似笑非笑的看著莫夫人“夫人明天要擺鴻門宴吧?”又回頭看看抱著酒壺的阿寶“阿寶,明天有好戲等你演。” 阿寶直了眼,什么?好戲不是看的? 第二天下午晚些時候,莫言閣的后門停了一頂小小的便轎。轎簾一挑,鉆出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來。那人邁著四平八穩的官步,由兩個黑衣家仆引入了后院。來人正是洛陽令董書成。這洛陽是本朝的陪都,所以這個令官兒比一般的同級官員實質上高了許多。(嗯,大概相當于北京市副市長或者市委書記一類的)今天一大早兒,就有人送來名帖,說是吏部尚書之子設便宴請董大人賞光。這賞光是客氣話,吏部尚書可是董書成眼下一心想巴結的。想是那雪狐裘起了作用?送金銀珠寶,那是一傻,一是太容易被查到,二是十分的俗氣。這雪狐裘可是寶貝,而且眼下是冬天,這叫什么來著?雪中送炭。呵呵呵。聽 說那吏部尚書的兒子,最近迷上了個花魁,今天,董縣令又帶了個好東西孝敬。摸摸手里提的織金變色的長裙,哎,真是花了功夫,先要買通那花魁的媽媽,丫頭,搞來花魁的幾件衣裙,還要找上好的裁縫,布料,按那舊衣裁剪的得體……這官兒當的,不但要操心公務,還要操心那花魁的尺寸。對親爹親媽也沒這么操心過。要說這尚書公子還真是聰明,選了城外這么一處好地方請客,秘密。董大人一邊想,一邊樂,遠遠看到那吏部尚書的公子正坐在后廳里等著他,不由腳下加快,小跑著過去。 菜過五味,看那公子打了飽嗝,董書成小心翼翼的問:“那裘皮還暖和?” 公子愣了愣,正要說話,就見一個穿了淺淺綠衣的絕色佳人捧了一碗清香四溢的粥放在董書成面前,低低說道:“鹿肉大熱,請大人用清心粥。”說罷又嫵媚的看了那尚書公子一眼。董書成嘗了一口粥,清新之氣直灌心肺,的確好喝。抬眼看那尚書公子,正饒有興趣的看他喝粥,不由幾分尷尬。 “董大人,那雪狐裘實在是上品,毛色極佳。不知大人如何得到如此佳物啊?”公子的眼睛還是沒離開董大人手上的粥碗。 董書成不由一陣得意,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自己是如何費盡心思,從獵戶口中探得雪狐消息,又如何找到眾多雪狐。當說到為了保持新鮮毛色,將雪狐活剝了皮,就聽咔哧一聲,那公子捏碎了酒杯。董大人心下愕然,倒是尚書公子呵呵先笑了:“大人莫怪,只是聽到精彩處,心里緊張,只當手里捏的是狐貍。大人不說還真不知道,這雪狐裘是得之不易啊。日后見了家父,一定將大人的心意好好帶到。”董大人懸著的心才放下一半。 臨行前,董大人又送上了織金緞,那公子是眉開眼笑。 目送董大人離去,尚書公子獨自立在雪地里,眼里閃著森森的寒光,漸漸的,公子的面目起了變化,那哪里是什么尚書公子,分明是莫言閣的阿寶。阿寶提著那織金長裙到了到了夫人住處。夫人打開裙子,又仔細看了看,喚來阿蠻道:“如此妖物,燒了罷。” 三天后,莫夫人帶著阿寶和阿蠻又到了“適宜”,古裁縫在后廳早已等候多時。莫夫人穿上已經成型的衣裙,左顧右盼。古裁縫在一邊抱著雙肩,嘴角上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突然阿寶和阿蠻一左一右走到了古裁縫身后,各將一只手放在古裁縫的肩上,古裁縫打了個激靈。莫夫人忽然將身上衣裙一撕,露出里邊似火紅衣,端端正正站在了古裁縫面前。地上被撕壞的織金衣裙漸漸冒起青煙,竟是一張人皮。
古裁縫見勢頭不好,將身體一縮,就地化了一道白光沖出屋外。阿寶也將身一晃,追了出去,稍時,就見半空中掉下一只雪白的狐貍。阿蠻上前提起尾巴,看那狐貍眼里滿是仇恨和不甘。 前邊聽到動靜的老板娘和伙計跑過來,看到這一出,早嚇得背過氣去。阿蠻趁勢伸手在兩人頭上點了一點,口里念道:“睡去,南柯一夢,醒來全忘記。” 等阿寶落地站穩,莫夫人指了指后院說:“去看看,那枯井邊,土地松軟的地方,當有三具尸身。鄭獵戶在那里了。”阿寶扭身出去,果真發現三具尸體。有兩具沒了全身的皮膚,還有一具正是鄭獵戶。夫人敲敲那狐貍的腦門“復生,復生,你可是那眾多雪狐中僥幸逃生的一只?”言罷,從阿蠻手里接過狐貍,放在地上,有找了件外服披在狐貍身上。過了一會兒,那狐貍漸漸變成一個白衣俊雅青年。 “你殺董書成找來剝狐皮的兩人,情理上倒也說得過去,為什么害那鄭獵戶?” 那青年伏在莫夫人腳下,痛哭起來。 “我本是修道的狐貍,從來沒有害過人。幾年前帶家人來洛陽山上定居,偶然有獵人看到。都怪那鄭獵戶多嘴,說漏了我家人的行蹤。我的家人修行都不深,那董書成帶領道士和衙役將他們統統活捉,生生的剝了皮。叫我如何不恨?” 阿寶聽到這話,將頭扭到一邊。阿蠻也有些惻然。 莫夫人看看阿寶,阿蠻,拉起已經泣不成聲的青年:“也難怪你想報仇,只是這鄭獵戶罪不當死,可憐他家中還有老母親盼他回去,要他奉養。復生,你害了人性命,怕是難逃天譴。” 青年止住悲聲,一字一頓道:“鄭獵戶的死,我甘愿受罰。只是其他人,哼,死有余辜!我打聽到董書成要做織金衣衫,就化身為裁縫,準備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湊巧碰上那鄭獵戶要做棉衣,給他了個痛快。我也可憐他的老母親,所以送了銀兩去他家。只要報仇,天譴我也認了。又有誰可憐我的老父老母,弟弟妹妹呢?” 抬頭又看到阿寶,笑嘻嘻的說“阿寶啊,要不是你那天說用小菜代替了烤鹿肉,我還想不起這個桃李相代的法子呢。對了,你熟悉山野,眼下有沒有和復生般配的?找一個來吧。” 啊?阿寶心里一聲慘叫,讓我給他找狐貍老婆?還不如直接讓我去死好了。 莫夫人帶著一行人回到莫言閣,鄭老太太看到兒子,抱著兒子痛哭了一場,口里道:“娘以為你回不來了”。隨后母子二人謝過莫夫人和眾人,回家去了。路過阿寶面前,那鄭獵戶皮笑肉不笑的悄悄說道:“別忘了給我找媳婦。”阿寶一陣抽搐,咬牙低低的回復:“先藏好你的尾巴再說。” 一個月后,莫生帶來消息,首先是那“適宜”衣料店,青天白日的,裁縫死了,又多了兩具無名尸體,老板娘吃了官司,由于那老板娘失去了記憶,官家又一直沒查出什么,加上也沒有苦主告狀,拖到今日就放出來了。 其次,洛陽令董大人在百官宴上失態,惹惱了吏部尚書。不知為什么,董大人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奇怪的話,說到后來,還一口咬定,吏部尚書的公子私納花魁,收受賄賂,吏部尚書拂袖而去。董大人受了驚嚇,回家后就有了惡疾,好像是皮膚奇癢,不停地抓撓,以至于體無完膚,不久就一命嗚呼了。有幾個衙役和他家的幾個打手也染上了類似疾病,不過不同的是,身上抓過的地方就長出白毛來,沒過多久,人人就像穿了個白色皮襖,笑煞眾人。 莫夫人聽到莫生的講述,笑的上不來氣,啊,這清心粥還真是有用,那董大人把什么都清出心里去了,連送禮行賄也不瞞著。清出的毒發在了體表,竟然成了皮膚病。這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清心粥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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