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版 上 的 偶 然
1 陳浩先生您好,您最初的美術興趣似乎在國畫方面,而決定您從事石版畫專業的似乎是“假期回家在印刷廠意外發現的一架廢棄多年的石印機”,這之后您進入中央美院的石版工作室。現在看來,選擇石版決定了您今天美術風貌的個性與獨特性,那么,您能回顧一下進入中央美院的前前后后的情況么?另一個說小也小的問題是,石印機的偶得是否是您從事石版畫創作的“導火索”?(當時的石版工作室中學習石版畫的學生不太可能都有石印機吧,這批人后來石版畫創作的情況怎樣?)
陳浩:一如您好,感謝您對我的訪談。 我自小喜愛美術,多年自學繪畫,各種繪畫形式都嘗試過,畫過油畫、水墨畫,也作過幾幅黑白木刻。早期多種繪畫的練習,給我的石版畫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988年考入了中央美院版畫系,在版種普修課上才知道版畫除了木刻還有石版、銅版、絲網版畫。 假期回家,一日與印刷廠退休工人閑聊,得知早期的報紙和商標都是用石印機手工印制。“石印機”三個字吸引了我,接下來幾天的追尋終于有了結果,在一個臨時工的院內,在長滿蘆葦、雜草的一大堆磚塊里,冒出兩根鐵棒,“這就是石印機?” 我用了半天時間終于扒出一個銹跡斑斑、殘缺不全的鐵家伙,擦去泥土銹跡,在一塊大的黑鐵架上,清楚地看到幾行鑄字,“民國中東石印局造”。 在我進美院石版工作室之前,對石版畫是一無所知 ,是這架殘缺不全的石版機引我進入了石版畫這片天地,正是有了這架石印機,我才要求學習了石版畫,系里也才安排我在石版工作室學習了一年。在學習和不斷創作中,我漸漸地迷上了石版畫,它那豐富的表現力和嚴謹而復雜的工藝流程吸引著我,我喜歡石版畫繪制和印刷的過程。從磨石版到繪畫,再到腐蝕制版最后印刷完成,繁復的手工過程,其中有靈動的繪畫階段,又有完全是體力勞動的印刷工作,是畫家,又是印刷工,可謂苦樂無窮啊。 生命的過程是一個不斷作出選擇的過程,每個人都時刻要面臨選擇。應該說是這架古老破舊的石印機選擇了我,而我從此也選擇了石版畫。 我國五、六十年代鉛字平板印刷機的普及,使石版印刷漸漸退出了印刷行業,大部分石印機都回了爐,再加上石版難覓,個人很難擁有完整的石印設備,所以各大院校學習石版專業的學生離開學校多數都很難再繼續從事石版畫制作。 畢業后回阿克蘇,我立即動手修復石印機,而且又找到幾塊可用的石版,很快就在家中支起了墨臺,又畫起了石版畫。有了自己的石印機,有了自己的石版,自己的工作空間,一時間,天地變得更寬闊更自由了,美院石版工作室有 不少清規戒律條條框框,這下都煙消云散了。我慶幸自己離開學校還能繼續創作石版畫。每當進入自己的工作室,我總是像游戲一樣涂抹,擺弄著小石塊,這種從規范的直角走向自由形體所獲得的解放感,如同兒時逃避大人,在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領地里玩家家。在美院的時候工作室中十幾個學生就三臺可用的石印機,每個人占用石印機的時間都不能太長,你還沒印完呢別人也正等著要印作品呢,所以在美院畫的畫大多都是黑白的,畫的時間長而印的時間非常短,畫好后很快印完把機器讓給別人。而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后可就不同了,我可以把石版放在機器上慢慢琢磨,長時間的多版套印也沒人催你,我有了深入研究套色石版畫的條件。畢業后的1991年,第一幅試印的套色石版畫正趕上第四屆全國石版、銅版、絲網版作品展,展覽在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展出,在展示的223幅選自全國各大院校和版畫作者的石版、銅版、絲網版畫作品中,14幅作品獲獎,其中有我的石版畫《夕照》,這幅畫本是黑白畫,在印刷的同時我試著用彩色油墨套印了兩張,沒想到印出后感覺很好。作品的獲獎給了我極大鼓舞,它的成功主要是畫面豐富的色彩和獨特的套印方法,使其在眾多黑白版畫中脫穎而出 。套色石版畫是我的優勢!我一下意識到這一點,從此我便把努力的方向選定在套色石版畫上了。
2 您如此描寫石版畫創作的恣意情態:“當毛筆蘸著各種材料落在石頭上時,油與水的對抗,水墨與鉛筆的交融,各種材料在石版上流動著變化著產生出不同的肌理,一種偶發的非描繪性的視覺效果出現,給整個繪制過程帶來了不盡的樂趣。”,在我看在,這其中就充滿著變動不居的偶然性,加之印紙、印刷等的參差不同,新的石版畫語言在探索中萌動;除此而外,您還試驗過汽油、瀝清等新材料,棉紗、膠皮等新工具---您能否講一講這種種試驗的“一次比一次高級的失敗”中的具體糗事(至少它們是非常童心的),以及其中的思考與樂趣?以及,駕輕就熟石版畫材質與手法后的將就偶然而成的“落筆生花”?
陳浩:“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繪畫亦此理,功夫需下,然而佳作往往出于偶然之間。尊重自己的情緒和理解來完成自己的作品很重要。 我喜歡在磨得平滑潔白的石版上放縱自己,橫豎不到一米的石版,經常是我的思想、情緒的釋放地,轉動的石版機不斷地撫平著我起伏的情感世界。 真正的藝術家生活應該是浪漫而無目的,重在一種體驗。我喜歡在很多事情上保持一種模糊無目的狀態,就象與人接觸,多半喜歡保持一定距離,一種神秘感,我的畫也總是在一種模糊的大體感覺中,即從局部著手,東畫一點西畫一點,邊走邊看,在這種繪畫過程中往往會達到一種和周圍脫離,時間、空間都不復存在的狀態,這是一種非常好的狀態。它實際上總是在很偶然的因素下出現,但往往在這種狀態下完成的作品,能讓我自己感覺到滿意的結果。也往往是在這種狀態下,我隨手拿起身邊的棉紗、汽油、膠皮等東西,用到畫面繪制中。有一次我把印刷用的油墨用在繪畫上,模糊中把本該用水的材料用油調釋,本該用油的材料用水調和,但這時在畫面上產生的效果令人吃驚,驚奇中我意識到這是一種新的方法。把原本的使用方法和位置倒錯會產生不同的效果,從而產生新的視覺張力。這種無意間產生的清新的感覺,促使我進一步地做起了試驗。試驗,不斷的試驗,失敗!一次次地失敗!但我嘗試了一次比一次高級點的失敗,這是令人興奮的。當然這同時也帶來一次次的痛苦。水墨畫在繪制中,它所產生的痕跡在水干之前是變化不斷的,很難把握,最初的一段時間里,我連續幾個月畫不出一幅滿意的畫,總是在磨石版,磨的汗流浹背,磨了畫,畫了再磨,長時間的琢磨總算掌握了一些規律。 生命苦短,什么都應當做一做,試一試,失敗并不可怕,關鍵要敢于打破常規,要有建立新的秩序的勇氣。由于我恣意玩味,不怕畫壞,在石版上作畫,成了尋找新的感覺,新的符號,新的刺激,一種喜新厭舊的追尋過程。它有終點嗎?不知道!我只是喜歡這種狀態。
3 我個人對于石版畫所知甚微,印象中是外國小說中的插圖與書報漫畫,這幾天在網上集中搜索了相關信息,驚奇有余,為石版畫的多姿多彩,它與油畫、國畫、現代藝術的相生互長;而石版畫之為一個獨立的畫種,它本身不可失去它的語言方式及表現方式,您如此定義石版特性:“石版是一種可以產生無限肌理的,版面可粗可細,可劃可打磨,可用酸腐蝕的硬性物質。它較其他版種的一大優勢,便是版上的一切效果,甚至敏感到一個指印,通過制版、印刷,都可完全反映了印紙上。”作者適可因勢利導從心所欲;那么從欣賞的角度,讀者如何體悟其中趣味呢?石版畫的魅力?
陳浩:是的,正如您引用我文章中的一段話所說,石版畫由于材料的性質所決定,在各種版畫中,它更接近繪畫,甚至可以說,它本身就是繪畫,只是通過了石版這一媒介物的轉換。它有油畫般豐富厚重的色彩,也可出現中國畫一樣的水墨韻味,還可作出簡練而細膩的素描效果.....等等。由于石版印刷術在誕生初期,就是為了復制印刷名畫用的,各種各樣的繪畫效果都能在石版上表現出來。 19世紀末,歐洲一些著名畫家在石印商那里印制銷售自己作品的同時,試著在石版上直接繪制作品,石版的豐富表現力吸引了他們,而他們的實踐又使石版這一印刷工具賦與了新的屬性,一種新的繪畫形式誕生了——石版畫。百年來無數中外畫家自己動手繪制、印刷,在不斷地實踐中,發展和豐富了這一畫種。石版畫透明而均勻的色彩,以及由硯磨石版所產生的顆粒感,都使這一新型的畫種在世界藝術之林中開創了它不可替代的位置。 藝術不只是反映,也是表現與創造,它包括著非認識,非理性,無意識。大自然太精彩了,但比自然更精彩的是人類的心靈,藝術是心靈與自然平行的工作。(說得好)它是那種能夠在個別瞬間彼此無聯系的情況下,就有了的那種“感覺”。不用話語和推論也能說明問題,它是人類情感中最精彩的東西,輕松又神秘,模糊又激動;它是來自生命本身的活力。 藝術是自由的象征。 現代版畫,是現代人對生活的一種感悟與宣泄,它無定式,無約束,有序,無序,盡在自然中,所產生的痕跡往往成為構筑畫面的主要語言。不同的畫家有不同的表現技巧,它往往是偶發的,也是意象的,是技巧的,也是文化的,它袒露出畫家作畫過程的痕跡,作為一種氣息傳達給觀者,尤其是在情感驅動下的那種姿意揮灑,而營造出畫面的肌理,畫的激情,往往能使觀者產生強烈的共鳴。《奔》這幅作品,是我在長時間醞釀奔騰的感覺之后,短時間 直筆石版完成的,作品中沒有多少細節的描繪,人物的形象也渾然不清,有的只是快速運筆中所產生的痕跡—肌理,它強化了奔的感覺。畫中的馬和人是現實的又是意象的,表現出一種繪畫的靈性。我覺的畫的物體像什么并不重要,意念、氣息、境界透露畫面,精神所在,才是繪畫的靈魂。 在利用油水分離、干濕相間的石版畫繪制過程中,我漸漸地發現了自己的“獨特”。首先我選擇了自己熟悉的工具毛筆和特有的油性材料。毛筆是典型的東方繪畫的工具,而石版則是西方傳入的媒介,兩者的結合是很有意思的。使用毛筆是實現水墨語言最有力,最直接最具內涵的手段,它直接體現了水墨的語言本質,水墨具有視覺性,可以超越敘述性和再現性,它所產生的肌理完全可以由視覺的構成關系來表達精神內容。毛筆和石版的結合所產生的繪畫肌理是變化無窮的。現代繪畫不同的形式,往往訴諸畫面的肌理,我使用不同的工具材料就會出現不同的肌理,從而產生新的視覺張力。再一條就是我在作畫時自覺地“聽從內心的召喚”,做為一個藝術家,他的個體生命的價值,就是在于找到并使用最契合自己的語言方式,說出自己最想說的話,傳達自己不吐不為快的心緒(說得好)。每個人的性格以及生活遭遇都有著旁人無法替代的“獨特”之處,而它所產生的對人類、對社會的認知也是千差萬別。藝術的靈魂在于不同,在于變化,每個藝術家首要的是要尋找自己的“獨特”,誰找到了它,誰就找到了通向藝術自由之門的鑰匙。多少年來我們已經習慣了聽從“安排”和跟隨“主流”,這嚴重妨礙了藝術家的個性發展和“獨特”的發現。只有在自覺的不斷的實踐變化中,敢于置身“邊緣”,“獨特”才能逐漸顯現出來,它可能不完整,不確定,但它往往帶著鮮明的個人烙印,傳達出一種自己的視覺信息。
4 您以為“石版畫家,應進一步打破舊有語言模式的束縛,研究新材料,新方法,探索新的表現形式和風格,在不斷研究西方石版語言的同時,把這一外來畫種同中國傳統文化相結合,去創立可以與之媲美的具有中國的獨特風格的石版畫。”從資料上看您生于新疆石河子,現在阿克蘇工作,龜茲文明名聞遐邇,特別是其石窟壁畫藝術;而從您的創作年表來看,有一個從民族出發漸歸抽象的創作變化,不知確否?形式體現意識,表現手法的的變動(如果我前面說的成立)出于怎樣的觸動?由石河子而阿克蘇,其間有怎樣的故事,能跟我們談談么?
陳浩:我生在石河子,50年代末父母響應黨的號召,"到南疆去,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舉家搬遷到一望無際的戈壁荒原—塔里木。我在這片土地上漸漸長大,我從小喜愛畫畫,這種影響多半來自我的姥姥,我姥姥剪得一手好窗花,小時候姥姥經常給我剪些花呀草呀和小動物什么的,我也照著剪呀畫呀。記得小時侯家里經濟很困難,無錢買紙和筆,我最初的創作多是拿著木炭和粉筆在地上墻上畫的,雖然畫的是東倒西歪,但童年的樂趣多在其中。我的繪畫水平從小學到中學在同學里總是保持領先。高中畢業后回團場開荒種地、扛槍當民兵,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一有空我就在小本上不停的畫,當時團場宣傳科經常抽調我去畫宣傳畫、搞板報,后來干脆把我調宣傳科畫幻燈片當放映員,這下可好了,晚上放電影,白天畫畫,時間很充足,我的老師主要是書本,也參加過幾次地區辦的美術學習班,后來調報社任美術編輯直到今天,多少年來,我的工作雖不是美術專業,但也沒離美術太遠;生活中的我雖然起伏不大,但也經歷了不少風雨曲折。令我感到安慰的是,不論在什么情況下,我從來沒有停下手中的畫筆,我仍然真誠,真誠的面對生活,真誠的面對石版,而我的種種不利條件大多也是因為我的真誠,不是由于才能或能力的缺乏。我覺得,我遲早會獲得某些象樣的東西。但我必須努力。 阿克蘇這個遠離大海的戈壁綠洲,雖然經濟文化相對落后,但卻有著令世人折服的古龜茲文化遺跡—克孜爾石窟,在一座座石窟中,我們會發現龜茲壁畫的感人之處不只是其造型、線條,更在其表面斑駁的色彩肌理,歲月的流逝,大自然的造化使其產生前所未有的美感,許多色彩脫落,褪變,雖無原初畫面的鮮艷,但其沉著豐富生動的層次感令人叫絕,時光帶來的變化盡在自然中。前些年我有過追尋印象派大師腳步的時期,一心想讓自己灰暗的石版畫亮麗起來。當把眼光慢慢收回自己身邊時,我在龜茲壁畫找到新的感覺。我用一種快速、隨意而潦草的線條,加上流動變化的水墨,組成了一種新的斑駁萬變的畫面結構,隨意、快速的線在繪制中是來不及多考慮的,一切只憑感覺,這種筆觸更接近我內心的起伏,這種由線條和水墨相交融而產生繁復結構正傳達著一種不可言說的生存感受。 現代藝術的魅力就在于它不斷地向傳統挑戰,這些年東西方文化的沖突、融合使我進一步明白,藝術是需要民族的、獨特個性的,這樣世界才會豐富多彩不至單調乏味。再說,我們也不需要完全照搬西方的模式,做為藝術,藝術家、我們只需要一種自由的,互通的交流渠道,這就夠了。路,還是得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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