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賦格》,獻給生于六十年代的中國人 問:在你的長篇小說中,包括《北妹》、《水乳》、《道德頌》、《死亡賦格》等,前三者與日常生活和男女情感有關,其中《死亡賦格》題材大變,是一個政治背景下的關于追求自由的故事,有些寓言的味道,還有人說,它是反烏托邦小說。據說你也寫得很辛苦。你為何作出這一嘗試?向上一代、向文學更深層的探尋或者致敬? 答:《死亡賦格》取自于保羅.策蘭的詩名。向這位集中營中的幸存者詩人致敬。小說與詩歌有某種精神關聯。精神大屠殺之后,有沒有幸存者?誰是幸存者?他們在干什么?他們如何重新面對自己與生活。我試圖在小說里呈現。這部長篇我寫得最辛苦,常有筆力不逮之感,這是相比抒寫男盜女娼之時的游刃有余而言。事實上在《死亡賦格》中有些段落和對白我寫得非常興奮,比如天鵝谷的基因制度,年輕人爭執政府跟人民的關系,處理不符合數據指標的嬰兒等等,自己都覺得背發涼。這本書是獻給生于六十年代的中國人,因為這一代人在八十年代末正處于青春勃發的年紀,他們有信仰,有理想、有追求,對國家和社會滿懷憂患。89年是一個分水嶺,之后的經濟大潮迅速淹沒了一切,所有人齊步走,向錢看,信仰與理想一文不值。發展才是硬道理,到今天,熱血余溫一絲也不曾留下。八十年代靈光閃閃,夢想青春勃發,在資源更豐富,資訊更發達的今天,人們卻只愛做春夢。 問:在你的不少作品中,你似乎愿意將“我”設定為一個男性經驗豐富的成熟女人形象,而這一形象,據你先前所述,又與你在日常生活中的特質存在較大反差。你如何看待創作中的這一種非經驗性身份?或者說,你為何讓讀者產生這種感覺? 答:單憑直接經驗寫作,太局限,也太危險,過于依賴現實,想象的機器會不自覺地停止運作。以前談到過,我更看重間接經驗,心、眼、耳,貌似放松,但隨時都在接收與過濾各種信息,且在大腦中攪絆,有時并不知道要生產什么,只是攪絆,攪絆,也不是非要攪絆出什么,只是攪絆,職業性的。寫作者不只是伏案時才在寫作,其實半秒也不曾停歇,甚至連夢里也是。經驗豐富的形象,對于帶動探究揭示心靈深處更有幫助,離本質更近。真善美沒有問題,沒問題就沒什么好寫的,寫了就是軟弱的煽情。也沒什么好鼓吹的,因為你不可能把所有人吹成同樣的球。我喜歡寫問題,寫破洞,寫腐爛,挪開華美的、自欺欺人的井蓋,寫黑井里的東西。 “我寫作,只是為了讓我自己分裂成很多人” 問:實際上,你的作品中有多種身份體現,語言風格上也是多變的。你并不大拘于自己南方水鄉女人靈秀見長的特質。有時,你的作品語言風格是東北化的,有時又是極為白領的,如《白草地》。你也曾提到,作者需要有塑造人物、忠實地成為人物或環境所需的狀態的能力。表現在文學語言上,這是否會模糊甚至喪失一個作者本可建立的個人文學風格?比如余華、蘇童,等,都在長時間的創作中塑造比較穩定的文學背景。你有過一些考慮嗎? 答:是的,這個問題特別有意義。我埋頭寫了多年之后,回過頭來審視自己,的確有點繁枝亂長,但是風格主干堅在,沒被肢解。我喜歡亂長,那些旁枝斜逸,便是我寫作的樂趣之一。在寫作樂趣和塑形之間,我更在意前者。我像小孩,有點貪玩,有點野,也知道夜了該回家,這種特質無形中也滲進了我的寫作風格。我不懂、也不那么看重文學和寫作上的規矩,我也不是奔進文學史來寫作的。我寫作,只是為了讓我自己分裂成很多人,這些人成為我的朋友,陪我打發時間。童年起根深蒂固的孤獨,延續至青春期,到如今“美人遲暮”,已經是彌天敝日。它不斷孳生,水落石出,越來越堅硬可見。小時候是放養的,自己玩,不和人親近,我對于跟人講話總有不安,因為我不會說話,我視之為性格中非常嚴格的缺陷。這是我唯一不喜歡自己的地方。 問:很多作家,包括評論家、讀者,更為看重長篇小說,而比較輕視中短篇小說。我以為,長篇小說是一種文學修煉和圓滿,用于獲得文學地位和名聲,中短篇小說則更能輕快地體現一個作者的創作才華,甚至更為適合當下這種“時間不夠”的物質時代。從你本身,以及大環境出發,你如何看待這兩種創作? 答:的確存在這樣的思維慣性和誤區,以厚度和字數來評定作品,仿佛厚度可以填補質量,詩人伊沙說,長篇小說就是"往河里撒尿",恐怕也道出了某種事實。長篇小說并不一定優于短篇建立作家的文學地位,但在市場這一塊肯定擁有更廣泛的讀者。功利性的寫作,其媚俗味兒必然會滲透到作品中,一下就能嗅出來。每個人有自己的寫作觀,人生觀,以及生存方式,這也決定了一個人的路途與方向,沒必要統一思想。 長篇需要有意思的閑筆,冗長的景狀描寫,建筑模式,家具細節,盡可以寫個酣暢淋漓;短篇則是減法的寫法,越是留白,越有余味;甚至故意避重就輕,不寫實物,單寫影子,光線下影子的變化,更能刺激閱讀想像。寫短篇就像一個裁縫坐在縫紉機前,目不轉睛地注視針腳,雙手靈巧,將衣料忽兒折疊,忽兒抻平,忽兒抖擻一下,腦海中存著那件成衣的樣貌。量身制作一件好衣服,扎實的針腳,精準的尺寸,與精細的做工缺一不可。我尤為喜愛短篇這種體裁,它和好的生活節奏非常合拍。 問:如何看待愛、孤獨、自由之于一個作家的位置? 答:也許正是這三個詞組成了作家,它們像呼吸一樣重要。愛,無論是意思狹獈的愛,還是寬泛的愛,都在豐富人的內心,激起人內心的善與憐。孤獨是危險的,就像加繆的《局外人》,或者伊恩-麥克尤恩的短篇《蝴蝶》,孤獨會產生可怕的結果;孤獨是凜冽的,就像一盆涼水當頭澆潑,令人清醒,孤獨甚至催生了不少大藝術家。人們通常害怕孤獨,它像黑夜的幽靈,當它在窗外徘徊,人們嚇得瑟瑟發抖,不如索性關了燈,跟孤獨好好聊聊,就像作家鋪開稿紙,畫家撐開畫板,認清一個事物,心靈同樣能獲得自由。自由度是生命活力的刻表,作家在表達上的自由,很大程度就像拎著馬燈走夜路,只有那么一輪光暈,小心謹慎孑孓而行,不如砸了馬燈,借黑夜的微光,釋放全部的勇氣,用最敏銳的目光與判斷,往前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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