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亞當·斯密的《道德情操論》一書在國內引起不少關注，其現實背景是中國公眾對道德重要性的強烈呼吁。但《道德情操論》闡述的道德觀與中國文化傳統中的道德概念差異很大。要介紹斯密的道德理論，首先需要準確、完整地理解斯密的道德觀。總的來看，斯密理解的道德是一種社會制度系統，對這種制度系統的分析涉及四個方面。
道德的核心要求是行為適宜
在斯密看來，所謂行為適宜，是指個人的行為能得到他人的認可和贊許。斯密認為，人雖然不可能直接體驗他人的感受和情感，但可以通過想象中的情景轉換感知別人的感受和情感。斯密稱人對他人情感的這種感知為“同感”（sympathy）。斯密說，當行為當事人的激情與旁觀者的贊同感受完全一致時，行為者的激情對于旁觀者來講就是正當和適宜的。相反，當旁觀者通過設身處地的想象發現當事人的激情與自己的感受不一致時，就會覺得當事人的激情不正當和不適宜。這樣，斯密所謂一個人的行為是否適宜，實際上是指一個人的行為動機或理由是否能夠得到他人的認同和共鳴。
《道德情操論》中有一個被反復提及的概念——“公正旁觀者”（impartial spectator）。在斯密的心目中，公正旁觀者超脫于任何具體個人的利益和立場，代表著社會通行的是非標準。一個人是否具備足夠的道德能力，取決于其是否能自覺地、一貫地以公正旁觀者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行為，并使自己行為合乎社會公認的規范。斯密強調，道德能力被置于我們的心中，就是要作為最高的裁決者來裁決我們的一切行為，監督我們的一切感覺、激情和欲望，并判斷我們的每一種行為、感覺和欲望應被鼓勵或克制到什么程度。
道德的規范作用靠社會對個人的獎懲來實現
在斯密看來，人，從本性上來講，是自私并傾向于利己的，因而要人們以公正旁觀者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行為，是很難的。這是人類的一個致命弱點，也是人們一生中半數以上混亂和失序的根源。但是，人類社會并未聽任人類的自私欲望肆意妄為。因為，渴望獲得他人的贊許、認可和尊重是人類的本性，人在得到同胞贊許時都會覺得快樂，在受到同胞指責時都會覺得痛苦。因此，對于每個人來講，同胞的贊許成為最令他愉快和向往的事情，而同胞的譴責則成為最令他傷心和嫌惡的事情。而社會中普遍存在的相互較量、模仿和競爭，其目的歸根結底都是要獲得別人的同情、贊許、關注、傾聽和禮遇。但如果我們只重視自己而不顧他人，我們不僅得不到別人的認可和贊許，還會成為他人怨恨、憎惡和詛咒的對象。
社會對個人行為的贊許或責難構成了社會對個人的獎賞或懲罰。這種社會性獎懲機制是保障道德規范有效性的基本條件，個人遵守道德的基本原因就在于此。因此，雖然人往往關注自身利益甚于關注他人利益和社會利益，但正常的人不會簡單地按此本性行事，更不會公然將其奉為自己的行為準則。因為每個人都清楚，社會中的其他人不會如此看待他及他的私利，如果他唯利是圖、損人利己，他將得不到社會中其他成員的認可和贊許。
道德是社會的產物也是社會存續的條件
斯密指出，如果某個人在完全與世隔絕的狀況下成長起來，他不可能就自己行為的社會適宜性形成明確的判斷原則，他甚至根本就不關注這一點。但在社會中，當看到某人因行為不當而遭到周圍人憎惡時，人們會下決心避免同樣的過錯；而當看到別人的某些行為引起人們的敬愛、感激和贊美時，人們會積極效仿，以使自己也成為他人感激、贊美和敬愛的對象。由此，人們會對該做什么和不該做什么形成一套一般性的原則，斯密稱此為“一般性規則”（general rules）。
在斯密看來，處于社會之中的個人既需要相互幫助，又可能相互傷害。道德規范引導人們克制私欲沖動，避免相互傷害，并按社會贊許的行為方式合作互利。人就是這樣被塑造得適合其生存的社會環境。斯密強調，在隨時準備相互傷害的個人之間不可能存在社會，社會中一旦出現那樣的相互傷害，維系社會的所有紐帶都將無法存在，組成社會的所有個人將四散漂零。所以，為了保障社會的存續，必須在道德上明辨是非，堅持原則，懲惡揚善。
斯密提到，當給社會或他人造成明顯傷害的罪犯將要受到正義的報復時，當罪犯因畏懼懲罰而乞求饒恕時，他會在許多人眼里成為憐憫的對象，甚至會有人覺得應該原諒和寬恕罪犯。對此，斯密堅決反對。他認為，如果在人們看來，一種行為適于成為感激的對象，它就該受到獎賞；如果一種行為適于成為憎恨的對象，它就該受到懲罰。獎賞和懲罰都是對行為的回報。不同的是，獎賞是以德報恩，以好處回報好處；懲罰則是以牙還牙，以傷害回報傷害。在思考這類問題時，必須立足于社會的總利益（the general interests of society），用一種更寬宏全面的人性原則來抵消那種軟弱偏頗的人性。應該看到，對罪犯的憐憫就是對受害者的殘忍，每個人都應該秉持一種面向全人類的善心，以對抗他們面對某一特定個人時的憐憫心。因為，沒有對一般道德規則的神圣尊重，就不會有行為可靠之人。人類社會的存在正是基于對道德規則的大體遵守，如果沒有對這些重要行為規則的普遍敬畏，人類社會將分崩離析，化為烏有。
維系道德規范和社會秩序需要政府和法律
斯密認為，傷害或擾亂他人幸福是違背正義的行為，對這類行為應運用社會強制力予以遏制和懲罰。每一個國家或聯邦的智慧都力圖盡其所能地運用社會的強制力，以遏制民眾中的彼此傷害。政府出于這一目的而確立的那些規則構成了每一個國家或聯邦中的法律。斯密問到，什么政府制度能像智慧和美德的普遍流行那樣有效地增進人類幸福？所有政府都只是在智慧和美德不足時采取補救。因此，凡因政府發揮的各種作用而被歸于政府的美，肯定在一個更高的程度上屬于智慧和美德。相反，有什么政策能比人類的不道德更具災難性和破壞性呢？壞政府的致命后果只有一個，即不能充分地防止人類邪惡所引發的損害。可見，在斯密的心目中，法律的終極淵源在于道德，而堅持法治以維護道德秩序是政府的職責之一。
總之，承認人性自私，但強調通過基于道德規范的有效獎懲，抑制個體私欲、規范個體行為、協調個體利益與社會利益，實現人與人的合作共贏，是斯密所闡述和追求的道德理想。這樣的道德觀與中國文化中的道德概念相差很大。中國文化所理解的道德主要是指良好的個人品行修養，中國人講道德是排斥人性自私說的，缺乏針對道德是非的獎懲概念。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學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