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 具 書 杜懷超 耬 耬總是遠距離地躲避著我。我時常在黑暗中想像她那剛毅的背影。靜默的時間,我聽到了一種劃破泥土的聲響,似鋒利的刀鋒劃過雪白膏腴的皮膚,脆生生地,夾著生命的呼喚。那定是古銅色的木質耬與冰冷地鐵器在時間的水面上,剖開人類緩慢的竹書。 耬,叫耬犁、也叫耬車,《通俗文》說:覆種叫耬。又叫耬犁。其鏟刃像犁镵而小。不同的乳名,都蟄伏在曠野的深處,下種歲月的歌謠。她主要由耬架、耬斗、耬腿、耬鏵等組成。耬是個心思復雜的家伙,她沒有鋤或者鐮刀等農具們單純、豪爽,她可以代替許多農具們干活,迫使許多收獲的時間水面上,拋頭露面的是耬,水下是鐮刀或者鋤。農人用過鐮刀、鏟等農具總是很不心疼地一拋,而耬則掌上明珠般,擦拭、再擦拭,直到泥土剝落,露出內心的光芒來。 據東漢崔寔《政論》記載,耬犁是西漢武帝時搜粟都尉趙過所發明,“三犁共一牛,一人將之,下種挽耬,皆取備焉,日種一頃。”這種耬犁就是現在的三腳耬車。耬車有獨腳、二腳、三腳、甚至四腳數種,以二腳、三腳較為普遍。王禎《農書·耒耜門》記載,兩腳耬的具體結構為:“兩柄上彎,高可三尺,兩足中虛,闊合一壟,橫桄四匝,中置耬斗,其所盛種粒各下通足竅。仍旁挾兩轅,可容一牛,用一人牽,傍一人執耬,且行且搖,種乃自下。”而韓琦則在《祀墳馬上》中曰:“二塋逢節展松楸,因嘆農疇薦不收。高穗有時存蜀黍,善耕猶惜賣吳牛。泉干幾處閑機硙,雨過誰家用糞樓。首種漸生還自喜,尚憂難救赤春頭。”“糞樓”,即“耬車”也。 歷史難掩耬的光芒。從粗糙簡單的犁鏵到復雜的耬,人類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前行的代價注定要用人類自身的勞作來推動的。耬的出現減輕了人力勞作的痛楚。特別是三腳耬在鄉間多見。耬不僅解決了土地的翻耕細碎過程,還一次性地三次播種。分行的播種更有利于種子對陽光雨露的吸收,以及除草的勞作。 耬在《現代漢語詞典》中赫然解釋著,是一種畜力播種的農具。我驚異于現代人的理想生存。耬的對象是牲畜,可是那是駕馭著耬者,有幾牲畜?匍匐者一定是那在風雨里在晨曦中在殘陽里低頭前行的農人。悲乎?人亦牲畜,牲畜卻凌駕于人。 我沒有使用過耬,只在鄉村旅游中看到在靜止時光里的耬,落滿塵埃。昔日與農人一道,在大地的舞臺上,上演著與曠野的肉搏戰。肩膀上勒著沉重的繩索,上衣早已拋開,固然是春寒料峭的時光,清冷的晨曦從天邊噴薄而來,絲絲縷縷地,給大地披上溫暖的外衣。農人赤裸著胸膛,赤裸著暴起的青筋還有憋紅的臉龐,剛毅地拖著耬前行。一步一滴汗水,一步一個太陽,沿著種子一并種植在大地的深處,麥穗、稻穗甚至鮮艷的紅高粱、整飭的玉米,誰不是陽光在歲月深處的孕育與點化?一粒粒果實,都烙印著陽光的元素,閃耀著驚人的汗水。農人哪,在抵達秋天的路上,如何越過季節中的溝溝壑壑?一只耬,一赤裸著上身甚至靈魂的農人,還有幾粒時間與生命孕育的希望,在與泥土最赤裸的對話中,簡陋的勞作里奪取了生命枝頭的果實。這是農人的生活,從根本意義上說,這是農人艱澀的生存。生存簡單的搭配里,充滿著希望,充滿著火焰,充滿著血色的光芒;是汗水與泥土的歌,是肉與耬的詩,是靈魂與時間的畫。活得赤裸,活得純粹,活得硬氣,活得艱難,活得傷痕累累。 我們與耬是血脈相連的,從木質的還是鐵質的柄,都會傳遞著一種秉性,一種精神,一種蘊涵著生存意義上的隱語。木質的火焰與鐵器的堅硬如何糅合生存的曠野?我或者父親都無法忘卻韁繩下的背影。鄉間,每一頭牲畜都是一個響當當的勞力。我們是勞力,我們經常要客串角色,充當牲畜,在曠野上勞作;把力氣下在腳下黑色的土壤里,催開季節的萌芽。甚至有時我們還要充當種子,沒有希望的種子,耬開的傷痕里,把自己種下去。生于泥土,當然還要死于泥土嘛! 在農具森林里,我常想著它們何嘗不是農人延長的手臂,手拿著莫名的刀片,劃開大地燦爛的一角,讓后者進入,成為大地上空的主宰與飛翔者。飛翔者的快樂里,再也不會感受到那些質樸的農具們,木的火熱、鐵的冰冷,在火熱與冰冷之中,誰會看到曾經的農人披荊斬棘? 越過耬,越過農具。火光沖天。農具越來越陷于時間的灰燼,是莊稼的祭奠者,宛如火語者,直到漸漸熄滅,成為廢墟。但是,它的背影,它鏗鏘的昔日終將被天空、大地所洞悉。恰如那三腳耬,天、地、人三根肋骨,支撐著人類向前行走。 犁 陷落。坍塌。我越來越深陷于農具的落寞中了。隔著各種紙醉金迷的燈火、頹廢迷茫的臉龐,紅色的頭發、紫色的唇,還有泛濫的吻,懷念其鄉間墻上深掛著的犁鏵了。這木質與泥土的武器,裹挾著大地與生命的氣息,在世間游走。今夜,犁,讓我沿著秦時的明月漢時的土地,沿著鋒利走回歷史的闌珊處。 鄉間,無垠的曠野,作為一種古老的農耕用具,以牛牽引用于翻土、直立行走的犁,這個人類社會發展史上最重要的農具,中國農耕文化的活化石,劃出一道歷史的光芒。追溯犁的前身,它的乳名叫做耒耜。耒耜,古代的一種翻土農具,形如木叉,上有曲柄,下面是犁頭,用以松土。據傳由炎帝首創。《易·系辭下》載:“神農氏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說文》中云:耒,手耕曲木也。《禮記·月令》記載:天子親載耒耜。犁的歷史悠久,她經歷了四五千年的風雨歷程。“耕者忘其犁”,“縱有健婦把鋤犁”。據悉,我國春秋時代就開始用牛拉犁耕田。 在人類還不能真正挺起腰桿走路時,犁,只能借助自然的造化,向山石要鋒利。石犁,是他們最早的農具,接著木犁,鐵犁。人類在匍匐行走的時刻,似乎就讀懂了大地的重量。在笨拙地膜拜之后,從直立行走的直轅犁,到今天我們常見的鞠躬盡瘁的曲轅犁。 讀犁,利下面是個牛字,注定牛是大地的服役者,成為大自然里最重要的開拓者;犁則是它一生的枷鎖。犁由牛軛、犁杠、韁繩構成,鏵,是犁的末端部分,是進入泥土的鐵,是解剖田地的手術刀,人類伸展的手臂,一雙在泥土里刨食的筷子。 當我們在記憶的深淵里在解讀犁時,我們不能不崇敬我們的祖先。犁最智慧的地方,一是犁壁,即安在犁后面立起的鐵片,光滑有斑紋。犁壁有單面、雙面之分,單面可向一個方向面翻土,特別適合不需開溝起壟的水田,而雙面犁壁則可同時向左右兩面翻土。這樣,耕犁的功能除了松土外,還兼有翻土、碎土的性能。另是扶手,到丁字形的扶手,經年與農人并肩作戰,馳騁在大地的戰場上,把糞土、種子埋在土里。粗糙的木器已深深烙上農人的手紋,光滑,閃亮,汗水浸過,歲月泡過,帶著農人的體溫,融入鄉村的命脈。 犁,不由地讓我們想起兩個詞語:黎明,天將亮未亮之時,又被稱為“犁明”,即“黎明”。犁田的農人,日出之前就已開始勞作,故“拂曉”也被稱為“犁旦”。《史記·南越尉佗列傳》:“犁旦,城中皆降伏波。”人類的日子不正是犁翻開的么? 犁是讓人尊重,敬畏的,不要小覷這木與鐵的組合,如果把農具排行的話,犁應為農具之首。對著土地佝僂身軀,不是軟弱,不是屈服。那是對土地的虔誠,對農人的堅貞。相反,它耐苦、執著和堅毅,像動物界中的老虎,一旦拉到曠野,就是它的天下,荒蕪的田野,犁鏵的背后,即是金黃的秋天。 當夜色漸淺,晨光未開之時,大地一片寂渺。農人已打開夜色的大門,走向曠野深處。沉默的牛拉著憨實的犁,掀動的泥土混合著春天的水系,滾動的聲音,宛如陣陣春雷。一個生于泥土葬于泥土的的農人,一條無言忠實的牛,一把傳統的曲犁,在時間與空間里,開墾著糧食、炊煙,還有整個農人的生存。人與田野,人與牛,人與犁,譜寫著大地的歷史。 吾亦農民,父親的那張犁至今在老家的山墻上。空蕩蕩的老屋,一張彎曲的犁,卻布滿屋頂整個的天空。奔走的犁,空曠的野,還有激昂的號子,瞬間沿著彎曲的犁柄,沿著農事的經脈,洶涌進來。細細撫摸著犁,想像祖先們是怎樣,握著犁把,搖動犁鏵,犁出了一頁頁人類燦爛的生存耕耘史。 順著犁指引的方向,我離開了生我養我的田野,離開了在鄉間勞作的犁。但當我偶遇犁時,仰望它,我依然能夠感受到祖先漢子們握著它時內心的欣喜與和希望。同時,我也感受到了犁的沉重。這是一種穿越了數千年甚至數萬年的沉重,土地的沉重,日子的沉重,多少農人曾經披星戴月、揮汗如雨?以生命為犁鏵,以歲月作為他們遼闊的曠野,他們,像犁般把頭顱一律向下,呈現一種扎入和開墾的姿勢,一種努力深入的姿勢,深深埋入土地的懷里,吮吸大地的精華,喂養一個金色的年頭。于是,人類的歷史就深入了文明,深入了繁衍昌盛。 對于土地,農人是上蒼派來的最好的讀者,從泥里生,又回歸于塵土,只有他們,才懂得大地的心情,才能與大地默契交流,只有他們才珍惜土地,感恩土地,精心侍弄土地,只有他們才把土地當作命根子,生死相依。 而我們生活的城市里,農人是落伍的一群,喑啞的一群,泥性的腳踩在戰戰兢兢的斑馬線上,他們卻感到生命的道路上隨時隨地會亮起紅綠燈。到處彌漫著的是奢靡、揮霍,到處充斥著顯貴富豪們的吆喝狂笑和一擲千金。曾經,他們用赤色的胸膛壘砌了田野的高度,如今,城市用鋼筋水泥的冷漠迎接他們,包括那張犁,甚至包括它犁過的上下五千年甚至更長的歷史,縱橫八萬里甚至更廣的土地。 城市是拔高的曠野,高樓是長高了的莊稼。今夜,就著日光燈的光芒,我扒開城市的縫隙,去閱讀,去思索,水泥是泥土的前身?鋼筋是農人的背影?陶淵明詩云:“秉耒歡時務”。看淡了功名利祿,紅塵滾滾,也許心中自有一片曠野,供生命去犁鏵。 麻 繩 麻繩,鄉間最樸素的物什,粗燥的面容,帶著幾分原始與質樸;或如飽經滄桑的老者,亦如哲學家思想者,思索著大地上的事情。別看這纏繞千道萬道的繩索,卻拴住整個鄉間的日子。 《老子》曰:“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而麻繩,卻是參悟世間最高玄機的哲人,藏身民間,與五谷、六畜還有大地上的勞作者們,一起在歲月里穿梭。小到衣針,大到河堤,無不有它的身影,那柔弱的韌勁里,把生活的滋味牢牢地把握在掌心。 麻繩,出生于麻。麻,屬桑科,草本植物,身材秀頎,葉子碩大,優美。《詩經·王風·丘中有麻》云: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將其來施施。長高的麻田,居然是青年男女幽會的佳地。風中的麻,風姿綽約的少女,修長的軀干,闊大的枝葉,竟然有竹的神韻。麻葉婆娑,曳出萬千風情。麻的果實長得很奇特,圓如皇冠的形狀,頂上長出一圈小尖角,每一個尖角下面是一個子囊,每一個子囊中長著一排雪白的種籽,從后面輕輕去掉麻皮,那些還沒成熟的略呈橢圓的白白嫩嫩的籽粒,只輕輕一吮,那香香甜甜的味道至今令人難忘。 鄉村的人,土里刨食,刨生活。也許生命真的是泥性的,生存的物質都隱藏在大地曠野的深處。麻繩,屬于農家粗糙的物資,一樣的土生土長。誰家需要麻繩,只要在碎角零頭的一方荒地,用上犁耙,劃拉一下,再把種子撒下,不久麻就會葳蕤起來,站起來成為鄉村一道綠色的屏風。成熟后的麻,減去雜葉,置于池塘,涂抹上稀泥,不久,麻紕(麻紕經過簡單的揉搓后,才可以稱之為麻繩)就以柔軟的身子纏繞在農人的腳下。起麻繩的日子,鄉間臭氣連天。黑色的污泥,堅韌的麻紕,還有簡陋生活的農人,讓我看到了生活最深處的臉龐。最有趣的是,沒有漂洗的黑色麻紕剝離后,卻留下雪白挺拔的麻桿,大為詫異。失去絲綢的麻桿,成為鄉間孩子們的歡樂,每到中秋,它們成為孩子們手中點燃的火把,在鄉間秋色的夜晚里熊熊燃燒。 假設你曾經走進農家,你一定會看到這樣的景象:斑駁的土墻上,砸入一木楔,那木楔上掛著折成彎曲的一大捆麻紕。這是生活細心、有經驗的農人為日子準備的。農家的日子,就是泥土的日子,哪一樣不是麻繩擰成的? 從田間到鄉場到人本身,栽秧,需要用麻繩栓系秧苗,搬運麥子需要扎成捆扛上大車再用麻繩剎緊,用蛇皮口袋灌裝糧食,需要用麻繩系袋口,養牲口栓牛羊需要麻繩……麻繩無法與農人的日子分離,也無法與生命乃至生存的世界分開。 我看到過把麻繩用到輕盈與沉重極致的景象:生存與死亡。穿梭在日子的風雨里,農人面對黃土,素面朝天,握著一把與自然抗爭、與命運搏斗的鋤,敲打曠野,那鏗鏘的鋤,在堅韌的揮動下,綻開了生活的果實。可是,可曾看看他們的身影?我見過一農人,在夏日的暴雨里勞作,農家多有斗笠與蓑衣,然而他身無礙物,唯一的裝束,就是那件寬大厚重、烙滿補丁的衣服,不少紐扣脫落了,還沒有來得及在夜晚里縫補,高大的身軀,僅僅用一根細細的麻紕或者麻繩圍繞著腰身,最輕輕地一系。樂觀?沉重?還是無暇顧及那頭頂上的煙雨,一切在生存的課題面前,生命以及其他都那么渺小了。寬敞的衣物,空蕩蕩的,能遮住風雨?能遮住苦澀?還是未來?生是一根麻繩的依靠,死,也是一根麻繩的送別。舊時初喪,常見主家孝子腳穿草鞋,頭系麻紕,在靈前回客人吊唁之禮,古曰披麻帶孝。這是鄉間親人離去最隆重的葬禮,也是把一根麻繩置于了生命的高處,無論生者還是逝者,拴住了悲痛,拴住了未來的歡樂。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守望與呵護的,居然是根輕盈的麻繩,其寄寓著多少無法言說的凝重與隱語? 麻繩,粗糙抑或原始的面龐,行走于鄉間,誰能說出背后的真相?那根繩,已纏繞了千年萬年,還要纏住多久? 也許永遠。一端是生,一端是死。從生到死的路上,則是我們這根細細的麻繩。 水 缸 “人從地面上往天空看,覺得地面是平的,天空是弧形的。從天空往地面看,覺得地面是平的,天空也是平的。”當我們從城市的高樓俯視村莊里古老的物什,是否我們會發出落后與愚昧的喟嘆?隨著時間與空間的日漸遙遠,很多鄉村的農具、器皿等越來越深入我們的夢鄉、血脈,攪亂我的平靜。它的質樸無言,它的那斑駁滄桑的,沾著我們的血痕的形象,清晰地呈現在眼前。比如鄉下灶間水缸。 水缸是一種陶土燒制的容器,口大底小,內外掛釉彩,呈紅褐色的面容。這是那時小村人家灶間的三大件之一,與鍋、草并列在灶間,成為永遠的景致。草是溫暖,鍋是溫飽,而水缸則是生命的血液。從泥土里摸爬滾打的農人,生命最懂得滋潤的體味。不管家大家小,缸字擺前。水缸有大小,俗稱一石缸,兩石缸,三石缸和五石缸。缸有缸的特色。殷實人家的水缸與貧寒之家的缸是大有區別的,從質地上說,有粗缸和細缸,從外表看,有錢的人家水缸,不僅缸內光滑閃亮,特別是缸外,蒼龍纏繞,富貴與古老瞬間從水里開始升騰。以致我們看到這樣的水缸,常常幻想是否那傳說中的圖騰龍就在缸底戲水呢!哪像小戶人家的缸,常使用兩石缸。一次擔滿,可以用上好幾天呢。水是井水,在村頭麥地或者那棵老槐樹下。最美好的愿望就是在過年時貼上寓意吉祥祝福的“福”字,年年粘貼,以致后來成為水缸一塊永遠補不好的補丁了。 缸有大小,水有優劣。勞力單薄的農家總有兩口缸,一是吃水缸,另一是汪水缸。吃水缸的水是留淘米做飯炒菜之用,可以飲用;而汪水缸則是刷鍋洗碗洗手澆花等。這是吃水不方便時農人挖空心思想的法子。農人的一身力氣早已拋給了田野了,哪還有精神去村里古井處挑水? 水和雨是不分開的。雨是上天的水,特別是夏季的雨水,是天空饋贈給我們的最好禮物。每到下雨天,母親總會從湖里赤腳跑回家,對著我們大喊,快,把大缸抬出來。在母親的焦急呼喊里,缸搬運出來了,緊接著傾盆大雨落下來。雨后,滿滿的一缸清冽的水。這就叫做落水缸。其實這水是不能供人飲用的。那時母親也知曉,可到了水井干旱時,也就顧不得了。 曾去安徽采風路過一戶人家,見到了一震撼的景象:滿臉皺紋的老人、低矮的土房、斑駁的土墻,灶間,經年的煙熏火燎,已經找不到一塊透亮的角落了。唯有一口偌大的水缸在灶旁,張開著空洞洞的大嘴,似乎在向黑暗中索要什么。我接水瓢,靠近缸沿,只看見光亮亮的水在晃動著。銀色的水光刷傷了我的眼睛。老人家很熱情,邁著顫巍巍的腳步奔忙著,水是從土井里才舀來的,甜著呢!我見過老人口中的土井,一種在人煙稀少且水眼很低的田野里,挖一淺淺的水洼,不久就會滲出清冽的水來。我無法想象風燭殘年的老人如何擔得來這甘甜的井水。也許,水是招待過路的客人最好的糧食了。 缸,是我們生命的容器,滋潤著我們,還給予我們年少的涼陰。夏天,大地上著了火似的,知了不知死活地喊叫,把人的火星都喊出來了。如果能有口涼水喝,那不快哉?而水缸成了最佳的冷庫。夏季從井里打上來的水冰涼,擔回家,舀上一瓢,整個人都舒坦極了,快活得似神仙。而母親總帶給人驚喜,她從湖里不知何時帶回個西瓜,放在水缸里,拿上來剖開,一吃心都甜透了。 這就是缸的溫情。從泥土上滾打過來的人,都和缸有著很深的淵源,即使哪一天缸空蕩蕩的,張著空洞的眼神,母親也不會讓它的,留著它腌菜。什么咸青菜、蘿卜、豇豆等等。只要把這些東西洗干凈置于缸內,再撒上一定的鹽,壓上一定重量的石頭。不久,咸菜就做成了。或濃或淡的咸菜啊,把日子的酸甜苦辣調拌得有滋有味,讓人回味無窮。 農人對生活的根系都牽掛在水缸上了。時光流逝,帶走了水缸,卻帶不走屬于那些濕漉漉水淋淋的日子。水缸,鄉村閃亮的雙眸,有了它,農人的日子是那樣的鮮活、發亮。 作家蘇童在念及童年時說,我們要感激水缸的是它龐大蕪雜的象征意味,我們的現實生活也是一只巨大的水缸,這水缸里的水一日少于一日,一日渾于一日,但我們必須樂觀,必須相信水缸。因為有水缸的地方就是有滋味的生活。 轆 轤 滄桑的轆轤,荒蕪的古井,是遺落在鄉間極其獨有的景致。 讀到宋人張軾詩句:“疊石小崢嶸,修篁高下生,地偏人跡罕,古井轆轤鳴。”在恬靜典雅、充滿無盡原生態之美之余,眼前呈現的是記憶久遠欸乃聲不斷的轆轤,從古樸鄉土的老井里打撈著清涼涼的水來,瞬間泥性的生命一片潤澤。 轆轤,又作輪,車輪,汲水工具;用鐵、木料或其他堅固材料做的圓形構架。井上豎立井架,上裝可用手柄搖轉的軸,軸上繞繩索,繩索一端系水桶。搖轉手柄,使水桶一起一落,提取井水。據《物原》記載:“史佚始作轆轤”。公元1100多年前中國已經發明了轆轤。到春秋時期,轆轤就已經流行。漢朝王褒在《僮約》中記載:“晨起灑掃,食了洗滌……屈竹作杷,削治盧鹿(轆轤)。”南朝劉義慶在《世說新語·排調》中記載“井上轆轤臥嬰兒。”宋朝朱敦儒在詞《念奴嬌·中秋月》中記載:“參橫斗轉,轆轤聲斷金井。”北魏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記載“井別作桔橰、轆轤。”并注釋說明:“井深用轆轤,井淺用桔橰。”“井深用轆轤三四架,日可灌田數十畝。”這些都是說轆轤在農業上的應用。或詩或文或志,盡數轆轤形態、結構、制作及其應用。 人類制作每一件農具的背后,無不凝聚著日子的艱辛與思維的折磨。轆轤的發明,解決了農人生存的曠野澆水問題,也包括農人生命的原野。從構成部分來說,轆轤主要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支撐,一部分是提升。支撐包括在井臺旁的轆轤叉和后部的轆轤樁。轆轤樁、轆轤叉制作很簡便容易些,較為復雜的是軸和軸外面繞動的轆轤頭。軸選材講究,非棗木不可。棗木是硬料,耐磨。再嵌上鋼質的鍵,可用好多年呢。轆轤頭的材料就更講究了。木套一定要用古槐木,然后,按照軸的尺寸外加一定的充盈系數,尋找手藝相當的鄉村木匠進行鏤空和加鍵處理。最難的是轆轤把的制作。選材一定得選桑木。桑木柔韌,又好熱處理。匠人常說,千套易得,一把難求。往往為了求得一個好把兒,需要跑幾十里,選千棵桑。如果把兒角度做小了,搖轆轤吃力。太大了,晃蕩身板骨。制作好了。紅樓夢云:世事洞明皆學問。一個轆轤,竟也包含著這么多的學問呢。 轆轤,可謂歷史里一曲古老的民謠。在它的譜曲上,總有一口深邃的古井,古老到誰也不知道今夕何夕,只有深黑色的青石整齊地排列著。野生的青草頑強地從夾縫里衍生出來,一叢叢,一簇簇,亭亭玉立。在無盡的日子里,歲月把井沿上的青石打磨得異常光滑可鑒。如果把頭深入井里一點,會看見清涼亮的井水在晃動著你的臉、你的眼。最顯出幽深的是那井壁上,茂密蒼綠的苔蘚從石縫里鉆出來,一圈圈,細數著古井的年輪,諦聽著井上那搖櫓般的轆轤。 古井是村莊靜立的風景。在深邃的時光里讀那走動的農人,還有咿咿呀呀作響的轆轤。一種沉重從深處沿著井沿攀援上來,總是會打濕姐姐的手,還有心里的淚。因為父親、母親陀螺般地在原野上勞作,隊里的活已經夠繁重的了,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開門七件事全部落在了姐姐的肩膀上。每次和姐姐去井沿打水,看著轆轤上那粗糙沉重的井繩,似乎她們已經把生活的繩索纏繞在姐姐的身上。因為搖轆轤是力氣活,是屬于一個男人養家糊口的勞作。 搖好轆轤,關鍵是穩筲、拉筲和換把兒。筲很重,實木做的,里外涂了層桐油,防止腐爛。橫梁上有一支繩口,是用來連接鐵鉤和綆繩。穩筲關鍵在搖動轆轤頭將筲與井臺齊平時,尤其是在松下把兒的瞬間,一只手要穩穩地把筲接過來,移至井臺。這是智慧與力量的象征。在鄉間,農人把這都叫作男人的活計。擔筲、打鐵還有賣豆腐,與女性無關。然而,窮人家的孩子都是頂天立地的。每次姐姐去古井打水,我總會對著井旁矮矮的石屋祈禱。這石屋是農人尊重的土姥爺,掌管著這片土地的生命與神秘的力量。據說,誰要是對他不敬,則將會遭來災禍。有人不信,在石屋附近撒尿,當晚就發燒頭疼。我閉著雙眼,聽著轆轤發出的吱吱呀呀的聲音,如搖船號子,不敢打量姐姐那柔弱的肩膀從轆轤下努力地接過筲,載滿水的筲。 如今,村莊里的轆轤早已消失干凈了。只有頹廢的古井在,風化的繩子散落四周,腐朽的轆轤把越來消瘦,直至無影無蹤。但從轆轤上滋潤過的生命,都會把那長長的韁繩背負在身上,盤桓村莊抑或遠走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