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對于加快前行的中國來說,雖然愈加是商品大潮、經濟大潮的年代,但文壇和學界也并沒有被打入冷宮“深院鎖清秋”,相反,文化界始終是“弄潮兒向濤頭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熱鬧的。
在這些熱熱鬧鬧的文化活動中,季羨林先生和其他一些大學者、大作家、大文化名人一樣,被當作旗幟,身后永遠攘擁著眾多追隨者。季府的門檻都快被人踢破了,來訪的客人一撥兒接一撥兒,以至于老人常常連5分鐘的歇息時間都難得。這種情況下,我再也沒有到府上去打擾季先生,我覺得人應該有感激之心,老人越是替別人著想,我們就越應該為他的身體和工作、寫作著想。作為編輯,誰不想得到好稿子,但如果是以損害季先生的身體為代價而“搶”到的,良心安在?
不過說來,我的運氣真是好!1992年《文薈》副刊正式創刊以后,我們搞了一個題為“永久的悔”征文。我以商量的口氣給季先生寫了一封約稿信,問他愿不愿意為我們寫一篇。孰料,信發出去的第5天,就收到了先生的回信。記得當時我一看信封厚厚的,還暗自思忖:可能季先生不想寫這文章,就寄來另外一篇稿子頂替。待我展開信封一看,差點兒喊出來!還真是先生專門為我們寫的,題目是《賦得永久的悔》,全文4000多字,是季先生那一貫的整整齊齊的手跡。刨除一去一來的郵寄時間,頂多就剩下一天了。一天時間里,耄耋老人寫了4000多字,神了!
讀罷文章,我全理解了。季先生是觸景生情,欲罷不能,一口氣寫到完的。他寫的是童年在鄉村,家里赤貧,長年吃不上“白的”(指麥子面),母親終日操勞,有一點好吃的全給了他,自己吃糠咽菜也心甘情愿。后來他6歲離家出外求學,發誓好好掙個前程,迎養母親,報答養育之恩。誰料學業未成,母親就去世了,最后連想見一面日里思念、夜里哭想的兒子的愿望也沒實現。這么一篇催人淚下的文章,真是求之不得,我們趕快以八欄、半個版的最高規格發了。說來讀者真是和我們心心相印,反饋回來好多信息,紛紛贊揚季文寫得好,情文并茂。征文來稿和關注征文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才好了。
“永久的悔”征文結束后,《文薈》脫穎而出,也加深了季先生對光明日報的感情。據他身邊的人告訴我,先生每天必讀光明日報,即使是在患青光眼治療時,自己無法讀,也讓家人給念。那幾年,季先生一有好文章,必寄給《文薈》,我們連續發了《三個小女孩》《我眼中的張中行》《哭馮至先生》《悼許國璋先生》《這個惑你不必解》等,給光明日報增色不少。其中《三個小女孩》被《讀者》《散文·海外版》《中華文學選刊》等多家報刊轉載,影響巨大。
《我眼中的張中行》一篇,還要單獨提出來說說。這篇文章中,季先生稱贊張中行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寧靜,不慕榮利,淳樸無華,待人以誠”。難得一位大學者對另一位大學問家如此欣賞。我們只聽古人說道:“文人相輕”,又看過了太多的文人互相詆毀乃至“殘殺”,很少能看到互相佩服的,更少見如此之高的評價,甘拜下風,虛懷若谷。于此處,我們便又發現了季先生的一條優點:為人忠厚,品質高潔。
從那以后,季先生對光明日報的感情,竟變得難以割舍了,凡是報社請他參加的學術活動,不管是文化的、教育的、經濟的還是其他什么,多忙,多累,他都不推辭,盡量擠出時間參加。單想想老人已是老樹一樣的高齡,身體、精力都漸漸供不應求,卻還“絕無去八寶山的計劃”,有一大堆學術研究的、文學創作的、教學科研的工作計劃亟待完成,就能知道季先生是怎樣在慘痛地犧牲自己,為報社默默奉獻。我聽說,遇有別人對光明日報提出批評,他也每每站在理解報社的立場上,盡量加以維護,他是衷心希望光明日報越辦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