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以為好——記商王武丁之妻婦好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
　　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龍旗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
　　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來假，來假祁祁。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百祿是何。
　　
　　 —
　　—《詩經•商頌•玄鳥》
　　
　　這首詩是殷商后裔宋國諸侯祭祀殷高宗武丁的祭辭，深情追述了祖先武湯的榮耀，再盛贊
　　了武丁王中興殷商，國泰民安，四方來朝的盛景。隨著殷周牧野大戰的塵埃落定，殷商，
　　那段輝煌的時光逐漸被隱藏在歷史的帷幕下長達三千多年之久，若不是近代考古發掘，這
　　樣一段神奇的歷史，還有一位同這段歷史一樣神奇的女子便不會走進我們的視野。我要講
　　的婦好的故事，不是單純在介紹一位巾幗英雄，而是在努力地解讀一個不可思議卻又真實
　　存在過的人——努力從散落的甲骨碎片和金文殘跡中仔細揣摩著相關的只言片語，敬畏而
　　拘謹地寫下一些文字——但蒼白語言的盡頭，仍然是那個無法全面還原的、離我們太過久
　　遠的時代和迷霧中的女子。
　　
　　我不知道甲骨研究者們第一次看到這個“男女執手相悅之形”的“好”字時有什么感受，
　　不管這個字曾經屬于那個鮮活的血肉之軀，它都是個極優美的字眼，首先想到的便是“永
　　以為好”；婦好之“婦”乃正體字“婦”的簡化，這個字在殷商的甲骨文和銘文中代表了
　　一群生機勃勃的女性，據《甲骨文一百年》統計，甲骨文中稱“某婦”的有95個，她們在
　　甲骨文中甚至還有一個專有的集合稱謂叫作“多婦”，用今天的話翻譯相當于“那些女人
　　們”。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殷商之后古人對婦的理解——西漢許慎在其《說文解字》中對婦
　　的解釋為：“婦，服也。從女持帚。灑掃也。”故而東漢時“婦女的楷?！卑嗾迅钚挪?BR>　　疑，并在她所撰的《女誡》序言中頗有感觸地回憶道：“年十有四，執箕帚于曹氏”，從
　　此，“執箕帚”成了婦人的代詞，后世沿用日久。而今我們上溯到更接近源頭的歷史則看
　　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場景：商時代的“多婦”和后來只知道手持掃帚恭奉灑掃的婦人們
　　不同，那時的天下沒有她們的禁區——她們領兵出征、田萑稼穡、主持祭祀、宴會賓客、
　　涉足內政……既主內又主外，溫潤如玉，堅若青銅——“青銅紅顏”堪為那個時代獨特的
　　一道風景，如此，西漢以來的穿鑿附會就聊搏一哂吧。
　　
　　婦好的一生從容不迫地擔當著許多貌似極為沖突的角色：集寵一身的美麗王后、辛苦生育
　　的母親，貞卜問祀的國之主祭、馳騁疆場的常勝英雄、位高權重的封地首領……在獰厲的
　　男人世界和溫潤的女人世界中，她都做到了極致，以致于后世三千多年里，竟再無第二個
　　女子可以重聚她所有的榮寵和光耀——當然也是因為周人用自己的道德體系奠定了中華文
　　明后，不可思議的殷商文明便離我們遠去，時光不復，時光彼岸的伊人自然再難覓得。所
　　以，如今解讀殷商歷史和文化，是一定要換一個腦袋去思考的。
　　
　　一 殷有好女，姓甚名誰
　　
　　后來我們知道，“婦好”并不是她的名字——理解殷商的名姓字和廟號等稱謂需要頗費一
　　番功夫的，而且至今有些稱謂仍在學術爭議之中。在甲骨文和青銅銘文中，與她有關的稱
　　謂有“好”“婦好”“后 母”“妣辛”“毓妣辛”“后母辛”幾種。
　　
　　婦，銘文字形作“帚”，隨著漢字形符類型化的進程加女字旁成“婦”，該字使用長達幾
　　千年，建國后又簡化為“婦”。婦為已嫁女子之專稱。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王與臣的妻子
　　均可稱為“婦某”。
　　
　　好，大概因為這個字的涵義比較美好吧，曾被認為是她的名，但從學術上看，好作名講并
　　不太可靠，而認為好應是她的姓，抑或宗族的徽號——殷商時代的文字和符號尚無明顯的
　　區分界限。丁山的《商周史料考證》認為：武丁‘嬪婦好’，按婦㚤、婦妊以姓為
　　字解釋，好應當是國姓，就是說武丁的元妃婦好，應該是與他同姓的子姓。周秦以后人傳
　　寫，往往省去㚤、妌、姌、媟、好諸姓的女字旁而作弋、井、冉、枼、子；在商代
　　青銅器銘文中有許多含有“子”字的符號/文字，可能代表著來源于子姓王室的不同的支系
　　，因而婦好也很可能是和丈夫武丁同宗的“子姓之女”；也有可能子不是姓而是氏族的徽
　　號，曹定云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婦好是子方之女》，卜辭中也確是有個“子方”這一方國
　　，并且與商的關系比較友善。總之，不論是族徽還是姓，反映的都應該是族屬信息。
　　
　　母， 讀作qiǎo（巧），李學勤認為是婦好的字或者私名，大概受了青銅器研究大師王國
　　維觀點的啟發——他認為周代銅器銘文中所稱的“某母”，都是女人的別名：“女子之字
　　曰某母，猶男子之字曰某父”，“母氏為其女作器，而稱之曰某母。”這樣的說法看起來
　　十分貼切，不過婦好墓出土銘文除了“后 母辛”還有“后 母癸”的字樣。武丁的另外一
　　個妻子的確廟號為癸，這讓我們不得不懷疑起以上那種完美的解釋——不過，若后 母指的
　　是妣癸的話，那她的明器為何會進了婦好的墓穴呢？這又是一個千古之謎。
　　
　　辛，是婦好的廟號。在殷商龐大而系統的祖先祭祀譜系里，先王與先后的廟號是以天干來
　　記的，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大乙（成湯）盤庚、武丁、帝辛”等等；妣，則是對入祭宗
　　廟的母后的敬稱。母，在殷商的稱謂范圍較廣，親生母親、姨母、伯母、叔母等皆可稱作
　　母。因此婦好死后被她的子孫敬稱為“妣辛”或“后母辛”。著名的“后母辛方鼎”（與
　　大多數刊物上的“司母辛大方鼎”同指一物，其名稱辯誤見后“司母戊大方鼎”）就是特
　　為祭祀妣辛婦好而鑄造的祭品。
　　
　　婦好的故事頭緒紛亂，散布在一片片甲骨和金文銘文中，就從她一個個身份講起吧：
　　
　　二 集寵一身，武丁之妻
　　
　　她在世的第一個身份是殷商第二十三代王武丁的王后。
　　
　　武丁，名昭，商王小乙之子，盤庚之侄，是繼盤庚之后又一位中興之主。傳說武丁是一位
　　和漢宣帝有些類似的“民間帝王”，他少年時曾行役于外，得以體察民間疾苦，也得以結
　　識筑版奴隸傅說及甘盤、祖己等賢能之人，使之成為自己的肱股棟梁；武丁之“武”名副
　　其實，他整建軍隊，征伐四方，在位的五十九年間，至少征伐過八十一個方國，平定了龍
　　方、土方、鬼方、羌方、夷方、巴方、蜀及虎方等，將商的國界拓展到西起甘肅，東至海
　　濱，北及大漠，南逾江漢流域，正如《玄鳥》中所述的“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
　　海。四海來假，來假祁祁?！薄妒酚洝贩Q之為“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殷道復興?！?BR>　　
　　
　　婦好是武丁的妻子，然而武丁的妻子并不止她一位，據一些學者對甲骨的統計，武丁的妻
　　子約有六十左右，其中法定的王后有十八位，最后入了周祭與武丁配祭的有三位。不過這
　　并不能說明武丁就是個花心蘿卜。殷商王實行的是“一夫多妻”制，且沒有后世“妻尊妾
　　卑”的明確區分。這主要是因為殷商的邦國結構比較松散的，聯姻是對方國進行控制的手
　　段之一。這種婚制也不僅是內政問題，更涉及到嚴肅的外交領域。從四面八方取一大堆妻
　　子回來是商王必須履行的義務，但在飽食而知淫欲的后人眼里，多半會對商王們帶有“荒
　　淫無恥”的偏見。在殷商祀譜里，不同于周以后考妣祭的“一對一”模式（只有嫡妻去世
　　而續娶的現象才可能出現“一對多”），常常一王配數者：中丁有妣己、妣癸；祖乙有妣
　　己、妣庚；祖辛有妣甲、妣庚；祖丁有妣己、妣庚……同樣，為武丁配祭的先妣有妣戊、
　　妣辛、妣癸。武丁的三位法定妻子中，妣戊的墓葬形制和隨葬品略高于妣辛婦好，比如婦
　　好墓中的“后母辛方鼎”就比我們熟悉的、中學歷史課本就提到過的中國現發現的最大的
　　青銅器“后母戊大方鼎”（妣戊的隨葬器）要小一些。不過有一點事實不能忽視，那就是
　　婦妌有兩名出色的兒子，其中一人最終還做了王——祖甲，因此完全可以從私心出發讓自
　　己的親生母親享有更多的榮耀。但到了祖庚時代乃至殷商后期，在最隆重的“周祭”（用
　　五種祀典對祖先進行輪番和周而復始的祭祀）里，妣辛依然是先于妣戊和妣癸而享祭的。
　　
　　
　　盡管婦好經常南征北戰，理應身體素質過硬，但從眾多大量甲骨卜辭來看，她的身體似乎
　　并不大好：
　　
　　“貞：好羸，于祖辛。”（《合集》709反）——婦好身體虛弱，向祖辛祈求康復。
　　因而可以看到武丁對婦好的關心無微不至：
　　“貞：婦好冎凡有疾？“（《合》709正）——婦好會有疾病嗎？“冎凡有疾”是卜辭中貞
　　問疾病的術語。
　　“婦好禍風有疾？”（《合》709正）——婦好傷了風會生病嗎？
　　“婦好弗疾齒？”（《合》773甲）——婦好的牙齒不會有麻煩吧？
　　“貞：婦好嚏，惟出疾？”（《合》13633）——婦好打噴嚏了，是不是能去除疾病了？
　　
　　
　　關愛到牙齒和噴嚏——武丁還真是一個感情細膩的男人！這種丈夫別說在上古崇尚蠻力的
　　時代里難能可貴，即便放到當今感情豐富的知性男人群體中也絕對是稀有資源；為了使婦
　　好身體盡早康復，武丁還經常用大量犧牲和人殉舉行祭祀，向祖先和神靈祈福以保祐婦好
　　：
　　
　　“己卯卜，嗀貞，御婦好于父乙，□羊又豕，刪十 。”（《合》271正）——己卯這天占
　　卜，貞人嗀問：為了婦好向祖先父乙舉行攘災祈福的御祭，砍殺羊和豬，割殺十頭經特殊
　　飼養的羊嗎？
　　
　　“貞，御婦好于父乙，□羊又 ，刪十 ，十 ， 十?！保ā逗稀?02正）——為了婦好
　　向祖先父乙舉行御祭，砍殺進行特殊飼養的羊和小豬，割殺十頭特殊飼養的羊、十個祭奴
　　、小豬十頭嗎？
　　
　　為了婦好，武丁甚至祈求自己的父親小乙保佑她，這對任何同等地位的王后都沒有過（最
　　多是祈求先妣的保佑）可見對她的關愛至深；武丁不惜一次祭獻十具犧牲和人牲，也算是
　　“為紅顏擲千金”的男人典范吧。從那三千多年前晦澀簡潔的甲骨文中感受到的除了獰厲
　　殘酷、驚心動魄之外，還有一個為人夫者對病痛中妻子的牽掛和心焦。
　　
　　婦好甚至有一次大病危及到生命：
　　
　　“貞：婦好冎，大疾延，豈死？（《合》17391）——婦好有災，大病發作且遷延不愈，會
　　死嗎？
　　“貞：惟龏后蚩婦好？不惟龏后蚩婦好？”（《合集》795反）——這里貞問婦好的災禍是
　　不是龏后的亡靈作祟。龏后是甲骨中的婦龏，是武丁諸多的法定王后之一，那時她已經去
　　世了，廟號為甲，就是武乙、文丁時期卜辭里的“妣甲龏”。這里隱約能窺得武丁眾多妻
　　子間也會爭風吃醋，若此，婦好無疑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眾矢之的。
　　
　　商王對婦好的懷孕、生育是當成國之大計來抓的，甲骨文中關于這類的卜辭有二十多條，
　　有問卜是否懷孕的，有祭祀祈禱母子平安的，還有占問她的產期以及胎兒性別的。盡管商
　　王對其它妻子有孕和生育的貞問也見諸甲骨，但其數量寥寥，而且沒有像對婦好的那樣親
　　自來占斷卜兆。
　　
　　“丁酉卜，賓貞：婦好有受生？王乩曰：吉，其有受生?！保ā逗稀?3925正反）——丁酉
　　日占卜，貞人賓問：婦好有孕了嗎？王占斷說：大吉，婦好確是有孕。
　　“丁酉卜，賓貞：婦好娩？王乩曰：其?。ㄎ┘酌?，有祟，有……”（《合》13996）—
　　—丁酉日占卜，貞人賓問：婦好分娩嗎？王占斷卜兆后說：如果她在甲日分娩，就有災禍
　　，還有……下面的辭殘缺了……郁悶，真吊人胃口。
　　“辛丑卜，殻貞：婦好有子？三月，王乩曰：好其有子，御。”（《合》94正）——辛丑
　　日占卜，貞人殻問卜：婦好懷上孩子了嗎？三月，王占斷卜兆后說：婦好已經懷孕了，為
　　此要進行御祭。
　　
　　以上幾則卜辭中極為生動地映出了商王的神態：緊張、激動、興奮、迫不及待……同如今
　　陪老婆檢查懷孕回來，或者在產室外徘徊亂轉的準父親沒什么兩樣。
　　
　　武丁自然非常希望婦好為自己生下更多的子嗣，而且根據卜辭婦好也確實多次懷孕，但似
　　乎婦好很難生下男孩，甚至還有卜辭帶來玄奧費解的信息：
　　
　　“壬寅卜，殻貞：婦好娩，不其嘉？王乩曰：凡不嘉，其嘉不吉于□，凡茲乃死。（《合
　　》14001正）—— 壬寅這日占卜，貞人殻貞問：婦好分娩，會生男孩嗎？王占斷得：不會
　　是男孩，男孩則不吉利。生下也會死。嘉在甲骨文中寫作（女力），是生男孩的意思。不
　　嘉，是不生男孩的意思。這條卜辭是目前誤解最多的一條，因為對“嘉（女力）”的理解
　　錯誤，很多文中都將其誤解為婦好難產的意思。
　　
　　能夠確定的是婦好曾生過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因為有一個男孩先于她夭折的記錄；按常
　　理，婦好最后能入周祭，應該也是有一個像樣的兒子的。武丁三個最出色的兒子中，一個
　　是在卜辭中很活躍的、被稱為“大子”（太子）或“小王”的子弓，應該就是沒有即位的
　　祖己——后世典籍中的不幸孩子“孝己”，他一度被認為是婦好的兒子，但根據最近的卜
　　辭考據得知他的母親其實是后妣戊，即婦妌；武丁之后繼位的祖甲載據考也是妣戊之子，
　　既然妣庚能夠入周祭，又沒有特別突出的表現，那么她的兒子極有可能做了商王，應該就
　　是祖甲之后的祖庚。但這樣的話婦好就沒有一個做商王的兒子了？后世婦好饗祭要遠高于
　　前兩位先妣，這又是為什么呢？不過這樣斤斤計較已經沒有必要了，否則那三位殷商先妣
　　怕是要一起嘲笑我們這些后人。
　　
　　天命婦好可惜沒有逃脫天妒紅顏的宿命，但于其死因，有人推斷是戰傷發作，有人推斷她
　　或許和漢時霍去病一樣在征戰草原部落時受到胡巫搗鬼的炭疽細菌感染，但根據甲骨卜辭
　　，婦好最有可能還是死于難產。
　　
　　“貞婦好不死，有子？”（《契》491）——婦好難產，情況危險，武丁提心吊膽，期望祖
　　先保佑她們母子平安。
　　“貞婦好不其死？”（《合》17063）——可能情況進一步惡化，這時武丁已經放棄了孩子
　　，只希望妻子生命安全。
　　“貞婦好延死？”（《甲》944）——大概已經無力回天了，武丁心灰意冷，只盼望妻子能
　　多留些時日。
　　“貞婦好其死？”（《合》17064）——最終的萬念俱灰，但仍不肯接受事實。
　　
　　試想婦好是不可能像一般孕婦那樣大段時間花在靜養上的，或許她以懷孕之身投入過激烈
　　的搏殺？甚至因此而流產過？否則以武丁和婦好的感情，婦好留下的孩子怎會那么少——
　　有記載可循的只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先于自己便早夭的兒子。傳奇紅顏的光環是對我們這些
　　歷史看客而言的，對她本身或許有無數的苦澀。相信她女人的天性中的感情一定也無比柔
　　軟。作為戰場上的女將她英姿勃發，而作為分娩中的母親一定也會淚光瑩瑩汗透額發；她
　　或許不會因自己的戰傷而變色皺眉，但很可能在艱難的生產中同所有女人一樣撕心裂肺，
　　流淚呻吟……
　　
　　在那個艱辛的上古歲月里，女人當男人使，男人當牲口使，但現在很多人依然為殷商時代
　　的母系氏族遺風津津樂道不已，包括寫文的我自己也未能免俗，想來一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二是解放后一度扭曲的“鐵姑娘”情結孑遺在作怪吧？那樣并不是女人最好的狀態，不
　　過是生產力低下時代的適應方式而已；周人發展了農業提高了生產力，所以周的女人就慢
　　慢退出了戰場、政壇等殘酷而艱辛的領域，在文明之初，這也本是符合規律的現象，并非
　　多數觀點認為的女性地位的沒落，當然，周人奠基的華夏文明到后世又發展到了另一個極
　　端，也是過猶不及。
　　
　　天賦女人的第一使命就是做母親，因此，不論別的領域再成功，這一領域的失落將會留下
　　不可磨滅的遺憾。也許婦好是帶著失落和幸福的矛盾離去的。她給身邊悲痛欲絕的丈夫留
　　下最后一個蒼白的微笑，然后闔上了依戀的雙目。淚珠落在地上，碎裂，發出玉石碰撞的
　　清脆琤鳴……
　　婦好與武丁究竟攜手了多久？現在很多文章都說她活了三十三歲，不知是怎么推算出來的
　??；根據一些對甲骨卜辭的分期整理的文獻來看，她在賓組一類的卜辭中就出現了，直到歷
　　組二類的卜辭中還有她的活動記錄。就是說時間比地位僅次于她的婦妌還長。可見他們夫
　　妻相伴的時日還是挺長的，所以也能積淀下如此深厚的感情。
　　
　　對一個懂得愛情的女人來說，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于為自己愛的男人生下子嗣。婦好的一
　　生在戰場，在宗廟，在大邑商的處處疆土上留下了輝煌的印跡，但對她來說，每一次為商
　　王分娩而受的痛楚要遠比戰傷刻骨銘心。最終，這個武功赫赫的常勝將軍不是戰死沙場，
　　而是難產死于產室里，不幸之外，又是莫大的慰藉。
　　
　　對一個懂得愛情的男人來說，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于紅顏知己兩合一，武丁和妻子之間還
　　多了一重“戰友”的關系——戰友意味著生死之交，是所有伙伴關系中最深厚的——所以
　　武丁是極其幸運的男人；但紅顏不得伴白頭，他又何其不幸。婦好早亡，留下至高無上的
　　商王一個人垂淚到天明。天人兩隔，彼此牽掛的夫妻只好在夢中相會，甲骨卜辭記錄了傷
　　感的信息：“貞，王夢婦好……”（《合》17380）
　　
　　商王為心愛的妻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他舍不得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于是在宮殿宗廟附
　　近西南側葬下了妻子的棺槨，并以豐富的財物和紀念品陪葬。填好墓室后又特別在墓上修
　　建了專門祭祀婦好的宗廟（說明一下，殷商時代的墓是沒有墳丘的，故而可以在墓上修建
　　建筑物。墳丘據說起源于春秋時代）。根據甲骨卜辭，武丁頻繁地祭祀著死去的妻子，曾
　　用的祭祀方式有：哭祭、侑祭、燎祭、酒祭、莘祭、賓祭等——生怕照顧她有半點不周。
　　
　　
　　生命的轉折點往往會促進感情的升華，婦好的離世讓武丁對她的感情從私心的男女相悅之
　　愛上升到穿越陰陽、永以為好的牽掛。
　　
　　沉寂的空氣，清脆的爆裂聲。鉆了孔的龜甲綻開了玄妙的裂紋。
　　——婦好嫁否？
　　商王敬慎而深情地走上前，拜下。貞人托起灼裂的龜甲呈上他的面前。
　　——契娶之？
　　——上甲微娶之？
　　——湯王娶之？
　　……
　　寂靜的宗廟回響起威嚴而玄奧的金石絲竹之聲。
　　你，在那個世界可還好？不會再被病痛折磨了吧？而今，最偉大的三位帝王將守護你的魂
　　靈，即便是妒恨你的妣甲龏也不能再對你有所禍害……
　　
　　商王稽首，向著幽冥深處的祖先虔誠祈禱。
　　
　　武丁不知道自己那份愛的力量有多大，不知道真正保護了婦好的其實不是教民五倫的商祖
　　契，不是“禓五祀”的上甲微，也不是鳴條滅夏的大乙成湯，而是他自己的赤誠之念——
　　正因為他在她墓葬之上修建的那座祭廟，讓妻子的亡靈千百年來不受騷擾。因為盜墓者一
　　般挖掘到建筑基址就會很有經驗地收手，所以婦好的長眠之地成為如今惟一一座保存完好
　　的殷商墓葬，我們今天才能有幸見證這段遙遠而溫馨的夫妻深情。
　　
　　雖然在婦好死后享有了不亞于生前的殊榮，但對于一個女人，洗盡塵世的繁縟后，沒有什
　　么比成為自己所愛人的妻子更幸福的事了，那是留在心底最柔軟處的溫情，那溫情不論在
　　陰陽之水的哪一頭都會是永恒。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
　　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龍旗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
　　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來假，來假祁祁。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百祿是何。
　　
　　 —
　　—《詩經•商頌•玄鳥》
　　
　　這首詩是殷商后裔宋國諸侯祭祀殷高宗武丁的祭辭，深情追述了祖先武湯的榮耀，再盛贊
　　了武丁王中興殷商，國泰民安，四方來朝的盛景。隨著殷周牧野大戰的塵埃落定，殷商，
　　那段輝煌的時光逐漸被隱藏在歷史的帷幕下長達三千多年之久，若不是近代考古發掘，這
　　樣一段神奇的歷史，還有一位同這段歷史一樣神奇的女子便不會走進我們的視野。我要講
　　的婦好的故事，不是單純在介紹一位巾幗英雄，而是在努力地解讀一個不可思議卻又真實
　　存在過的人——努力從散落的甲骨碎片和金文殘跡中仔細揣摩著相關的只言片語，敬畏而
　　拘謹地寫下一些文字——但蒼白語言的盡頭，仍然是那個無法全面還原的、離我們太過久
　　遠的時代和迷霧中的女子。
　　
　　我不知道甲骨研究者們第一次看到這個“男女執手相悅之形”的“好”字時有什么感受，
　　不管這個字曾經屬于那個鮮活的血肉之軀，它都是個極優美的字眼，首先想到的便是“永
　　以為好”；婦好之“婦”乃正體字“婦”的簡化，這個字在殷商的甲骨文和銘文中代表了
　　一群生機勃勃的女性，據《甲骨文一百年》統計，甲骨文中稱“某婦”的有95個，她們在
　　甲骨文中甚至還有一個專有的集合稱謂叫作“多婦”，用今天的話翻譯相當于“那些女人
　　們”。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殷商之后古人對婦的理解——西漢許慎在其《說文解字》中對婦
　　的解釋為：“婦，服也。從女持帚。灑掃也。”故而東漢時“婦女的楷?！卑嗾迅钚挪?BR>　　疑，并在她所撰的《女誡》序言中頗有感觸地回憶道：“年十有四，執箕帚于曹氏”，從
　　此，“執箕帚”成了婦人的代詞，后世沿用日久。而今我們上溯到更接近源頭的歷史則看
　　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場景：商時代的“多婦”和后來只知道手持掃帚恭奉灑掃的婦人們
　　不同，那時的天下沒有她們的禁區——她們領兵出征、田萑稼穡、主持祭祀、宴會賓客、
　　涉足內政……既主內又主外，溫潤如玉，堅若青銅——“青銅紅顏”堪為那個時代獨特的
　　一道風景，如此，西漢以來的穿鑿附會就聊搏一哂吧。
　　
　　婦好的一生從容不迫地擔當著許多貌似極為沖突的角色：集寵一身的美麗王后、辛苦生育
　　的母親，貞卜問祀的國之主祭、馳騁疆場的常勝英雄、位高權重的封地首領……在獰厲的
　　男人世界和溫潤的女人世界中，她都做到了極致，以致于后世三千多年里，竟再無第二個
　　女子可以重聚她所有的榮寵和光耀——當然也是因為周人用自己的道德體系奠定了中華文
　　明后，不可思議的殷商文明便離我們遠去，時光不復，時光彼岸的伊人自然再難覓得。所
　　以，如今解讀殷商歷史和文化，是一定要換一個腦袋去思考的。
　　
　　一 殷有好女，姓甚名誰
　　
　　后來我們知道，“婦好”并不是她的名字——理解殷商的名姓字和廟號等稱謂需要頗費一
　　番功夫的，而且至今有些稱謂仍在學術爭議之中。在甲骨文和青銅銘文中，與她有關的稱
　　謂有“好”“婦好”“后 母”“妣辛”“毓妣辛”“后母辛”幾種。
　　
　　婦，銘文字形作“帚”，隨著漢字形符類型化的進程加女字旁成“婦”，該字使用長達幾
　　千年，建國后又簡化為“婦”。婦為已嫁女子之專稱。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王與臣的妻子
　　均可稱為“婦某”。
　　
　　好，大概因為這個字的涵義比較美好吧，曾被認為是她的名，但從學術上看，好作名講并
　　不太可靠，而認為好應是她的姓，抑或宗族的徽號——殷商時代的文字和符號尚無明顯的
　　區分界限。丁山的《商周史料考證》認為：武丁‘嬪婦好’，按婦㚤、婦妊以姓為
　　字解釋，好應當是國姓，就是說武丁的元妃婦好，應該是與他同姓的子姓。周秦以后人傳
　　寫，往往省去㚤、妌、姌、媟、好諸姓的女字旁而作弋、井、冉、枼、子；在商代
　　青銅器銘文中有許多含有“子”字的符號/文字，可能代表著來源于子姓王室的不同的支系
　　，因而婦好也很可能是和丈夫武丁同宗的“子姓之女”；也有可能子不是姓而是氏族的徽
　　號，曹定云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婦好是子方之女》，卜辭中也確是有個“子方”這一方國
　　，并且與商的關系比較友善。總之，不論是族徽還是姓，反映的都應該是族屬信息。
　　
　　母， 讀作qiǎo（巧），李學勤認為是婦好的字或者私名，大概受了青銅器研究大師王國
　　維觀點的啟發——他認為周代銅器銘文中所稱的“某母”，都是女人的別名：“女子之字
　　曰某母，猶男子之字曰某父”，“母氏為其女作器，而稱之曰某母。”這樣的說法看起來
　　十分貼切，不過婦好墓出土銘文除了“后 母辛”還有“后 母癸”的字樣。武丁的另外一
　　個妻子的確廟號為癸，這讓我們不得不懷疑起以上那種完美的解釋——不過，若后 母指的
　　是妣癸的話，那她的明器為何會進了婦好的墓穴呢？這又是一個千古之謎。
　　
　　辛，是婦好的廟號。在殷商龐大而系統的祖先祭祀譜系里，先王與先后的廟號是以天干來
　　記的，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大乙（成湯）盤庚、武丁、帝辛”等等；妣，則是對入祭宗
　　廟的母后的敬稱。母，在殷商的稱謂范圍較廣，親生母親、姨母、伯母、叔母等皆可稱作
　　母。因此婦好死后被她的子孫敬稱為“妣辛”或“后母辛”。著名的“后母辛方鼎”（與
　　大多數刊物上的“司母辛大方鼎”同指一物，其名稱辯誤見后“司母戊大方鼎”）就是特
　　為祭祀妣辛婦好而鑄造的祭品。
　　
　　婦好的故事頭緒紛亂，散布在一片片甲骨和金文銘文中，就從她一個個身份講起吧：
　　
　　二 集寵一身，武丁之妻
　　
　　她在世的第一個身份是殷商第二十三代王武丁的王后。
　　
　　武丁，名昭，商王小乙之子，盤庚之侄，是繼盤庚之后又一位中興之主。傳說武丁是一位
　　和漢宣帝有些類似的“民間帝王”，他少年時曾行役于外，得以體察民間疾苦，也得以結
　　識筑版奴隸傅說及甘盤、祖己等賢能之人，使之成為自己的肱股棟梁；武丁之“武”名副
　　其實，他整建軍隊，征伐四方，在位的五十九年間，至少征伐過八十一個方國，平定了龍
　　方、土方、鬼方、羌方、夷方、巴方、蜀及虎方等，將商的國界拓展到西起甘肅，東至海
　　濱，北及大漠，南逾江漢流域，正如《玄鳥》中所述的“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
　　海。四海來假，來假祁祁?！薄妒酚洝贩Q之為“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殷道復興。”
　　
　　
　　婦好是武丁的妻子，然而武丁的妻子并不止她一位，據一些學者對甲骨的統計，武丁的妻
　　子約有六十左右，其中法定的王后有十八位，最后入了周祭與武丁配祭的有三位。不過這
　　并不能說明武丁就是個花心蘿卜。殷商王實行的是“一夫多妻”制，且沒有后世“妻尊妾
　　卑”的明確區分。這主要是因為殷商的邦國結構比較松散的，聯姻是對方國進行控制的手
　　段之一。這種婚制也不僅是內政問題，更涉及到嚴肅的外交領域。從四面八方取一大堆妻
　　子回來是商王必須履行的義務，但在飽食而知淫欲的后人眼里，多半會對商王們帶有“荒
　　淫無恥”的偏見。在殷商祀譜里，不同于周以后考妣祭的“一對一”模式（只有嫡妻去世
　　而續娶的現象才可能出現“一對多”），常常一王配數者：中丁有妣己、妣癸；祖乙有妣
　　己、妣庚；祖辛有妣甲、妣庚；祖丁有妣己、妣庚……同樣，為武丁配祭的先妣有妣戊、
　　妣辛、妣癸。武丁的三位法定妻子中，妣戊的墓葬形制和隨葬品略高于妣辛婦好，比如婦
　　好墓中的“后母辛方鼎”就比我們熟悉的、中學歷史課本就提到過的中國現發現的最大的
　　青銅器“后母戊大方鼎”（妣戊的隨葬器）要小一些。不過有一點事實不能忽視，那就是
　　婦妌有兩名出色的兒子，其中一人最終還做了王——祖甲，因此完全可以從私心出發讓自
　　己的親生母親享有更多的榮耀。但到了祖庚時代乃至殷商后期，在最隆重的“周祭”（用
　　五種祀典對祖先進行輪番和周而復始的祭祀）里，妣辛依然是先于妣戊和妣癸而享祭的。
　　
　　
　　盡管婦好經常南征北戰，理應身體素質過硬，但從眾多大量甲骨卜辭來看，她的身體似乎
　　并不大好：
　　
　　“貞：好羸，于祖辛?！保ā逗霞?09反）——婦好身體虛弱，向祖辛祈求康復。
　　因而可以看到武丁對婦好的關心無微不至：
　　“貞：婦好冎凡有疾？“（《合》709正）——婦好會有疾病嗎？“冎凡有疾”是卜辭中貞
　　問疾病的術語。
　　“婦好禍風有疾？”（《合》709正）——婦好傷了風會生病嗎？
　　“婦好弗疾齒？”（《合》773甲）——婦好的牙齒不會有麻煩吧？
　　“貞：婦好嚏，惟出疾？”（《合》13633）——婦好打噴嚏了，是不是能去除疾病了？
　　
　　
　　關愛到牙齒和噴嚏——武丁還真是一個感情細膩的男人！這種丈夫別說在上古崇尚蠻力的
　　時代里難能可貴，即便放到當今感情豐富的知性男人群體中也絕對是稀有資源；為了使婦
　　好身體盡早康復，武丁還經常用大量犧牲和人殉舉行祭祀，向祖先和神靈祈福以保祐婦好
　　：
　　
　　“己卯卜，嗀貞，御婦好于父乙，□羊又豕，刪十 ?！保ā逗稀?71正）——己卯這天占
　　卜，貞人嗀問：為了婦好向祖先父乙舉行攘災祈福的御祭，砍殺羊和豬，割殺十頭經特殊
　　飼養的羊嗎？
　　
　　“貞，御婦好于父乙，□羊又 ，刪十 ，十 ， 十。”（《合》702正）——為了婦好
　　向祖先父乙舉行御祭，砍殺進行特殊飼養的羊和小豬，割殺十頭特殊飼養的羊、十個祭奴
　　、小豬十頭嗎？
　　
　　為了婦好，武丁甚至祈求自己的父親小乙保佑她，這對任何同等地位的王后都沒有過（最
　　多是祈求先妣的保佑）可見對她的關愛至深；武丁不惜一次祭獻十具犧牲和人牲，也算是
　　“為紅顏擲千金”的男人典范吧。從那三千多年前晦澀簡潔的甲骨文中感受到的除了獰厲
　　殘酷、驚心動魄之外，還有一個為人夫者對病痛中妻子的牽掛和心焦。
　　
　　婦好甚至有一次大病危及到生命：
　　
　　“貞：婦好冎，大疾延，豈死？（《合》17391）——婦好有災，大病發作且遷延不愈，會
　　死嗎？
　　“貞：惟龏后蚩婦好？不惟龏后蚩婦好？”（《合集》795反）——這里貞問婦好的災禍是
　　不是龏后的亡靈作祟。龏后是甲骨中的婦龏，是武丁諸多的法定王后之一，那時她已經去
　　世了，廟號為甲，就是武乙、文丁時期卜辭里的“妣甲龏”。這里隱約能窺得武丁眾多妻
　　子間也會爭風吃醋，若此，婦好無疑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眾矢之的。
　　
　　商王對婦好的懷孕、生育是當成國之大計來抓的，甲骨文中關于這類的卜辭有二十多條，
　　有問卜是否懷孕的，有祭祀祈禱母子平安的，還有占問她的產期以及胎兒性別的。盡管商
　　王對其它妻子有孕和生育的貞問也見諸甲骨，但其數量寥寥，而且沒有像對婦好的那樣親
　　自來占斷卜兆。
　　
　　“丁酉卜，賓貞：婦好有受生？王乩曰：吉，其有受生?！保ā逗稀?3925正反）——丁酉
　　日占卜，貞人賓問：婦好有孕了嗎？王占斷說：大吉，婦好確是有孕。
　　“丁酉卜，賓貞：婦好娩？王乩曰：其?。ㄎ┘酌?，有祟，有……”（《合》13996）—
　　—丁酉日占卜，貞人賓問：婦好分娩嗎？王占斷卜兆后說：如果她在甲日分娩，就有災禍
　　，還有……下面的辭殘缺了……郁悶，真吊人胃口。
　　“辛丑卜，殻貞：婦好有子？三月，王乩曰：好其有子，御?！保ā逗稀?4正）——辛丑
　　日占卜，貞人殻問卜：婦好懷上孩子了嗎？三月，王占斷卜兆后說：婦好已經懷孕了，為
　　此要進行御祭。
　　
　　以上幾則卜辭中極為生動地映出了商王的神態：緊張、激動、興奮、迫不及待……同如今
　　陪老婆檢查懷孕回來，或者在產室外徘徊亂轉的準父親沒什么兩樣。
　　
　　武丁自然非常希望婦好為自己生下更多的子嗣，而且根據卜辭婦好也確實多次懷孕，但似
　　乎婦好很難生下男孩，甚至還有卜辭帶來玄奧費解的信息：
　　
　　“壬寅卜，殻貞：婦好娩，不其嘉？王乩曰：凡不嘉，其嘉不吉于□，凡茲乃死。（《合
　　》14001正）—— 壬寅這日占卜，貞人殻貞問：婦好分娩，會生男孩嗎？王占斷得：不會
　　是男孩，男孩則不吉利。生下也會死。嘉在甲骨文中寫作（女力），是生男孩的意思。不
　　嘉，是不生男孩的意思。這條卜辭是目前誤解最多的一條，因為對“嘉（女力）”的理解
　　錯誤，很多文中都將其誤解為婦好難產的意思。
　　
　　能夠確定的是婦好曾生過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因為有一個男孩先于她夭折的記錄；按常
　　理，婦好最后能入周祭，應該也是有一個像樣的兒子的。武丁三個最出色的兒子中，一個
　　是在卜辭中很活躍的、被稱為“大子”（太子）或“小王”的子弓，應該就是沒有即位的
　　祖己——后世典籍中的不幸孩子“孝己”，他一度被認為是婦好的兒子，但根據最近的卜
　　辭考據得知他的母親其實是后妣戊，即婦妌；武丁之后繼位的祖甲載據考也是妣戊之子，
　　既然妣庚能夠入周祭，又沒有特別突出的表現，那么她的兒子極有可能做了商王，應該就
　　是祖甲之后的祖庚。但這樣的話婦好就沒有一個做商王的兒子了？后世婦好饗祭要遠高于
　　前兩位先妣，這又是為什么呢？不過這樣斤斤計較已經沒有必要了，否則那三位殷商先妣
　　怕是要一起嘲笑我們這些后人。
　　
　　天命婦好可惜沒有逃脫天妒紅顏的宿命，但于其死因，有人推斷是戰傷發作，有人推斷她
　　或許和漢時霍去病一樣在征戰草原部落時受到胡巫搗鬼的炭疽細菌感染，但根據甲骨卜辭
　　，婦好最有可能還是死于難產。
　　
　　“貞婦好不死，有子？”（《契》491）——婦好難產，情況危險，武丁提心吊膽，期望祖
　　先保佑她們母子平安。
　　“貞婦好不其死？”（《合》17063）——可能情況進一步惡化，這時武丁已經放棄了孩子
　　，只希望妻子生命安全。
　　“貞婦好延死？”（《甲》944）——大概已經無力回天了，武丁心灰意冷，只盼望妻子能
　　多留些時日。
　　“貞婦好其死？”（《合》17064）——最終的萬念俱灰，但仍不肯接受事實。
　　
　　試想婦好是不可能像一般孕婦那樣大段時間花在靜養上的，或許她以懷孕之身投入過激烈
　　的搏殺？甚至因此而流產過？否則以武丁和婦好的感情，婦好留下的孩子怎會那么少——
　　有記載可循的只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先于自己便早夭的兒子。傳奇紅顏的光環是對我們這些
　　歷史看客而言的，對她本身或許有無數的苦澀。相信她女人的天性中的感情一定也無比柔
　　軟。作為戰場上的女將她英姿勃發，而作為分娩中的母親一定也會淚光瑩瑩汗透額發；她
　　或許不會因自己的戰傷而變色皺眉，但很可能在艱難的生產中同所有女人一樣撕心裂肺，
　　流淚呻吟……
　　
　　在那個艱辛的上古歲月里，女人當男人使，男人當牲口使，但現在很多人依然為殷商時代
　　的母系氏族遺風津津樂道不已，包括寫文的我自己也未能免俗，想來一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二是解放后一度扭曲的“鐵姑娘”情結孑遺在作怪吧？那樣并不是女人最好的狀態，不
　　過是生產力低下時代的適應方式而已；周人發展了農業提高了生產力，所以周的女人就慢
　　慢退出了戰場、政壇等殘酷而艱辛的領域，在文明之初，這也本是符合規律的現象，并非
　　多數觀點認為的女性地位的沒落，當然，周人奠基的華夏文明到后世又發展到了另一個極
　　端，也是過猶不及。
　　
　　天賦女人的第一使命就是做母親，因此，不論別的領域再成功，這一領域的失落將會留下
　　不可磨滅的遺憾。也許婦好是帶著失落和幸福的矛盾離去的。她給身邊悲痛欲絕的丈夫留
　　下最后一個蒼白的微笑，然后闔上了依戀的雙目。淚珠落在地上，碎裂，發出玉石碰撞的
　　清脆琤鳴……
　　婦好與武丁究竟攜手了多久？現在很多文章都說她活了三十三歲，不知是怎么推算出來的
　??；根據一些對甲骨卜辭的分期整理的文獻來看，她在賓組一類的卜辭中就出現了，直到歷
　　組二類的卜辭中還有她的活動記錄。就是說時間比地位僅次于她的婦妌還長?？梢娝麄兎?BR>　　妻相伴的時日還是挺長的，所以也能積淀下如此深厚的感情。
　　
　　對一個懂得愛情的女人來說，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于為自己愛的男人生下子嗣。婦好的一
　　生在戰場，在宗廟，在大邑商的處處疆土上留下了輝煌的印跡，但對她來說，每一次為商
　　王分娩而受的痛楚要遠比戰傷刻骨銘心。最終，這個武功赫赫的常勝將軍不是戰死沙場，
　　而是難產死于產室里，不幸之外，又是莫大的慰藉。
　　
　　對一個懂得愛情的男人來說，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于紅顏知己兩合一，武丁和妻子之間還
　　多了一重“戰友”的關系——戰友意味著生死之交，是所有伙伴關系中最深厚的——所以
　　武丁是極其幸運的男人；但紅顏不得伴白頭，他又何其不幸。婦好早亡，留下至高無上的
　　商王一個人垂淚到天明。天人兩隔，彼此牽掛的夫妻只好在夢中相會，甲骨卜辭記錄了傷
　　感的信息：“貞，王夢婦好……”（《合》17380）
　　
　　商王為心愛的妻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他舍不得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于是在宮殿宗廟附
　　近西南側葬下了妻子的棺槨，并以豐富的財物和紀念品陪葬。填好墓室后又特別在墓上修
　　建了專門祭祀婦好的宗廟（說明一下，殷商時代的墓是沒有墳丘的，故而可以在墓上修建
　　建筑物。墳丘據說起源于春秋時代）。根據甲骨卜辭，武丁頻繁地祭祀著死去的妻子，曾
　　用的祭祀方式有：哭祭、侑祭、燎祭、酒祭、莘祭、賓祭等——生怕照顧她有半點不周。
　　
　　
　　生命的轉折點往往會促進感情的升華，婦好的離世讓武丁對她的感情從私心的男女相悅之
　　愛上升到穿越陰陽、永以為好的牽掛。
　　
　　沉寂的空氣，清脆的爆裂聲。鉆了孔的龜甲綻開了玄妙的裂紋。
　　——婦好嫁否？
　　商王敬慎而深情地走上前，拜下。貞人托起灼裂的龜甲呈上他的面前。
　　——契娶之？
　　——上甲微娶之？
　　——湯王娶之？
　　……
　　寂靜的宗廟回響起威嚴而玄奧的金石絲竹之聲。
　　你，在那個世界可還好？不會再被病痛折磨了吧？而今，最偉大的三位帝王將守護你的魂
　　靈，即便是妒恨你的妣甲龏也不能再對你有所禍害……
　　
　　商王稽首，向著幽冥深處的祖先虔誠祈禱。
　　
　　武丁不知道自己那份愛的力量有多大，不知道真正保護了婦好的其實不是教民五倫的商祖
　　契，不是“禓五祀”的上甲微，也不是鳴條滅夏的大乙成湯，而是他自己的赤誠之念——
　　正因為他在她墓葬之上修建的那座祭廟，讓妻子的亡靈千百年來不受騷擾。因為盜墓者一
　　般挖掘到建筑基址就會很有經驗地收手，所以婦好的長眠之地成為如今惟一一座保存完好
　　的殷商墓葬，我們今天才能有幸見證這段遙遠而溫馨的夫妻深情。
　　
　　雖然在婦好死后享有了不亞于生前的殊榮，但對于一個女人，洗盡塵世的繁縟后，沒有什
　　么比成為自己所愛人的妻子更幸福的事了，那是留在心底最柔軟處的溫情，那溫情不論在
　　陰陽之水的哪一頭都會是永恒。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
　　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龍旗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
　　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來假，來假祁祁。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百祿是何。
　　
　　 —
　　—《詩經•商頌•玄鳥》
　　
　　這首詩是殷商后裔宋國諸侯祭祀殷高宗武丁的祭辭，深情追述了祖先武湯的榮耀，再盛贊
　　了武丁王中興殷商，國泰民安，四方來朝的盛景。隨著殷周牧野大戰的塵埃落定，殷商，
　　那段輝煌的時光逐漸被隱藏在歷史的帷幕下長達三千多年之久，若不是近代考古發掘，這
　　樣一段神奇的歷史，還有一位同這段歷史一樣神奇的女子便不會走進我們的視野。我要講
　　的婦好的故事，不是單純在介紹一位巾幗英雄，而是在努力地解讀一個不可思議卻又真實
　　存在過的人——努力從散落的甲骨碎片和金文殘跡中仔細揣摩著相關的只言片語，敬畏而
　　拘謹地寫下一些文字——但蒼白語言的盡頭，仍然是那個無法全面還原的、離我們太過久
　　遠的時代和迷霧中的女子。
　　
　　我不知道甲骨研究者們第一次看到這個“男女執手相悅之形”的“好”字時有什么感受，
　　不管這個字曾經屬于那個鮮活的血肉之軀，它都是個極優美的字眼，首先想到的便是“永
　　以為好”；婦好之“婦”乃正體字“婦”的簡化，這個字在殷商的甲骨文和銘文中代表了
　　一群生機勃勃的女性，據《甲骨文一百年》統計，甲骨文中稱“某婦”的有95個，她們在
　　甲骨文中甚至還有一個專有的集合稱謂叫作“多婦”，用今天的話翻譯相當于“那些女人
　　們”。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殷商之后古人對婦的理解——西漢許慎在其《說文解字》中對婦
　　的解釋為：“婦，服也。從女持帚。灑掃也?！惫识鴸|漢時“婦女的楷?！卑嗾迅钚挪?BR>　　疑，并在她所撰的《女誡》序言中頗有感觸地回憶道：“年十有四，執箕帚于曹氏”，從
　　此，“執箕帚”成了婦人的代詞，后世沿用日久。而今我們上溯到更接近源頭的歷史則看
　　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場景：商時代的“多婦”和后來只知道手持掃帚恭奉灑掃的婦人們
　　不同，那時的天下沒有她們的禁區——她們領兵出征、田萑稼穡、主持祭祀、宴會賓客、
　　涉足內政……既主內又主外，溫潤如玉，堅若青銅——“青銅紅顏”堪為那個時代獨特的
　　一道風景，如此，西漢以來的穿鑿附會就聊搏一哂吧。
　　
　　婦好的一生從容不迫地擔當著許多貌似極為沖突的角色：集寵一身的美麗王后、辛苦生育
　　的母親，貞卜問祀的國之主祭、馳騁疆場的常勝英雄、位高權重的封地首領……在獰厲的
　　男人世界和溫潤的女人世界中，她都做到了極致，以致于后世三千多年里，竟再無第二個
　　女子可以重聚她所有的榮寵和光耀——當然也是因為周人用自己的道德體系奠定了中華文
　　明后，不可思議的殷商文明便離我們遠去，時光不復，時光彼岸的伊人自然再難覓得。所
　　以，如今解讀殷商歷史和文化，是一定要換一個腦袋去思考的。
　　
　　一 殷有好女，姓甚名誰
　　
　　后來我們知道，“婦好”并不是她的名字——理解殷商的名姓字和廟號等稱謂需要頗費一
　　番功夫的，而且至今有些稱謂仍在學術爭議之中。在甲骨文和青銅銘文中，與她有關的稱
　　謂有“好”“婦好”“后 母”“妣辛”“毓妣辛”“后母辛”幾種。
　　
　　婦，銘文字形作“帚”，隨著漢字形符類型化的進程加女字旁成“婦”，該字使用長達幾
　　千年，建國后又簡化為“婦”。婦為已嫁女子之專稱。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王與臣的妻子
　　均可稱為“婦某”。
　　
　　好，大概因為這個字的涵義比較美好吧，曾被認為是她的名，但從學術上看，好作名講并
　　不太可靠，而認為好應是她的姓，抑或宗族的徽號——殷商時代的文字和符號尚無明顯的
　　區分界限。丁山的《商周史料考證》認為：武丁‘嬪婦好’，按婦㚤、婦妊以姓為
　　字解釋，好應當是國姓，就是說武丁的元妃婦好，應該是與他同姓的子姓。周秦以后人傳
　　寫，往往省去㚤、妌、姌、媟、好諸姓的女字旁而作弋、井、冉、枼、子；在商代
　　青銅器銘文中有許多含有“子”字的符號/文字，可能代表著來源于子姓王室的不同的支系
　　，因而婦好也很可能是和丈夫武丁同宗的“子姓之女”；也有可能子不是姓而是氏族的徽
　　號，曹定云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婦好是子方之女》，卜辭中也確是有個“子方”這一方國
　　，并且與商的關系比較友善?？傊?，不論是族徽還是姓，反映的都應該是族屬信息。
　　
　　母， 讀作qiǎo（巧），李學勤認為是婦好的字或者私名，大概受了青銅器研究大師王國
　　維觀點的啟發——他認為周代銅器銘文中所稱的“某母”，都是女人的別名：“女子之字
　　曰某母，猶男子之字曰某父”，“母氏為其女作器，而稱之曰某母。”這樣的說法看起來
　　十分貼切，不過婦好墓出土銘文除了“后 母辛”還有“后 母癸”的字樣。武丁的另外一
　　個妻子的確廟號為癸，這讓我們不得不懷疑起以上那種完美的解釋——不過，若后 母指的
　　是妣癸的話，那她的明器為何會進了婦好的墓穴呢？這又是一個千古之謎。
　　
　　辛，是婦好的廟號。在殷商龐大而系統的祖先祭祀譜系里，先王與先后的廟號是以天干來
　　記的，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大乙（成湯）盤庚、武丁、帝辛”等等；妣，則是對入祭宗
　　廟的母后的敬稱。母，在殷商的稱謂范圍較廣，親生母親、姨母、伯母、叔母等皆可稱作
　　母。因此婦好死后被她的子孫敬稱為“妣辛”或“后母辛”。著名的“后母辛方鼎”（與
　　大多數刊物上的“司母辛大方鼎”同指一物，其名稱辯誤見后“司母戊大方鼎”）就是特
　　為祭祀妣辛婦好而鑄造的祭品。
　　
　　婦好的故事頭緒紛亂，散布在一片片甲骨和金文銘文中，就從她一個個身份講起吧：
　　
　　二 集寵一身，武丁之妻
　　
　　她在世的第一個身份是殷商第二十三代王武丁的王后。
　　
　　武丁，名昭，商王小乙之子，盤庚之侄，是繼盤庚之后又一位中興之主。傳說武丁是一位
　　和漢宣帝有些類似的“民間帝王”，他少年時曾行役于外，得以體察民間疾苦，也得以結
　　識筑版奴隸傅說及甘盤、祖己等賢能之人，使之成為自己的肱股棟梁；武丁之“武”名副
　　其實，他整建軍隊，征伐四方，在位的五十九年間，至少征伐過八十一個方國，平定了龍
　　方、土方、鬼方、羌方、夷方、巴方、蜀及虎方等，將商的國界拓展到西起甘肅，東至海
　　濱，北及大漠，南逾江漢流域，正如《玄鳥》中所述的“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
　　海。四海來假，來假祁祁?！薄妒酚洝贩Q之為“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殷道復興?！?BR>　　
　　
　　婦好是武丁的妻子，然而武丁的妻子并不止她一位，據一些學者對甲骨的統計，武丁的妻
　　子約有六十左右，其中法定的王后有十八位，最后入了周祭與武丁配祭的有三位。不過這
　　并不能說明武丁就是個花心蘿卜。殷商王實行的是“一夫多妻”制，且沒有后世“妻尊妾
　　卑”的明確區分。這主要是因為殷商的邦國結構比較松散的，聯姻是對方國進行控制的手
　　段之一。這種婚制也不僅是內政問題，更涉及到嚴肅的外交領域。從四面八方取一大堆妻
　　子回來是商王必須履行的義務，但在飽食而知淫欲的后人眼里，多半會對商王們帶有“荒
　　淫無恥”的偏見。在殷商祀譜里，不同于周以后考妣祭的“一對一”模式（只有嫡妻去世
　　而續娶的現象才可能出現“一對多”），常常一王配數者：中丁有妣己、妣癸；祖乙有妣
　　己、妣庚；祖辛有妣甲、妣庚；祖丁有妣己、妣庚……同樣，為武丁配祭的先妣有妣戊、
　　妣辛、妣癸。武丁的三位法定妻子中，妣戊的墓葬形制和隨葬品略高于妣辛婦好，比如婦
　　好墓中的“后母辛方鼎”就比我們熟悉的、中學歷史課本就提到過的中國現發現的最大的
　　青銅器“后母戊大方鼎”（妣戊的隨葬器）要小一些。不過有一點事實不能忽視，那就是
　　婦妌有兩名出色的兒子，其中一人最終還做了王——祖甲，因此完全可以從私心出發讓自
　　己的親生母親享有更多的榮耀。但到了祖庚時代乃至殷商后期，在最隆重的“周祭”（用
　　五種祀典對祖先進行輪番和周而復始的祭祀）里，妣辛依然是先于妣戊和妣癸而享祭的。
　　
　　
　　盡管婦好經常南征北戰，理應身體素質過硬，但從眾多大量甲骨卜辭來看，她的身體似乎
　　并不大好：
　　
　　“貞：好羸，于祖辛。”（《合集》709反）——婦好身體虛弱，向祖辛祈求康復。
　　因而可以看到武丁對婦好的關心無微不至：
　　“貞：婦好冎凡有疾？“（《合》709正）——婦好會有疾病嗎？“冎凡有疾”是卜辭中貞
　　問疾病的術語。
　　“婦好禍風有疾？”（《合》709正）——婦好傷了風會生病嗎？
　　“婦好弗疾齒？”（《合》773甲）——婦好的牙齒不會有麻煩吧？
　　“貞：婦好嚏，惟出疾？”（《合》13633）——婦好打噴嚏了，是不是能去除疾病了？
　　
　　
　　關愛到牙齒和噴嚏——武丁還真是一個感情細膩的男人！這種丈夫別說在上古崇尚蠻力的
　　時代里難能可貴，即便放到當今感情豐富的知性男人群體中也絕對是稀有資源；為了使婦
　　好身體盡早康復，武丁還經常用大量犧牲和人殉舉行祭祀，向祖先和神靈祈福以保祐婦好
　?。?BR>　　
　　“己卯卜，嗀貞，御婦好于父乙，□羊又豕，刪十 ?！保ā逗稀?71正）——己卯這天占
　　卜，貞人嗀問：為了婦好向祖先父乙舉行攘災祈福的御祭，砍殺羊和豬，割殺十頭經特殊
　　飼養的羊嗎？
　　
　　“貞，御婦好于父乙，□羊又 ，刪十 ，十 ， 十?！保ā逗稀?02正）——為了婦好
　　向祖先父乙舉行御祭，砍殺進行特殊飼養的羊和小豬，割殺十頭特殊飼養的羊、十個祭奴
　　、小豬十頭嗎？
　　
　　為了婦好，武丁甚至祈求自己的父親小乙保佑她，這對任何同等地位的王后都沒有過（最
　　多是祈求先妣的保佑）可見對她的關愛至深；武丁不惜一次祭獻十具犧牲和人牲，也算是
　　“為紅顏擲千金”的男人典范吧。從那三千多年前晦澀簡潔的甲骨文中感受到的除了獰厲
　　殘酷、驚心動魄之外，還有一個為人夫者對病痛中妻子的牽掛和心焦。
　　
　　婦好甚至有一次大病危及到生命：
　　
　　“貞：婦好冎，大疾延，豈死？（《合》17391）——婦好有災，大病發作且遷延不愈，會
　　死嗎？
　　“貞：惟龏后蚩婦好？不惟龏后蚩婦好？”（《合集》795反）——這里貞問婦好的災禍是
　　不是龏后的亡靈作祟。龏后是甲骨中的婦龏，是武丁諸多的法定王后之一，那時她已經去
　　世了，廟號為甲，就是武乙、文丁時期卜辭里的“妣甲龏”。這里隱約能窺得武丁眾多妻
　　子間也會爭風吃醋，若此，婦好無疑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眾矢之的。
　　
　　商王對婦好的懷孕、生育是當成國之大計來抓的，甲骨文中關于這類的卜辭有二十多條，
　　有問卜是否懷孕的，有祭祀祈禱母子平安的，還有占問她的產期以及胎兒性別的。盡管商
　　王對其它妻子有孕和生育的貞問也見諸甲骨，但其數量寥寥，而且沒有像對婦好的那樣親
　　自來占斷卜兆。
　　
　　“丁酉卜，賓貞：婦好有受生？王乩曰：吉，其有受生。”（《合》13925正反）——丁酉
　　日占卜，貞人賓問：婦好有孕了嗎？王占斷說：大吉，婦好確是有孕。
　　“丁酉卜，賓貞：婦好娩？王乩曰：其?。ㄎ┘酌?，有祟，有……”（《合》13996）—
　　—丁酉日占卜，貞人賓問：婦好分娩嗎？王占斷卜兆后說：如果她在甲日分娩，就有災禍
　　，還有……下面的辭殘缺了……郁悶，真吊人胃口。
　　“辛丑卜，殻貞：婦好有子？三月，王乩曰：好其有子，御。”（《合》94正）——辛丑
　　日占卜，貞人殻問卜：婦好懷上孩子了嗎？三月，王占斷卜兆后說：婦好已經懷孕了，為
　　此要進行御祭。
　　
　　以上幾則卜辭中極為生動地映出了商王的神態：緊張、激動、興奮、迫不及待……同如今
　　陪老婆檢查懷孕回來，或者在產室外徘徊亂轉的準父親沒什么兩樣。
　　
　　武丁自然非常希望婦好為自己生下更多的子嗣，而且根據卜辭婦好也確實多次懷孕，但似
　　乎婦好很難生下男孩，甚至還有卜辭帶來玄奧費解的信息：
　　
　　“壬寅卜，殻貞：婦好娩，不其嘉？王乩曰：凡不嘉，其嘉不吉于□，凡茲乃死。（《合
　　》14001正）—— 壬寅這日占卜，貞人殻貞問：婦好分娩，會生男孩嗎？王占斷得：不會
　　是男孩，男孩則不吉利。生下也會死。嘉在甲骨文中寫作（女力），是生男孩的意思。不
　　嘉，是不生男孩的意思。這條卜辭是目前誤解最多的一條，因為對“嘉（女力）”的理解
　　錯誤，很多文中都將其誤解為婦好難產的意思。
　　
　　能夠確定的是婦好曾生過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因為有一個男孩先于她夭折的記錄；按常
　　理，婦好最后能入周祭，應該也是有一個像樣的兒子的。武丁三個最出色的兒子中，一個
　　是在卜辭中很活躍的、被稱為“大子”（太子）或“小王”的子弓，應該就是沒有即位的
　　祖己——后世典籍中的不幸孩子“孝己”，他一度被認為是婦好的兒子，但根據最近的卜
　　辭考據得知他的母親其實是后妣戊，即婦妌；武丁之后繼位的祖甲載據考也是妣戊之子，
　　既然妣庚能夠入周祭，又沒有特別突出的表現，那么她的兒子極有可能做了商王，應該就
　　是祖甲之后的祖庚。但這樣的話婦好就沒有一個做商王的兒子了？后世婦好饗祭要遠高于
　　前兩位先妣，這又是為什么呢？不過這樣斤斤計較已經沒有必要了，否則那三位殷商先妣
　　怕是要一起嘲笑我們這些后人。
　　
　　天命婦好可惜沒有逃脫天妒紅顏的宿命，但于其死因，有人推斷是戰傷發作，有人推斷她
　　或許和漢時霍去病一樣在征戰草原部落時受到胡巫搗鬼的炭疽細菌感染，但根據甲骨卜辭
　　，婦好最有可能還是死于難產。
　　
　　“貞婦好不死，有子？”（《契》491）——婦好難產，情況危險，武丁提心吊膽，期望祖
　　先保佑她們母子平安。
　　“貞婦好不其死？”（《合》17063）——可能情況進一步惡化，這時武丁已經放棄了孩子
　　，只希望妻子生命安全。
　　“貞婦好延死？”（《甲》944）——大概已經無力回天了，武丁心灰意冷，只盼望妻子能
　　多留些時日。
　　“貞婦好其死？”（《合》17064）——最終的萬念俱灰，但仍不肯接受事實。
　　
　　試想婦好是不可能像一般孕婦那樣大段時間花在靜養上的，或許她以懷孕之身投入過激烈
　　的搏殺？甚至因此而流產過？否則以武丁和婦好的感情，婦好留下的孩子怎會那么少——
　　有記載可循的只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先于自己便早夭的兒子。傳奇紅顏的光環是對我們這些
　　歷史看客而言的，對她本身或許有無數的苦澀。相信她女人的天性中的感情一定也無比柔
　　軟。作為戰場上的女將她英姿勃發，而作為分娩中的母親一定也會淚光瑩瑩汗透額發；她
　　或許不會因自己的戰傷而變色皺眉，但很可能在艱難的生產中同所有女人一樣撕心裂肺，
　　流淚呻吟……
　　
　　在那個艱辛的上古歲月里，女人當男人使，男人當牲口使，但現在很多人依然為殷商時代
　　的母系氏族遺風津津樂道不已，包括寫文的我自己也未能免俗，想來一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二是解放后一度扭曲的“鐵姑娘”情結孑遺在作怪吧？那樣并不是女人最好的狀態，不
　　過是生產力低下時代的適應方式而已；周人發展了農業提高了生產力，所以周的女人就慢
　　慢退出了戰場、政壇等殘酷而艱辛的領域，在文明之初，這也本是符合規律的現象，并非
　　多數觀點認為的女性地位的沒落，當然，周人奠基的華夏文明到后世又發展到了另一個極
　　端，也是過猶不及。
　　
　　天賦女人的第一使命就是做母親，因此，不論別的領域再成功，這一領域的失落將會留下
　　不可磨滅的遺憾。也許婦好是帶著失落和幸福的矛盾離去的。她給身邊悲痛欲絕的丈夫留
　　下最后一個蒼白的微笑，然后闔上了依戀的雙目。淚珠落在地上，碎裂，發出玉石碰撞的
　　清脆琤鳴……
　　婦好與武丁究竟攜手了多久？現在很多文章都說她活了三十三歲，不知是怎么推算出來的
　??；根據一些對甲骨卜辭的分期整理的文獻來看，她在賓組一類的卜辭中就出現了，直到歷
　　組二類的卜辭中還有她的活動記錄。就是說時間比地位僅次于她的婦妌還長?？梢娝麄兎?BR>　　妻相伴的時日還是挺長的，所以也能積淀下如此深厚的感情。
　　
　　對一個懂得愛情的女人來說，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于為自己愛的男人生下子嗣。婦好的一
　　生在戰場，在宗廟，在大邑商的處處疆土上留下了輝煌的印跡，但對她來說，每一次為商
　　王分娩而受的痛楚要遠比戰傷刻骨銘心。最終，這個武功赫赫的常勝將軍不是戰死沙場，
　　而是難產死于產室里，不幸之外，又是莫大的慰藉。
　　
　　對一個懂得愛情的男人來說，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于紅顏知己兩合一，武丁和妻子之間還
　　多了一重“戰友”的關系——戰友意味著生死之交，是所有伙伴關系中最深厚的——所以
　　武丁是極其幸運的男人；但紅顏不得伴白頭，他又何其不幸。婦好早亡，留下至高無上的
　　商王一個人垂淚到天明。天人兩隔，彼此牽掛的夫妻只好在夢中相會，甲骨卜辭記錄了傷
　　感的信息：“貞，王夢婦好……”（《合》17380）
　　
　　商王為心愛的妻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他舍不得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于是在宮殿宗廟附
　　近西南側葬下了妻子的棺槨，并以豐富的財物和紀念品陪葬。填好墓室后又特別在墓上修
　　建了專門祭祀婦好的宗廟（說明一下，殷商時代的墓是沒有墳丘的，故而可以在墓上修建
　　建筑物。墳丘據說起源于春秋時代）。根據甲骨卜辭，武丁頻繁地祭祀著死去的妻子，曾
　　用的祭祀方式有：哭祭、侑祭、燎祭、酒祭、莘祭、賓祭等——生怕照顧她有半點不周。
　　
　　
　　生命的轉折點往往會促進感情的升華，婦好的離世讓武丁對她的感情從私心的男女相悅之
　　愛上升到穿越陰陽、永以為好的牽掛。
　　
　　沉寂的空氣，清脆的爆裂聲。鉆了孔的龜甲綻開了玄妙的裂紋。
　　——婦好嫁否？
　　商王敬慎而深情地走上前，拜下。貞人托起灼裂的龜甲呈上他的面前。
　　——契娶之？
　　——上甲微娶之？
　　——湯王娶之？
　　……
　　寂靜的宗廟回響起威嚴而玄奧的金石絲竹之聲。
　　你，在那個世界可還好？不會再被病痛折磨了吧？而今，最偉大的三位帝王將守護你的魂
　　靈，即便是妒恨你的妣甲龏也不能再對你有所禍害……
　　
　　商王稽首，向著幽冥深處的祖先虔誠祈禱。
　　
　　武丁不知道自己那份愛的力量有多大，不知道真正保護了婦好的其實不是教民五倫的商祖
　　契，不是“禓五祀”的上甲微，也不是鳴條滅夏的大乙成湯，而是他自己的赤誠之念——
　　正因為他在她墓葬之上修建的那座祭廟，讓妻子的亡靈千百年來不受騷擾。因為盜墓者一
　　般挖掘到建筑基址就會很有經驗地收手，所以婦好的長眠之地成為如今惟一一座保存完好
　　的殷商墓葬，我們今天才能有幸見證這段遙遠而溫馨的夫妻深情。
　　
　　雖然在婦好死后享有了不亞于生前的殊榮，但對于一個女人，洗盡塵世的繁縟后，沒有什
　　么比成為自己所愛人的妻子更幸福的事了，那是留在心底最柔軟處的溫情，那溫情不論在
　　陰陽之水的哪一頭都會是永恒。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
　　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龍旗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
　　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來假，來假祁祁。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百祿是何。
　　
　　 —
　　—《詩經•商頌•玄鳥》
　　
　　這首詩是殷商后裔宋國諸侯祭祀殷高宗武丁的祭辭，深情追述了祖先武湯的榮耀，再盛贊
　　了武丁王中興殷商，國泰民安，四方來朝的盛景。隨著殷周牧野大戰的塵埃落定，殷商，
　　那段輝煌的時光逐漸被隱藏在歷史的帷幕下長達三千多年之久，若不是近代考古發掘，這
　　樣一段神奇的歷史，還有一位同這段歷史一樣神奇的女子便不會走進我們的視野。我要講
　　的婦好的故事，不是單純在介紹一位巾幗英雄，而是在努力地解讀一個不可思議卻又真實
　　存在過的人——努力從散落的甲骨碎片和金文殘跡中仔細揣摩著相關的只言片語，敬畏而
　　拘謹地寫下一些文字——但蒼白語言的盡頭，仍然是那個無法全面還原的、離我們太過久
　　遠的時代和迷霧中的女子。
　　
　　我不知道甲骨研究者們第一次看到這個“男女執手相悅之形”的“好”字時有什么感受，
　　不管這個字曾經屬于那個鮮活的血肉之軀，它都是個極優美的字眼，首先想到的便是“永
　　以為好”；婦好之“婦”乃正體字“婦”的簡化，這個字在殷商的甲骨文和銘文中代表了
　　一群生機勃勃的女性，據《甲骨文一百年》統計，甲骨文中稱“某婦”的有95個，她們在
　　甲骨文中甚至還有一個專有的集合稱謂叫作“多婦”，用今天的話翻譯相當于“那些女人
　　們”。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殷商之后古人對婦的理解——西漢許慎在其《說文解字》中對婦
　　的解釋為：“婦，服也。從女持帚。灑掃也。”故而東漢時“婦女的楷?！卑嗾迅钚挪?BR>　　疑，并在她所撰的《女誡》序言中頗有感觸地回憶道：“年十有四，執箕帚于曹氏”，從
　　此，“執箕帚”成了婦人的代詞，后世沿用日久。而今我們上溯到更接近源頭的歷史則看
　　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場景：商時代的“多婦”和后來只知道手持掃帚恭奉灑掃的婦人們
　　不同，那時的天下沒有她們的禁區——她們領兵出征、田萑稼穡、主持祭祀、宴會賓客、
　　涉足內政……既主內又主外，溫潤如玉，堅若青銅——“青銅紅顏”堪為那個時代獨特的
　　一道風景，如此，西漢以來的穿鑿附會就聊搏一哂吧。
　　
　　婦好的一生從容不迫地擔當著許多貌似極為沖突的角色：集寵一身的美麗王后、辛苦生育
　　的母親，貞卜問祀的國之主祭、馳騁疆場的常勝英雄、位高權重的封地首領……在獰厲的
　　男人世界和溫潤的女人世界中，她都做到了極致，以致于后世三千多年里，竟再無第二個
　　女子可以重聚她所有的榮寵和光耀——當然也是因為周人用自己的道德體系奠定了中華文
　　明后，不可思議的殷商文明便離我們遠去，時光不復，時光彼岸的伊人自然再難覓得。所
　　以，如今解讀殷商歷史和文化，是一定要換一個腦袋去思考的。
　　
　　一 殷有好女，姓甚名誰
　　
　　后來我們知道，“婦好”并不是她的名字——理解殷商的名姓字和廟號等稱謂需要頗費一
　　番功夫的，而且至今有些稱謂仍在學術爭議之中。在甲骨文和青銅銘文中，與她有關的稱
　　謂有“好”“婦好”“后 母”“妣辛”“毓妣辛”“后母辛”幾種。
　　
　　婦，銘文字形作“帚”，隨著漢字形符類型化的進程加女字旁成“婦”，該字使用長達幾
　　千年，建國后又簡化為“婦”。婦為已嫁女子之專稱。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王與臣的妻子
　　均可稱為“婦某”。
　　
　　好，大概因為這個字的涵義比較美好吧，曾被認為是她的名，但從學術上看，好作名講并
　　不太可靠，而認為好應是她的姓，抑或宗族的徽號——殷商時代的文字和符號尚無明顯的
　　區分界限。丁山的《商周史料考證》認為：武丁‘嬪婦好’，按婦㚤、婦妊以姓為
　　字解釋，好應當是國姓，就是說武丁的元妃婦好，應該是與他同姓的子姓。周秦以后人傳
　　寫，往往省去㚤、妌、姌、媟、好諸姓的女字旁而作弋、井、冉、枼、子；在商代
　　青銅器銘文中有許多含有“子”字的符號/文字，可能代表著來源于子姓王室的不同的支系
　　，因而婦好也很可能是和丈夫武丁同宗的“子姓之女”；也有可能子不是姓而是氏族的徽
　　號，曹定云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婦好是子方之女》，卜辭中也確是有個“子方”這一方國
　　，并且與商的關系比較友善?？傊徽撌亲寤者€是姓，反映的都應該是族屬信息。
　　
　　母， 讀作qiǎo（巧），李學勤認為是婦好的字或者私名，大概受了青銅器研究大師王國
　　維觀點的啟發——他認為周代銅器銘文中所稱的“某母”，都是女人的別名：“女子之字
　　曰某母，猶男子之字曰某父”，“母氏為其女作器，而稱之曰某母?！边@樣的說法看起來
　　十分貼切，不過婦好墓出土銘文除了“后 母辛”還有“后 母癸”的字樣。武丁的另外一
　　個妻子的確廟號為癸，這讓我們不得不懷疑起以上那種完美的解釋——不過，若后 母指的
　　是妣癸的話，那她的明器為何會進了婦好的墓穴呢？這又是一個千古之謎。
　　
　　辛，是婦好的廟號。在殷商龐大而系統的祖先祭祀譜系里，先王與先后的廟號是以天干來
　　記的，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大乙（成湯）盤庚、武丁、帝辛”等等；妣，則是對入祭宗
　　廟的母后的敬稱。母，在殷商的稱謂范圍較廣，親生母親、姨母、伯母、叔母等皆可稱作
　　母。因此婦好死后被她的子孫敬稱為“妣辛”或“后母辛”。著名的“后母辛方鼎”（與
　　大多數刊物上的“司母辛大方鼎”同指一物，其名稱辯誤見后“司母戊大方鼎”）就是特
　　為祭祀妣辛婦好而鑄造的祭品。
　　
　　婦好的故事頭緒紛亂，散布在一片片甲骨和金文銘文中，就從她一個個身份講起吧：
　　
　　二 集寵一身，武丁之妻
　　
　　她在世的第一個身份是殷商第二十三代王武丁的王后。
　　
　　武丁，名昭，商王小乙之子，盤庚之侄，是繼盤庚之后又一位中興之主。傳說武丁是一位
　　和漢宣帝有些類似的“民間帝王”，他少年時曾行役于外，得以體察民間疾苦，也得以結
　　識筑版奴隸傅說及甘盤、祖己等賢能之人，使之成為自己的肱股棟梁；武丁之“武”名副
　　其實，他整建軍隊，征伐四方，在位的五十九年間，至少征伐過八十一個方國，平定了龍
　　方、土方、鬼方、羌方、夷方、巴方、蜀及虎方等，將商的國界拓展到西起甘肅，東至海
　　濱，北及大漠，南逾江漢流域，正如《玄鳥》中所述的“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
　　海。四海來假，來假祁祁?！薄妒酚洝贩Q之為“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殷道復興。”
　　
　　
　　婦好是武丁的妻子，然而武丁的妻子并不止她一位，據一些學者對甲骨的統計，武丁的妻
　　子約有六十左右，其中法定的王后有十八位，最后入了周祭與武丁配祭的有三位。不過這
　　并不能說明武丁就是個花心蘿卜。殷商王實行的是“一夫多妻”制，且沒有后世“妻尊妾
　　卑”的明確區分。這主要是因為殷商的邦國結構比較松散的，聯姻是對方國進行控制的手
　　段之一。這種婚制也不僅是內政問題，更涉及到嚴肅的外交領域。從四面八方取一大堆妻
　　子回來是商王必須履行的義務，但在飽食而知淫欲的后人眼里，多半會對商王們帶有“荒
　　淫無恥”的偏見。在殷商祀譜里，不同于周以后考妣祭的“一對一”模式（只有嫡妻去世
　　而續娶的現象才可能出現“一對多”），常常一王配數者：中丁有妣己、妣癸；祖乙有妣
　　己、妣庚；祖辛有妣甲、妣庚；祖丁有妣己、妣庚……同樣，為武丁配祭的先妣有妣戊、
　　妣辛、妣癸。武丁的三位法定妻子中，妣戊的墓葬形制和隨葬品略高于妣辛婦好，比如婦
　　好墓中的“后母辛方鼎”就比我們熟悉的、中學歷史課本就提到過的中國現發現的最大的
　　青銅器“后母戊大方鼎”（妣戊的隨葬器）要小一些。不過有一點事實不能忽視，那就是
　　婦妌有兩名出色的兒子，其中一人最終還做了王——祖甲，因此完全可以從私心出發讓自
　　己的親生母親享有更多的榮耀。但到了祖庚時代乃至殷商后期，在最隆重的“周祭”（用
　　五種祀典對祖先進行輪番和周而復始的祭祀）里，妣辛依然是先于妣戊和妣癸而享祭的。
　　
　　
　　盡管婦好經常南征北戰，理應身體素質過硬，但從眾多大量甲骨卜辭來看，她的身體似乎
　　并不大好：
　　
　　“貞：好羸，于祖辛。”（《合集》709反）——婦好身體虛弱，向祖辛祈求康復。
　　因而可以看到武丁對婦好的關心無微不至：
　　“貞：婦好冎凡有疾？“（《合》709正）——婦好會有疾病嗎？“冎凡有疾”是卜辭中貞
　　問疾病的術語。
　　“婦好禍風有疾？”（《合》709正）——婦好傷了風會生病嗎？
　　“婦好弗疾齒？”（《合》773甲）——婦好的牙齒不會有麻煩吧？
　　“貞：婦好嚏，惟出疾？”（《合》13633）——婦好打噴嚏了，是不是能去除疾病了？
　　
　　
　　關愛到牙齒和噴嚏——武丁還真是一個感情細膩的男人！這種丈夫別說在上古崇尚蠻力的
　　時代里難能可貴，即便放到當今感情豐富的知性男人群體中也絕對是稀有資源；為了使婦
　　好身體盡早康復，武丁還經常用大量犧牲和人殉舉行祭祀，向祖先和神靈祈福以保祐婦好
　?。?BR>　　
　　“己卯卜，嗀貞，御婦好于父乙，□羊又豕，刪十 。”（《合》271正）——己卯這天占
　　卜，貞人嗀問：為了婦好向祖先父乙舉行攘災祈福的御祭，砍殺羊和豬，割殺十頭經特殊
　　飼養的羊嗎？
　　
　　“貞，御婦好于父乙，□羊又 ，刪十 ，十 ， 十。”（《合》702正）——為了婦好
　　向祖先父乙舉行御祭，砍殺進行特殊飼養的羊和小豬，割殺十頭特殊飼養的羊、十個祭奴
　　、小豬十頭嗎？
　　
　　為了婦好，武丁甚至祈求自己的父親小乙保佑她，這對任何同等地位的王后都沒有過（最
　　多是祈求先妣的保佑）可見對她的關愛至深；武丁不惜一次祭獻十具犧牲和人牲，也算是
　　“為紅顏擲千金”的男人典范吧。從那三千多年前晦澀簡潔的甲骨文中感受到的除了獰厲
　　殘酷、驚心動魄之外，還有一個為人夫者對病痛中妻子的牽掛和心焦。
　　
　　婦好甚至有一次大病危及到生命：
　　
　　“貞：婦好冎，大疾延，豈死？（《合》17391）——婦好有災，大病發作且遷延不愈，會
　　死嗎？
　　“貞：惟龏后蚩婦好？不惟龏后蚩婦好？”（《合集》795反）——這里貞問婦好的災禍是
　　不是龏后的亡靈作祟。龏后是甲骨中的婦龏，是武丁諸多的法定王后之一，那時她已經去
　　世了，廟號為甲，就是武乙、文丁時期卜辭里的“妣甲龏”。這里隱約能窺得武丁眾多妻
　　子間也會爭風吃醋，若此，婦好無疑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眾矢之的。
　　
　　商王對婦好的懷孕、生育是當成國之大計來抓的，甲骨文中關于這類的卜辭有二十多條，
　　有問卜是否懷孕的，有祭祀祈禱母子平安的，還有占問她的產期以及胎兒性別的。盡管商
　　王對其它妻子有孕和生育的貞問也見諸甲骨，但其數量寥寥，而且沒有像對婦好的那樣親
　　自來占斷卜兆。
　　
　　“丁酉卜，賓貞：婦好有受生？王乩曰：吉，其有受生?！保ā逗稀?3925正反）——丁酉
　　日占卜，貞人賓問：婦好有孕了嗎？王占斷說：大吉，婦好確是有孕。
　　“丁酉卜，賓貞：婦好娩？王乩曰：其?。ㄎ┘酌?，有祟，有……”（《合》13996）—
　　—丁酉日占卜，貞人賓問：婦好分娩嗎？王占斷卜兆后說：如果她在甲日分娩，就有災禍
　　，還有……下面的辭殘缺了……郁悶，真吊人胃口。
　　“辛丑卜，殻貞：婦好有子？三月，王乩曰：好其有子，御?！保ā逗稀?4正）——辛丑
　　日占卜，貞人殻問卜：婦好懷上孩子了嗎？三月，王占斷卜兆后說：婦好已經懷孕了，為
　　此要進行御祭。
　　
　　以上幾則卜辭中極為生動地映出了商王的神態：緊張、激動、興奮、迫不及待……同如今
　　陪老婆檢查懷孕回來，或者在產室外徘徊亂轉的準父親沒什么兩樣。
　　
　　武丁自然非常希望婦好為自己生下更多的子嗣，而且根據卜辭婦好也確實多次懷孕，但似
　　乎婦好很難生下男孩，甚至還有卜辭帶來玄奧費解的信息：
　　
　　“壬寅卜，殻貞：婦好娩，不其嘉？王乩曰：凡不嘉，其嘉不吉于□，凡茲乃死。（《合
　　》14001正）—— 壬寅這日占卜，貞人殻貞問：婦好分娩，會生男孩嗎？王占斷得：不會
　　是男孩，男孩則不吉利。生下也會死。嘉在甲骨文中寫作（女力），是生男孩的意思。不
　　嘉，是不生男孩的意思。這條卜辭是目前誤解最多的一條，因為對“嘉（女力）”的理解
　　錯誤，很多文中都將其誤解為婦好難產的意思。
　　
　　能夠確定的是婦好曾生過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因為有一個男孩先于她夭折的記錄；按常
　　理，婦好最后能入周祭，應該也是有一個像樣的兒子的。武丁三個最出色的兒子中，一個
　　是在卜辭中很活躍的、被稱為“大子”（太子）或“小王”的子弓，應該就是沒有即位的
　　祖己——后世典籍中的不幸孩子“孝己”，他一度被認為是婦好的兒子，但根據最近的卜
　　辭考據得知他的母親其實是后妣戊，即婦妌；武丁之后繼位的祖甲載據考也是妣戊之子，
　　既然妣庚能夠入周祭，又沒有特別突出的表現，那么她的兒子極有可能做了商王，應該就
　　是祖甲之后的祖庚。但這樣的話婦好就沒有一個做商王的兒子了？后世婦好饗祭要遠高于
　　前兩位先妣，這又是為什么呢？不過這樣斤斤計較已經沒有必要了，否則那三位殷商先妣
　　怕是要一起嘲笑我們這些后人。
　　
　　天命婦好可惜沒有逃脫天妒紅顏的宿命，但于其死因，有人推斷是戰傷發作，有人推斷她
　　或許和漢時霍去病一樣在征戰草原部落時受到胡巫搗鬼的炭疽細菌感染，但根據甲骨卜辭
　　，婦好最有可能還是死于難產。
　　
　　“貞婦好不死，有子？”（《契》491）——婦好難產，情況危險，武丁提心吊膽，期望祖
　　先保佑她們母子平安。
　　“貞婦好不其死？”（《合》17063）——可能情況進一步惡化，這時武丁已經放棄了孩子
　　，只希望妻子生命安全。
　　“貞婦好延死？”（《甲》944）——大概已經無力回天了，武丁心灰意冷，只盼望妻子能
　　多留些時日。
　　“貞婦好其死？”（《合》17064）——最終的萬念俱灰，但仍不肯接受事實。
　　
　　試想婦好是不可能像一般孕婦那樣大段時間花在靜養上的，或許她以懷孕之身投入過激烈
　　的搏殺？甚至因此而流產過？否則以武丁和婦好的感情，婦好留下的孩子怎會那么少——
　　有記載可循的只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先于自己便早夭的兒子。傳奇紅顏的光環是對我們這些
　　歷史看客而言的，對她本身或許有無數的苦澀。相信她女人的天性中的感情一定也無比柔
　　軟。作為戰場上的女將她英姿勃發，而作為分娩中的母親一定也會淚光瑩瑩汗透額發；她
　　或許不會因自己的戰傷而變色皺眉，但很可能在艱難的生產中同所有女人一樣撕心裂肺，
　　流淚呻吟……
　　
　　在那個艱辛的上古歲月里，女人當男人使，男人當牲口使，但現在很多人依然為殷商時代
　　的母系氏族遺風津津樂道不已，包括寫文的我自己也未能免俗，想來一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二是解放后一度扭曲的“鐵姑娘”情結孑遺在作怪吧？那樣并不是女人最好的狀態，不
　　過是生產力低下時代的適應方式而已；周人發展了農業提高了生產力，所以周的女人就慢
　　慢退出了戰場、政壇等殘酷而艱辛的領域，在文明之初，這也本是符合規律的現象，并非
　　多數觀點認為的女性地位的沒落，當然，周人奠基的華夏文明到后世又發展到了另一個極
　　端，也是過猶不及。
　　
　　天賦女人的第一使命就是做母親，因此，不論別的領域再成功，這一領域的失落將會留下
　　不可磨滅的遺憾。也許婦好是帶著失落和幸福的矛盾離去的。她給身邊悲痛欲絕的丈夫留
　　下最后一個蒼白的微笑，然后闔上了依戀的雙目。淚珠落在地上，碎裂，發出玉石碰撞的
　　清脆琤鳴……
　　婦好與武丁究竟攜手了多久？現在很多文章都說她活了三十三歲，不知是怎么推算出來的
　??；根據一些對甲骨卜辭的分期整理的文獻來看，她在賓組一類的卜辭中就出現了，直到歷
　　組二類的卜辭中還有她的活動記錄。就是說時間比地位僅次于她的婦妌還長?？梢娝麄兎?BR>　　妻相伴的時日還是挺長的，所以也能積淀下如此深厚的感情。
　　
　　對一個懂得愛情的女人來說，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于為自己愛的男人生下子嗣。婦好的一
　　生在戰場，在宗廟，在大邑商的處處疆土上留下了輝煌的印跡，但對她來說，每一次為商
　　王分娩而受的痛楚要遠比戰傷刻骨銘心。最終，這個武功赫赫的常勝將軍不是戰死沙場，
　　而是難產死于產室里，不幸之外，又是莫大的慰藉。
　　
　　對一個懂得愛情的男人來說，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于紅顏知己兩合一，武丁和妻子之間還
　　多了一重“戰友”的關系——戰友意味著生死之交，是所有伙伴關系中最深厚的——所以
　　武丁是極其幸運的男人；但紅顏不得伴白頭，他又何其不幸。婦好早亡，留下至高無上的
　　商王一個人垂淚到天明。天人兩隔，彼此牽掛的夫妻只好在夢中相會，甲骨卜辭記錄了傷
　　感的信息：“貞，王夢婦好……”（《合》17380）
　　
　　商王為心愛的妻子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他舍不得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于是在宮殿宗廟附
　　近西南側葬下了妻子的棺槨，并以豐富的財物和紀念品陪葬。填好墓室后又特別在墓上修
　　建了專門祭祀婦好的宗廟（說明一下，殷商時代的墓是沒有墳丘的，故而可以在墓上修建
　　建筑物。墳丘據說起源于春秋時代）。根據甲骨卜辭，武丁頻繁地祭祀著死去的妻子，曾
　　用的祭祀方式有：哭祭、侑祭、燎祭、酒祭、莘祭、賓祭等——生怕照顧她有半點不周。
　　
　　
　　生命的轉折點往往會促進感情的升華，婦好的離世讓武丁對她的感情從私心的男女相悅之
　　愛上升到穿越陰陽、永以為好的牽掛。
　　
　　沉寂的空氣，清脆的爆裂聲。鉆了孔的龜甲綻開了玄妙的裂紋。
　　——婦好嫁否？
　　商王敬慎而深情地走上前，拜下。貞人托起灼裂的龜甲呈上他的面前。
　　——契娶之？
　　——上甲微娶之？
　　——湯王娶之？
　　……
　　寂靜的宗廟回響起威嚴而玄奧的金石絲竹之聲。
　　你，在那個世界可還好？不會再被病痛折磨了吧？而今，最偉大的三位帝王將守護你的魂
　　靈，即便是妒恨你的妣甲龏也不能再對你有所禍害……
　　
　　商王稽首，向著幽冥深處的祖先虔誠祈禱。
　　
　　武丁不知道自己那份愛的力量有多大，不知道真正保護了婦好的其實不是教民五倫的商祖
　　契，不是“禓五祀”的上甲微，也不是鳴條滅夏的大乙成湯，而是他自己的赤誠之念——
　　正因為他在她墓葬之上修建的那座祭廟，讓妻子的亡靈千百年來不受騷擾。因為盜墓者一
　　般挖掘到建筑基址就會很有經驗地收手，所以婦好的長眠之地成為如今惟一一座保存完好
　　的殷商墓葬，我們今天才能有幸見證這段遙遠而溫馨的夫妻深情。
　　
　　雖然在婦好死后享有了不亞于生前的殊榮，但對于一個女人，洗盡塵世的繁縟后，沒有什
　　么比成為自己所愛人的妻子更幸福的事了，那是留在心底最柔軟處的溫情，那溫情不論在
　　陰陽之水的哪一頭都會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