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格調·他和她

近幾年,上海街頭的流行語是“腔調”,《上海格調》作者認為“格調”不是“腔調”。“上海人的腔調,是形象;上海人的格調,是精神。”作者在書中從“日常生活”、“前世今生”、“他和她”、“未來”這幾個方面討論了上海這個城市的精神氣質,為我們總結了“上海人”的特征。本版摘錄內容選自其中“他和她”部分。
丈夫當家,老婆做主
妻子,在上海男人口中的稱呼各式各樣。
有叫“屋里廂的”、“孩子(阿毛)娘”或者“老婆”的,這就像說一件貼身的棉毛衫,散發著絲絲體溫,有攔截非分之想的作用。
也有稱“愛人”、“太太”或“夫人”的,那很像在說一件華美的禮服長裙,高貴端莊,美麗動人,有時還會激起一種占有的沖動。
其實,在上海本土方言里,對妻子還有個“家主婆”的叫法,更加神形皆備,象征了上海妻子的地位。
在上海人的戶口簿里,“戶主”通常都是丈夫。然而,了解上海家庭情況的人都知道,大多數的人家,當家的是丈夫,做主的卻是妻子。
上海女人把嫁為人妻當做改變自己命運的“第二次投胎”。她們中間,打天下的女強人很少很少。大多數認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讀書、享受,學會做個上海好女人,嫁個好人家,相夫教子,持家小康,是她們中大多數人的人生理想。
上海男人心儀的妻子,都是有教養的。如果再追溯她們的前輩,很多都是金陵女大、圣瑪麗女中或者中西女校等教會貴族學校畢業的洋學生。
上海女人最早接受西方教育,她們的女人味里,最先有了追求個性的自主性。
上海男人娶妻,更多時候是上海女人選丈夫,她們情愿守著“高價”(文化上或者物質上)當剩女不嫁,也不肯勉強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當然,上海女人一旦看中某個男人,她也會不顧一切地率性追求,直到做了他的妻子。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灘上曾流傳大家閨秀裘麗琳看戲迷上麒麟童周信芳的事。裘小姐到處打聽周信芳的為人品行,雖然知道對方已有家室,但是她還是十分滿意周信芳,想嫁他為妻。
裘家絕不允許最受寵愛的三小姐下嫁一個戲子,全族動員,規勸、訓斥、嚴加看管,不讓裘麗琳再出家門一步。
裘麗琳被關在家里,大哭大鬧都無濟于事,只好假裝聽話,趁家人管束懈怠時,她抓住一個機會,連衣服都來不及換,穿著睡衣拖鞋逃出家門,找周信芳去了。
周信芳將裘麗琳藏在蘇州,裘家人非常憤怒,揚言一定要報復周信芳。裘麗琳躲在蘇州給母親一連寫了幾封請求寬恕的信,希望父母能同意她與周信芳的婚事。
裘家不但不理會,反而登報公開譴責裘麗琳敗壞門風,聲明與她脫離關系。
在壓力與威脅面前,率性要強的裘麗琳也干脆委托律師在報紙上登啟事:“當事人已經成年,依法享有法律規定之公民權利,任何人無權限制其人身自由和侵犯其合法權益。”
裘家勃然大怒,利用一切關系施加壓力,想逼迫“三小姐”回心轉意。裘麗琳拖著周信芳逃離上海,開始在外埠跑碼頭唱戲為生。
直到多年以后,裘麗琳和周信芳已經有了三個孩子,他們才得以重回上海。裘麗琳穿上潔白的婚紗禮服,周信芳穿起嶄新的燕尾服,舉辦了一場隆重的婚禮。
上海女人要做什么人的妻子,心里是很有主張的。所以,她們為人妻子以后,即使會收斂些清高,但還是時時能讓人感覺到她們的主意。
上海妻子總是給人嫻雅端麗、秀外慧中的印象,讓丈夫“帶得出去”、為丈夫撐足了“面子”。
許多外地人不明就里,揶揄上海男人都怕老婆。其實,在外人面前,上海妻子從來都是用忍讓柔順來襯托丈夫的威信的。
而造成“上海男人怕老婆”的感覺,或許正印證了上海妻子的精明聰慧,她們給了自己的丈夫一個萬能的擋箭牌。
丈夫在外面遇到任何尷尬為難的事情,都能用“我得回去跟妻子商量一下”,或者“對不起,我太太不同意”等理由來委婉拒絕。
上海丈夫都是樂得掛著“怕老婆”招牌進退自如的,上海妻子也總是心甘情愿維護丈夫“當家人”臉面,這種夫妻默契,即使關起門來矛盾分歧鬧得再大,外人一般是看不出來的。
雖然,跟別的地方一樣,上海夫妻間爭吵也是很普遍的,但是,上海夫妻間的相互忍讓和庇護是第一位的。
上海妻子就是情緒不好,也會在別人面前折中自己的感受,輕描淡寫一些。
她們自我調節的辦法很多,比如逛街買衣物,或者去美容院做頭發。優雅時新的服飾、飄逸靚麗的美發,能幫她們一掃陰霾,很快找回好心情,高貴自信地面對煩惱黯淡。
因此,講究形象格調的上海妻子,不管是花園洋房里的闊太太,還是石庫門弄堂的家庭主婦,走出來時,都有種香奈爾香水的派頭,暗香濃郁、瀟灑經典,似乎從來沒有頹唐落魄的時候……
上海妻子對外撐足了光鮮華麗的面子,對里也打點得十分熨帖妥當。所以,丈夫們情愿把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交給她們做主。
上海妻子會過日子,不一定非物質條件優越不可。她們的“洋學生”底蘊,包括今天諳熟當代文明的修養,都有能力將平庸的“吃喝拉撒”翻出浪漫的情趣來。
不少外地(甚至外國)的男人私下里說:“娶妻過日子最好娶上海女人,中看又實用。”這個說法太直接,倒也實話實說,說出了上海妻子不但養眼,而且養生,能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實情。
上海妻子在家里把丈夫伺候得舒舒坦坦、順順當當,然后放他們到外面的世界去拼搏升騰,只在對自我的光顧中尋找一分實實在在的天地。
前國家副主席榮毅仁的夫人楊鑒清,原是無錫名門楊干卿家的小姐,也曾在上海圣瑪麗女中讀過書。
楊鑒清嫁給榮毅仁為妻后,幾十年貼心照顧,兩人相濡以沫。
據說,在榮家客廳的電話機旁,敬放著一尊彌勒像。
這是楊鑒清特意放在那里的,她說,榮毅仁公務繁忙,外面常有電話來,難免會有煩躁揪心的事情。打電話時看見彌勒佛大肚能容、笑口常開的樣子,就會心情開朗些,言語也就會中聽些,不會得罪人了。
榮毅仁每天要穿的皮鞋,歷來都是楊鑒清在前一個晚上,親手上油擦亮,整整齊齊放在那里的。
有人不解地問道:“為啥你要親自擦?你家里不是有阿姨嗎?”
楊鑒清說:“我自己動手放心些,皮鞋油不能擦多了,也不能擦得不勻,我總是薄薄地勻勻地擦上一層,這樣穿起來就不會弄臟褲腳管了。”
她說:“他的皮鞋穿后,每天晚上都要給它用鞋楦楦好。他的衣服天天換洗,天天燙。衣著若是保養好了,穿得省,一點不浪費。他的衣服、鞋子都像新的一樣,一年只要添一兩雙鞋子就夠了。”
楊鑒清自己在民建中央和全國工商聯都擔任領導職務,但是在家里始終是一個溫存典雅的賢妻良母。可見,“家和萬事興”,上海妻子是深得其中之玄機的。
如果將上海的“丈夫當家、妻子做主”的關系打個比方,丈夫是船長,妻子就是舵手;丈夫是引擎,妻子就是剎車;丈夫是長空飛舞的風箏,妻子就是地上緊緊牽著不松手的那根細繩子……
當個上海“家主婆”,不太容易。

■ 傅雷夫婦和兒子傅聰在書房
她比他晚走
1957年,著名翻譯家傅雷以“親美”、“反蘇”的罪名被上海市作協開會批判達十次之多。傅雷是老實人,以學術的態度對待政治。有就是有,沒有,打死也沒有。因為他的倔強,拒不承認“反黨反社會主義”而無法戴帽。1958年,“反右補課”中,傅雷卻再也無法幸免。那天,傅雷戴著“右派分子”的帽子回家。
晚飯時間,桌上擺著葡萄酒、水晶杯,花瓶里插著院子里剛折來的粉色玫瑰,主菜是牛肉燉湯。
聽見傅雷的腳步,夫人朱梅馥站在樓梯轉彎那個圓弧處等著。
傅雷見到夫人,那一向的錚骨,一時間統統變成了委屈和脆弱。
他扶著夫人的肩,進屋,關上門,握著水杯,第一句話就是:“如果不是阿敏還太小,還在念書,今天我……”
朱梅馥無言,只把傅雷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輕輕地撫摸著。面前的這個男人,就像是在學校里被人欺負了的小學生。
1966年,一場史無前例的狂潮席卷中國。
傅雷預感自己在劫難逃。
他對前來探望的同道周煦良道:“如果再來一次1957年那樣的情況,我是不準備再活的。”
8月,淮海路上,紅衛兵追趕著穿高跟鞋和窄腿褲的女子。一向文文雅雅、規規矩矩的女人自然是跑不過紅衛兵的,她們被按倒在地,剪了褲腿,剃了陰陽頭,鞋子當眾焚燒。
戴著臂章的人,沖進傅雷家里,四天三夜的查抄、罰跪,辱罵、毆打,震耳欲聾的口號,鋪天蓋地的大字報,長凳上戴高帽,花園里的月季連根拔起……傅雷覺得已失去了在大地上逗留的理由。他是天鵝,不愿意低下高貴的頭顱。他不再妥協,不再與生命講和。
妻子朱梅馥,沒有猶豫,沒有異議,堅定地、安靜地陪著傅雷一起去了。戶籍警察左安民聞訊趕來,看到書桌上有一個火漆封固的包裹,里面裝著一些錢、物,以及一封由工筆小楷謄寫而成的遺書。全文如下:
人秀:
盡管所謂反黨罪證(一面小鏡子和一張褪色的舊畫報)是在我們家里搜出的,百口莫辯的,可是我們至死也不承認是我們自己的東西(實系寄存箱內理出之物)。我們縱有千萬罪行,卻從來不曾有過變天思想。我們也知道搜出的罪證雖然有口難辯,在英明的無產階級政黨和偉大的領導人領導之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決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無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還要難過。何況光是教育出一個叛徒傅聰來,在人民面前已經死有余辜了!更何況像我們這種來自舊社會的渣滓早應該自動退出歷史舞臺了!
因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為我們別無至親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場關系不便接受,則請向上級或法院請示后再行處理。
委托數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現款)。
二、武康大樓(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奧米茄自動男手表一只,請交還。
三、故老母余剩遺款,由人秀處理。
四、舊掛表(鋼)一只,舊小女表一只,贈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單一紙給周菊娣,作過渡時期生活費。她是勞動人民,一生孤苦,我們不愿她無故受累。 六、姑母傅儀寄存我們家存單一紙六百元,請交還。
七、姑母傅儀寄存之聯義山莊墓地收據一紙,此次經過紅衛兵搜查后遍覓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儀寄存我們家之飾物,與我們自有的同時被紅衛兵取去沒收,只能以存單三紙(共370元)又小額儲蓄三張,作為賠償。
九、三姐朱純寄存我們家之飾物,亦被一并充公,請代道歉。她寄存衣箱二只(三樓)暫時被封,瓷器木箱一只,將來待公家啟封后由你代領。尚有家具數件,問周菊娣便知。
十、舊自用奧米茄自動男手表一只,又舊男手表一只,本擬給敏兒與×××,但恐妨礙他們的政治立場,故請人秀自由處理。
十一、現鈔53.30元,作為我們火葬費。
十二、樓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陳叔陶按單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處理。圖書字畫聽候公家決定。
使你為我們受累,實在不安,但也別無他人可托,諒之諒之!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一個人,在臨死前,冷靜、清晰、周密地寫下了遺書,寫下了對這個世界的最后的眷顧。別人所托的事情,保姆的生活補助,火葬費,姑母首飾的賠償額,都一絲不茍地照單謄錄。因為需要別人來執行遺囑,覺得叨煩了別人,在遺囑的末尾,深深地抱歉。
朱梅馥,傅雷家沙龍里的漂亮女主人,接受的是西方教會學校的教育,在音樂、書畫、英文小說的鑒賞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但是應對事物的態度完全是東方古典主義、賢妻良母的做派。
傅雷一生凡事嚴謹,追求完美。對自己和對別人都要求甚高。當年翻譯法國文學名著《高老頭》、《約翰·克利斯朵夫》時,精益求精,一譯再譯,幾易其稿,但一經定稿竟不許改動一字一句。傅雷把這種嚴肅的為文之風亦用在教子上。
傅雷的《傅雷家書》,曾經是一代父母養兒育女的經典教材。
傅雷的兒子傅聰在父親的路易十四般的訓練下,成為當時中國最優秀的鋼琴家,但是父親的態度也傷害了他。
兒子的成長往往表現為對父親的叛逆。
他離父親越來越遠。
傅聰定居國外。母親給他寫信。
她這樣勸解兒子:
我對你爸爸性情脾氣的委曲求全,逆來順受,都是有原則的,因為我太了解他……(他)成年后,孤軍奮斗,愛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舊傳統和殺人不見血的舊禮教,為人正直不茍,對事業忠心耿耿,我愛他,我原諒他。
驗尸報告顯示,傅雷比朱梅馥早亡兩個小時。
誰最后離開,誰經受的更多。
朱梅馥深愛自己的丈夫,她把痛苦和恐懼攬給自己。她是圣女。
在這兩小時里,朱梅馥一如往日,先照顧傅雷飲下毒藥,在傅雷毒性發作,痙攣、抽搐、輾轉掙扎的時候,她一旁伺候著,安慰著,撫摸著,讓丈夫在愛神的守護下,勇敢赴死。
等到確認丈夫死亡后,朱梅馥擦去傅雷嘴角的嘔吐物,替他換了干凈的衣服,覆上漿洗一新的床單。
接下來,她要處理自己的肉身了。
絕對不能失手。失手了,就無法與丈夫在另一個世界里相會了。她特地買來結實的農村老布,撕成條狀,掛在鋼窗的窗框上。每一個程序都是經過認真研究和布置的。朱梅馥將一塊棉胎鋪在地上,再把一張方凳穩穩地擱在棉絮上——她的目的是,不讓方凳踢倒時發出聲響,驚擾了別人。
朱梅馥帶著玫瑰的芬芳,帶著她的溫柔的靈魂,投奔自己的丈夫去了。
筆者曾看過傅雷遺書的影印件,這“梅馥”二字究竟是傅雷的代筆,還是朱梅馥的親筆?
應該是后者吧!這樣坦誠真摯的人,在人生的最后,一定是要自己為自己畫一個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