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初看經方顯奇效(2) 易巨蓀停了一下又說:“孟飛,你可知道,生姜瀉心湯是在半夏瀉心湯的基礎上加一味生姜;半夏瀉心湯則是在小柴胡湯的基礎上去柴胡,生姜,加黃連,干姜;還有旋覆代赭湯是在小柴胡湯的基礎上去柴胡、芩,加旋覆、代赭;麥門冬湯是在小柴胡湯的基礎上去柴胡、黃芩、生姜,加麥冬、粳米。仲師用藥加減變化之妙,你要仔細地體會。”黃 孟飛想了一下,似乎是這個道理,但是“完谷不化”竟然不是脾虛,他繼續問易巨蓀:“易先生,為什么仲景會用那么多寒熱并用的方呢?” 易巨蓀答道:“寒熱并用是仲景的一大法門,針對寒熱并見的病機,用半夏瀉心湯、柴胡桂枝干姜湯、烏梅丸等。其實很多病證的病機并不單純,往往寒熱虛實并見,就像我們今天這個病人,所以所選的方也很多是寒熱并用。有一些是陰盛陽格,這時候就需要反佐,如白通加豬膽汁人尿湯。還有很多是為了監制溫藥,佐以寒藥,使病人更能耐藥。如小青龍加石膏湯,桂枝芍藥知母湯,還有續命湯中的石膏。” 孟飛聽了,覺得還是有一定道理的,首先:臨床所見的證并不是那么單純,往往寒熱虛實并見,臨床選方就應該根據證的情況,選擇有針對性的方。其次:傷寒方里面確實有很多溫燥的藥,使醫生在臨床使用的時候望而生畏,有涼藥的監制確實可以使病人更能耐藥。 不過,這可能都是易巨蓀自圓其說的說辭,要不然,為什么除了他們這少數幾個人,其他人都不這么用藥呢?教科書總不會錯吧,可也沒見哪本教科書這么寫。 孟飛天天跟著易巨蓀在集易草廬看病,表面上依然裝得恭恭敬敬,心里卻很郁悶。心里想著,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到頭。可是日復一日,時間過得特別慢。 這天,又來了一位讓孟飛印象很深的病人。那是一位姓李的營長,上吐下利,所以差人來請易巨蓀。 這些天,天氣其實很熱,可到了李營長家,卻見他發冷得厲害,還要蓋被,面目青,胡言亂語,昏不知人。 易巨蓀摸摸它的四肢,四肢冰涼,打了脈,脈細欲絕,便認為這是陰證無疑。 準備訂方的時候,突然聽見患者在呻吟,自己掀開衣被,惡寒轉而惡熱,面青轉而面赤,吐利也逐漸止住了。 易巨蓀向家人賀喜道:“病已由陰出陽,自內而外,為將愈之兆”。開了一劑桂枝湯,一服就全愈了。 李營長這么重的病,已經徘徊在生死邊緣了,幸好得易巨蓀的準確判斷,才好得這么快。家屬對易巨蓀感激不已,激動地拉著他的手說:“易大夫,您真是神醫啊!” 孟飛被易巨蓀對病情的準確判斷震撼了,他開始懷疑自己對易巨蓀的辨證思路是否存在偏見。 離開李營長家,易巨蓀對孟飛說:“廣州霍亂盛行,從陽化者熱多,口苦渴,舌紅,古法用五苓散,廣州很多大夫用純陽仙方也多能取效。然入陰者死,出陽者生。陽證輕,還有不藥自愈的。惟從陰化之證寒多,不欲飲,即飲亦喜熱水,古法用理中湯,且有吐利一刻緊一刻,手足冷,聲嘶目陷或手足拘急,復大汗出則死矣。古人嫌理中湯力薄用通脈四逆湯或四逆湯。我通常也是按此法治療。附子有用至二兩,干姜有用至兩以上者,存活的也很多。但此證內霍亂外傷寒,從陰從陽瞬息不同,用藥亦當方隨證轉。” 第三回 初看經方顯奇效(3) 孟飛問道:“易先生,由陰出陽和真寒假熱或里寒外熱有什么區別?” 易巨蓀回答:“這里的由陰出陽,不同于真寒假熱或里寒外熱。《傷寒論》第12條:‘病人身大熱,反欲得近衣者,熱在皮膚,寒在骨髓也;身大寒,反不欲近衣者,寒在皮膚,熱在骨髓也。’這就是真寒假熱或真熱假寒。” 通過跟隨易巨蓀看病,孟飛覺得,易巨蓀似乎是個有真才實學的醫生,不過無論自己是否對他的辨證思路存在偏見,他的辨證思路始終是太“小眾”了,凡是“小眾”的東西都有易走火入魔的嫌疑,其他人是不可能接受的。 還有,像他這樣用藥,也只能在那個民眾愚昧無知又缺醫少藥的年代,就像現在的李可老中醫,在他那個缺醫少藥的地方,才迫不得已用中藥治危重癥,死馬當活馬醫。如果在孟飛他們這樣的三甲中醫院,誰會如此?治療危重癥是西醫的專利,中醫也就只能治治感冒、咳嗽、頭痛、失眠之類的小病或者慢性病。還有一些西醫宣布無藥可救的,也可以吃點中藥,自我安慰一下。孟飛曾經聽一些西醫說過,掛名老中醫號的病人,都不知道是看病的,還是追星的,竟然可以凌晨四五點起來掛號,這樣精力充沛的人還需要看病嗎?吃中藥的不過是一些閑著沒事做的人,現代生活節奏這么快,年輕人哪有空吃中藥。 孟飛在集易草廬呆了一段時間,已經不想呆下去了。21世紀,現代醫學飛速發展,再學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確切療效的中醫,有什么意思呢?于是,他經常背著易巨蓀走街串巷,四處尋找回到21世紀的方法。 他四處逛的時候,發現西關有很多很有趣的人,光是街頭叫賣的挑賣者就很有特色。有賣白欖、賣不倒翁、賣蟈蟈的。最有趣的是用竹和紙做成七色公雞套在自己身上四處叫賣“雞公欖”的。“雞公欖”、“雞公欖”這個經典的叫賣聲,是多少代西關人的共同記憶。街頭還有一些打棉胎的、擺檔梳頭、賣火水燈的的手工業者。其他的還有一些街頭賣武的和唱南音的盲妹、盲婆;一些給人畫炭相的、賣捏粉公仔,還有一些給人梳頭,咬線刮面的街頭藝人。他經常和這些人攀談,希望他們中間能有大隱隱于市者,知道回去21世紀的辦法,不過他次次都是空手而歸。 他想,他來到19世紀的第一站是在光孝寺,寺廟里會找到回去的辦法嗎?他以前就聽說,現在的上下九,有一處“西來初地”是紀念達摩禪師來華的,后來人們在此建了“西來庵”,“西來庵”到了明代就破舊不堪了,于是到了順治年間,改建成了華林寺。 孟飛一路尋訪,來到華林寺。他到的時候,寺中的和尚正在做早課,在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他聽了一會,趁著和尚們做早課,溜進了羅漢堂。羅漢堂供奉著五百個形態各異的羅漢和著名的阿育王塔。孟飛仔細地端詳著每一個羅漢,生怕錯過某一個細節。 突然,一個老和尚走了進來,他問道:“施主,你為何而來,有事要求教佛祖嗎?” 孟飛本來就心虛,所以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嚇了一跳。他定了定神答道:“我從南洋輾轉來到廣州,漂泊異鄉,無法接受這里的生活和思維方式,心里總是空蕩蕩的。” 老和尚慈祥地說:“施主是與佛有緣之人,不過萬事皆有定數,不得強求,放下才可以自在。” 孟飛謝過老和尚,無奈地離開了羅漢堂。他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講的是“放下”, 老和尚說的也是“放下”,難道是我太執著了,沒有用平常心去看易巨蓀的辨證思路,所以看到的只是“空相”?在沉思中,孟飛回到了集易草廬。 孟飛還想馬上回21世紀嗎?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屈身草廬當伙計(1) 原文再續,書接上一回,上回講到孟飛在集易草堂呆膩了,四處尋找回去21世紀的辦法,但是始終未能如愿。而且,這些天易巨蓀經常帶他去外地出診,所以他只好暫時放棄。 高要一個名叫吳秋舫的,他是當地有名的飽學之士,有功名,而且書法超群。他的小兒子得了外感病,惡寒發熱,大便泄瀉,當地的醫生只是用一些兒科的套藥,治療后不但不見好轉,癥狀還越來越重,所以來省城請易巨蓀。 易巨蓀連忙帶著孟飛趕到高要。小孩依然是惡寒發熱,嘔吐得厲害,小手和小腳冰涼冰涼的,大便每天十幾次,指紋青暗,面舌皆白,準頭發青。 易巨蓀認為吐逆,四肢逆冷是里寒證,開了一劑四逆湯。吃了第一服藥后卻未見好轉。 孟飛想:“易巨蓀其實也不過如此,一點療效也沒有。” 本以為易巨蓀會換其他方藥,可他卻不慌不忙。勸慰家屬一番后,囑他們把附子加到四五兩,分成三次,煎好了,一天內服完。并說:“孩子服藥后,所未見好轉,但也沒有加重,只是病重藥輕而已,這次服藥后一定會有所好轉的,不必擔心。” 孟飛心想,易巨蓀也有這樣的膽量,不知他有沒有受同時代四川名醫鄭欽安的影響?鄭欽安(1824~1911年)一說(1805~1902年),其《傷寒恒論》《醫理傳真》發行于1869年,《醫法圓通》發行于1874年。他是火神派名醫,認為“萬病一陰陽耳”、“有陽則生,無陽則死”,臨床以重用姜附著稱。 原來不單扶陽派用這么重的附子,易巨蓀也這樣用,難道研究傷寒的人都這樣?怪不得說他們用藥辛溫峻猛。 在孟飛看來,雖然這個時候確實需要急救回陽,但是超藥典劑量地用附子這樣有毒的中藥是很冒險的,如果藥量、炮制、煎煮中有一樣掌握不好,都會附子中毒的。用于這么一個幼兒就更冒險了。四五兩,如果按30克一兩來算,那是120—150克的附子,日三服,每服也有40-50克,稍有差池,在現代可就要吃官司了。 眾人也未曾見過有人敢給小孩服用這么大量的附子,都瞠目結舌,紛紛勸說吳秋舫不要聽任這江湖郎中胡來。 吳秋舫倒是個很有膽識的人,他說:“我相信易先生的醫術。易先生,您大可放膽一試。” 不出易巨蓀所料,三服藥服完后,小孩的嘔吐、泄瀉就止住了。第二天仍守原方,附子減到一兩多,鞏固療效。 孟飛想:“又讓易巨蓀治好了,大概也是因為這小孩命不該絕吧?按照當時的醫療條件,中醫對人的生理病理了解不深,又沒有條件補液,抗感染,遇到重病,也只能像易巨蓀這樣,開個中藥,冒險一搏。治活了醫生可以一夜成名,死了的也就只能感嘆他是時運不濟吧。在過去的年代,不說那些光靠吃中藥治不好的病人,就算那些純中藥可以解決,卻因庸醫辨錯證而失治的病人,也不知有多少。所謂治愈的,其實很多是自愈而已。” 不過,他還是很佩服易巨蓀的膽識,他不可能不知道附子的毒性,他已經是名醫了,不存在為成名挺而走險的問題,正常人來說,更應明哲保身才對。這么重的病,治不好是正常的,萬一小孩被附子毒死了,那易巨蓀的一世英明就難保了。易巨蓀平時診金也收得比其他醫廬低,對付不起診金的窮人甚至分文不取,這么看來,他應該是個濟世救人的好醫生。 第四回 屈身草廬當伙計(2) 從高要出診回來,孟飛本想休息一下,可他們剛回到集易草廬便有一個順德人來請易巨蓀,孟飛只好又無奈地跟著易巨蓀去順德。 這個病人姓何,患的是瘧疾,兩個多月了。面容憔悴,進食一天比一天少,下午以后從背開始發涼,越來越冷,寒戰以后馬上就發熱,汗出后體溫就可以降到正常。 易巨蓀用二加龍骨湯,兩劑就治好了。 瘧疾,孟飛見得并不多,不過在他的印象里,治療瘧疾應該是溫病學派的專長,瘧邪是疫癘之邪,南方夏秋季發病較多。瘧疾是瘧原蟲引起的,青蒿素是治療瘧疾的特效藥。不過易先生的年代,應該還不知道青蒿素。但是《千金要方》、《外臺秘要》開始就以常山、蜀漆為主藥截瘧。《瘟疫論》則用達原飲,用檳榔、草果、厚樸之類的藥。《中醫內科學》的各個證型,無論是正瘧、溫瘧、寒瘧、熱瘴、冷瘴都沒有用二加龍骨湯的。難道這個易巨蓀連起碼的常識都沒有?可能易巨蓀不過是個走火入魔的江湖郎中,只是湊巧看好了幾個病。那場鼠疫可能也是失實的報道。就是這么一個醫生,在那個時代的消毒隔離條件下,以他對傳染病和微生物的認識,竟然用升麻鱉甲湯治好了鼠疫,不太可信。 回廣州的路上,孟飛終于忍不住問易巨蓀,“易先生,我跟您看病,這么些天,一直都帶著很多的疑問。我在南洋的時候,也看過很多醫生看病,但是從來沒有見過您這么有膽識的。就說今天這個瘧疾,您怎么不用柴胡截瘧飲、達原飲之類,而用二加龍牡湯呢?” 易巨蓀看了孟飛一眼,“孟飛啊,這些天你不顯山不露水,沒想到,你對中醫也懂得不少,讓你在我這里當個伙計,那是屈就了。” 他接著很謙遜地說“易某不才,妄活這數十寒暑,尚未能參透那些深奧的醫理,只能像一個工匠一樣,按著仲師思路,用仲師的辦法治病,希望不致害人性命,已是萬幸。今天這個病人,是瘧疾不假,寒熱往來,本來應該是小柴胡湯或者桂枝麻黃各半湯。但是,你留意沒有,他每次發作都是從‘背惡寒’開始的。《傷寒論》里面提到‘背惡寒’的有兩條,第304條‘少陰病,得之一二日,口中和,其背惡寒者,當灸之,附子湯主之’。第168條‘傷寒,若吐,若下后,七八日不解,熱結在里,表里俱熱,時時惡風,背微惡寒,大渴,舌上干燥而煩,欲飲水數升者,白虎加人參湯主之’。同是‘背惡寒’,白虎加人參湯是‘熱結在里’,口渴煩飲,附子湯的背惡寒比白虎加人參湯的‘時時惡風,背微惡寒’明顯要嚴重,而且‘口中和’,更可與白虎加人參湯的‘大渴,舌上干燥而煩’的熱象鑒別。從附子湯的組成上看,此方較真武湯多一味人參,少一味生姜。可見,此方是仲師治療陽虛的。另外《金匱要略》痰飲篇又有‘夫心下有留飲,其人背寒冷如手大’。我想此癥明顯不是痰飲,又有發熱,附子湯未盡中肯,所以改用二加龍骨湯。二加龍骨湯即桂枝加龍骨牡蠣湯去桂枝再加附子白薇湯,這是一個寒熱互用的方,治療真寒假熱。” 孟飛又問:“易先生您為何用這么大量的附子。” 易巨蓀說:“每味藥的用量要視病情而定,該用大量的時候必須用大量,否則病重藥輕,如何治病?但是絕不能盲目地加量藥量,用藥豈能兒戲。” 孟飛一下子怔住了,易巨蓀確實是學識淵博,他對《傷寒論》如此熟悉,這是孟飛以前未曾見過的。我們前面曾經說過,孟飛年輕時也研究過《傷寒論》,后來一方面因為精力有限,一方面是因為這《傷寒論》的六經傳變實在是太難懂了,最后只好放棄。雖然很多條文他已經記不清楚了,但和其他人相比,他對《傷寒論》還是比較有研究的。沒想到易巨蓀對《傷寒論》的條文熟悉到如此程度,可以前后串解,比較。看來他真的不是一個靠耍嘴皮子功夫混飯吃的江湖郎中。 孟飛心想,我一個中醫博士、主任醫師,名醫是見多了,可這位易巨蓀辨證完全不依理法方藥的原則,而是像他說的“像一個工匠一樣,按著仲師思路,用仲師的辦法治病”的,還是頭一回見。幸好先前蕭遙說過,經方派用藥是根據臨床表現去尋找與之癥狀相對應的條文,用該條文的方治病。如果沒有這層鋪墊,他真的完全理解不了易巨蓀這種“小眾”的辨證思路。 在孟飛愣神的時候,易巨蓀詭秘地笑了笑,敲了旁邊的石欄桿三下,背手走開。 敲石欄桿,對于一個長者似乎有點輕佻。易巨蓀雖出生于中醫世家,自幼受其祖父的熏陶而立志學醫,但從他平日的言談舉止看,他也是飽讀詩書的,所以不應該有這樣的舉動。那么,他這么做有什么深意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慶堂燈下解經方(1) 原文再續,書接上一回,上回講到易巨蓀一反常態在石欄桿上敲了三下,背手走開,他到底是什么用意,孟飛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忽然想起來,易巨蓀在后院品茶弄花的時候,經常會看《西游記》,書中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 斷魔歸本合元神》寫到,菩提祖師在悟空的頭上打了三下,猴王暗記在心,三更時分便去找菩提祖師傳他法術。他終于明白了,易巨蓀原來是讓他三更時分去找他。 到了三更時分,孟飛悄悄來到易巨蓀的書房。易巨蓀早就泡好茶,在那里等他了。 易巨蓀請孟飛坐下,開始說:“孟飛啊,我自幼跟隨祖父學醫,至今五十余載,圣人云‘述而不作’,我資質愚鈍,一直只是重復仲師治病的辦法來治病,并無任何創見。兩年前,遇見了一個人,和你年紀差不多,也是南洋來的,他說他以‘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獨貧。’作為座右銘。我看他有醫者的仁心,敏而好學,又與我志趣相投,便收他為徒。他說,在南洋,人們都是找西醫看病,少數幾個中醫也是不懂得怎樣用仲師的辦法治病的。他要求我把醫案記錄下來,讓他帶回南洋去,于是我便不揣淺陋,寫了這本《集思醫案》,希望能集思廣益。你來以前,他有事回南洋去了。回去之前,他說,他有位故人,不久就會來。我看你也是從南洋來的,而且略懂醫理,想必你就是那位故人。” 孟飛聽了一怔,怪不得蕭遙也喜歡品茶弄花,這是他近年才開始有的愛好,原來那小子是跑這里志趣相投來了,現在又想把我也同化。此時的孟飛對易巨蓀的這種用藥思路還不怎么信服,這樣照搬照套的辦法就可以解決中醫的療效問題,甚至取得勝過西醫的療效?不過,看看以前沒有西醫介入的時候,中醫是怎么治病的,也不是壞事。 他順著易巨蓀的話說:“我和您的徒弟是多年的摯友,常聽蕭遙提起廣州有位很有臨床功力的名醫,十分仰慕,原來就是先生您。在南洋,真正會用仲師方藥的人,確實已經鳳毛麟角,晚輩還請易先生多多指教。” 就這樣,易巨蓀開始在燭光下給孟飛講《集思醫案》,他說:“今年經常外出看病,這醫案只是寫了一點,這些是我從癸未年開始,到現在十幾年間比較典型的醫案。” 他怕孟飛聽不清楚,故意放慢語速繼續說:“孟飛,你看這個病人,那是癸未年三月,那時我還在龍津橋設館,沒有搬到這邊來。一個寄居在廣州的福建人,他的妻子肚子痛,請了很多大夫,給她雜七雜八地用了很多藥,一個多月了,都沒好。后來請我去看,我看她整個少腹都脹滿,疼痛,拒按,但小便通暢,也沒有大便秘結。孟飛,你覺得應該用什么方?” 孟飛心想,這易巨蓀是給我個下馬威啊?腹痛拒按,那是急腹癥了,沒有輔助檢查,也沒有抗生素的情況下,怎么辦?如果在他們醫院,這種情況,誰還會想到吃中藥啊。他猶豫了一下,說:“腹痛拒按,試一下大柴胡湯吧?” 易巨蓀點點頭,說:“你說得不錯,這個病人,我們首先要看到的是少腹滿痛拒按。但引起少腹滿的原因就很多了。好像你說的大柴胡湯,那是‘往來寒熱’,‘心下急’,‘心中痞硬’。我們現在講這個病人哪有這些癥狀呢?” 孟飛問道:“難道是大承氣湯不成?” 第五回 慶堂燈下解經方(2) 易巨蓀搖搖頭,說:“不對。這是瘀血作痛,我用桃核承氣湯,兩劑就好了。少腹滿一證可以說是謂諸承氣湯之共有見證。何以別之是否瘀結?在痛有定處而拒按。而且大便通暢自然此不是燥屎內結引起的,并非痞滿燥實堅的大承氣湯證。桃核承氣湯是調胃承氣湯的基礎上加桃仁、桂枝,《傷寒論》第106條:‘太陽病不解,熱結膀胱,其人如狂,血自下,下者愈。其外不解者,尚未可攻,當先解其外。外解已,但少腹急結者,乃可攻之,宜桃核承氣湯。’再者小便通暢,也不是‘小便不利’的五苓散證,所以這是瘀結無疑。” 孟飛還沒想過,這幾條方之間有這么微妙的差別,此時他想起了抵當湯,于是問:“桃核承氣湯和抵當湯不是都是治瘀結的嗎?” 易巨蓀的臉上現出了少見的笑容,他看著孟飛說:“孟飛,你對仲師的方藥比我想象中要熟悉啊,怪不得蕭遙反復跟我說,你是學醫的好材料,一定要好好地跟你說說仲師的用藥規律。仲師論蓄血以桃核承氣湯及抵當湯主之,兩方證有輕重之別。第124條:‘太陽病六七日,表證仍在,脈微而沉,反不結胸,其人發狂者,以熱在下焦,少腹當硬滿;小便自利者,下血乃愈。所以然者,以太陽隨經,瘀熱在里故也,抵當湯主之’。桃核承氣湯曰‘少腹急結’,抵當湯曰‘少腹當硬滿’,兩者亦當為輕重之別也。所謂‘急結’者,陳修園謂:‘但見少腹急結者,無形之熱邪結而為有形之蓄血。’然對于‘少腹急結’之表現描述似仍未著邊。桃核承氣湯證乃介乎調胃承氣及抵當湯之間。‘急結’者結而未硬也,‘硬滿’者已觸及硬塊也。” 孟飛還是不明白,他問道:“易先生,蓄血不是還會有‘如狂’的癥狀嗎?” 易巨蓀答道:“誠然,蓄血尚有一關要之證乃‘其人如狂’、‘其人發狂’、‘喜忘’等相似癥狀,有輕重之別,‘如狂’輕,‘發狂’、‘喜忘’重,故前者用桃核承氣湯,后者用抵當湯。但臨床卻未必定見此意亂神迷之癥。如本案也無此也。余竊以為‘如狂’者,似狂不是狂,是否少腹急痛難當時,病人反復癲倒,呼號如狂而已。” 孟飛又問:“歷代注家認為五苓散是膀胱蓄水,桃核承氣湯是膀胱蓄血,您覺得這兩方病位在膀胱嗎?” 易巨蓀答道:“至于蓄血之病位歷來注家,見仁見智,我意不拘于膀胱,乃泛指小腹范圍也。” 出乎孟飛的意料,易巨蓀和他,一個是善用經方的一代宗師,一個是號稱中西結合,但對中醫缺乏信心的主任醫師,這兩個看似沒有多少交集的人,在這微弱的燈光下,不知怎的,竟然越聊越投契了。大概是因為有一樣東西是他們共同關注的,那就是療效。 易巨蓀又開始講病例了,他說:“癸未年六月,河南(河南泛指廣州的珠江之南的地方)永發店,店里面一姓陳的,妻子難產,第二天才生下來,惡露少,腹部脹大如故,小便甚難,大渴。其他大夫用生化湯治療,腹滿更加厲害,且四肢頭面腫,不嘔不利,飲食如常,舌紅苔黃,脈滑有力,請我去診治。這明明就是水與血結在血室,先下黃水,次下血塊就會好了,處以大黃甘遂湯。” 孟飛嚇了一跳:“易先生,新產婦您也敢用這么重的藥啊?” 易巨蓀聽了這話,似乎有點失望,搖搖頭回答:“家屬開始也覺得此方過峻。我解釋道,‘小便難知其停水,生產血少知其蓄瘀,不嘔不利,飲食如常,脈有力知其正氣未虛,故可攻之,若拘泥于胎前責實,產后責虛之說,延遲觀望,正氣即傷,雖欲攻之不能矣。’家屬聽信了我的話,同意以大黃甘遂湯治療,故獲效。《金匱要略?婦人雜病脈證并治》:‘婦人少腹滿如敦狀,小便微難而不渴,生后者,此為水與血俱結在血室也。大黃甘遂湯主之。’仲景用甘遂,一為大陷胸丸及湯治水熱互結之結胸。一為十棗湯治‘心下痞,硬滿,引脅下痛’之懸飲,水在心下胸脅。一為甘遂半夏湯治留飲心下續堅滿。一則為此大黃甘遂湯矣。此方治產后水血互結,與阿膠同用,更適合產后之軀,尤應注意者十棗、陷胸之用甘遂,或與硝、黃同伍,或芫花、大戟三藥齊進,且均作末或丸,下水之力尤峻。相對而言大黃甘遂湯入煎劑,諒不為峻也。” 第五回 慶堂燈下解經方(3) 孟飛聽了易巨蓀的解答,臉一下子紅了,自己對仲景方的認識太粗淺了。 此時,易巨蓀翻動著他的《集思醫案》,繼續說:“孟飛,我再給你講一個急下存陰的病例。仲師有陽明三急下,少陰三急下。你看這個病例,丁亥五月。先前我不是說,那時我還沒搬到這邊來,在我的祖居,龍津橋二約,有個姓何的鄰居,他的婢女,下利日十余行,其色純青如菜葉,心下痛,口干舌燥,渴飲熱水。這是少陰君火亢極,又得厥陰風木相助,木火交煽,故下利色青,水不敵火,故引飲自救,病不關陽明,故喜熱水。這是熱結旁流,少陰有三急下癥,此居其一,稍緩則真陰竭矣。《傷寒論》第321條‘自利清水色純青,心下必痛,口干燥者,急下之。宜大承氣湯。’若不急下,釜底抽薪,而用養陰增液,恐救不勝救,隨增隨亡而已。其實各癥俱全又未必須求助于脈。而腹診尤當重要,下利日十余行其色純青,又有心下痛,按其腹必硬滿,便是可下之證矣。先予大承氣湯一劑,后用黃連阿膠湯二劑收尾,清余熱養陰血,痊愈。” 孟飛想:“以上這兩個病例都是體虛之人,急需攻下,這一攻一補的掌握,確實不容易啊。當年自己看曹穎甫的《經方實驗錄》的時候,不就是被曹氏在臨證時對可下不可下的準確把握所折服。如果不是深諳仲景用藥之道,如果不是早已對標本虛實了然于心,怎么敢用這樣的峻藥。不是易巨蓀、曹穎甫這樣的經方大師用藥過峻,是像自己這樣的凡夫俗子,沒有認真去讀懂仲景的原意,明明在當用這些方的時候,也不會、不敢、不愿用這些方,還用‘南人無傷寒’,‘古方不能治今病’、‘桂枝下咽陽盛則斃’,‘承氣入胃陰盛則亡’,‘若是他人母必用白虎湯’的謬論安慰自己。”難怪易巨蓀會失望地搖頭,孟飛此時感到非常的慚愧。 “我們再看兩個簡單一點的病例吧”,易巨蓀似乎看出了孟飛的心思,看了看他,繼續說:“甲申年六月,還是我們上面說的那個河南的永發店,經常在永發店出入的李木匠,他的妻子惡寒發熱,沒吃藥就好了。后來變成腹痛,渴欲飲水,水入則吐,大小便不通。你說這是什么方?” 孟飛答道:“腹痛,嘔吐,大小便不通,這次應該承氣湯之類了吧?” 易巨蓀說:“大小便不通也不能一味攻下,這是水逆證,《傷寒論》第74條‘中風發熱,六七日不解而煩,有表里證,渴欲飲水,水入則吐者,名曰水逆。五苓散主之’。 脾不轉輸,故腹滿痛,不輸于上渴飲而吐,不輸于下故二便不通,法宜轉輸脾土。處以五苓散,一服痊愈。此方除了治療我們剛才說的‘水逆’,還可以治療痰飲引致的眩暈。你看痰飲篇就有‘假令瘦人臍下有悸,吐涎沫而癲眩,此水也,五苓散主之。’世人只記得五苓散是治療小便不利之劑,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停了一下,問道:“再看這個,甲申年十月,西關錦龍南機房潘某的妻子,少腹痛,每腹痛甚則脈上跳動,氣上沖不竭,苦楚異常,月余不效。你覺得該用何方?” 孟飛心想:“自己曾經懷疑易巨蓀不辨證,機械,其實是自己學藝未精,自己辨證哪有易巨蓀細啊。以前自己覺得“醫者意也”,辨證論證是中醫的精粹,如果像易巨蓀這樣刻板的什么癥就用什么藥,和西醫就沒有區別了。但是現在經易巨蓀這么解釋,才知道似乎并不是這樣的。中醫的證應該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但并不簡單。《中醫內科學》里的方,在臨床上使用,針對性不強,這是使很多后學者對中醫缺乏信心的原因。”。 第五回 慶堂燈下解經方(4) 他想起了蕭遙的話,經方派的醫生是“按照張仲景的組方用藥原則治病。用仲景的方治療與這個方的各條條文描述的臨床特征相對應的病”,開始明白,其實仲景描述的每個癥狀群本身就已經蘊含了自己特有的病機。說到對《傷寒論》的方的熟悉程度更遠不如這易巨蓀了,他現在問的這個病例應該怎么回答?想了一下,只好硬著頭皮說:“虛證的腹痛,應該是小建中湯吧?” 易巨蓀道:“這回差不多了,不過這是奔豚。處以桂枝加桂湯一服,茯苓桂枝甘草大棗湯一服,痊愈了。此案與上案,全在醫者熟稔仲師條文,否則視若無睹。假若遇‘渴欲飲水,水入則吐’以為是一般胃氣上逆之吐,而妄用降逆止吐,是必無效。或若此例,腹痛月余不愈,前醫必是理氣止痛方藥雜投,故而耽延。夫奔豚一證,‘從少腹起,上沖咽喉,發作欲死,復還止。’癥似苦楚異常而非復雜,治亦非難,全在醫者識證識藥與否。仲師治氣上沖,必賴以桂枝。仲師自第16條設定‘氣上沖者,可與桂枝湯’,僅用桂枝三兩。又如第65條只是臍下悸,欲作而未作奔豚之時則用桂枝四兩之苓桂甘棗湯。若奔豚已發,‘氣從少腹上沖心’則用加桂湯桂枝五兩矣。視證之輕重而增減。本案用桂枝加桂湯一劑后,病已減,故退而用苓桂甘棗湯也。再看桂苓五味甘草湯,此方亦有桂枝,主治:‘氣從少腹上沖胸咽,手足痹,其面翕熱如醉狀,因復下流陰股,小便難,時復冒者’,此證與前面幾個證相比雖同是‘氣上沖’,但‘其面翕熱如醉狀’故加用五味子。由此足見仲師辨證之細也。你剛才說當用小建中湯,小建中湯為桂枝倍芍藥加飴糖,此方專為虛證而設,除治腹痛外亦治‘悸’、‘氣上沖’,如第102條‘傷寒二三日,心中悸而煩者,小建中湯主之。’所以我說這回差不多了。” 易巨蓀問孟飛:“孟飛,你聽了這些醫案,有什么感想?和你們南洋的大夫看病,有沒有什么不同?” 孟飛說:“南洋因為受到西醫的影響,其實很多中醫都是按著西醫的思路去治病,像您這樣真正用中藥治病的大夫已經不多,如果您的這些醫案能傳到南洋,那可是南洋百姓之福啊。” 易巨蓀對他的答案似乎不是很滿意,又問,“聽了這些醫案,你可知我講的‘按著仲師思路,用仲師的辦法治病’,是什么意思?” 孟飛嚇出一身冷汗,易巨蓀這是在考他呢。他名醫是見多了,但是像易巨蓀這樣在臨床上這么執著,又對《傷寒論》有這么深入研究的一代宗師,他還未曾見過。怎么回答好呢,平時每次面對提問都游刃有余的他,這次顯得有點膽怯,他怯怯地答道:“易先生,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您的意思就是將臨床所見的癥狀與仲師的方相對應。這樣辨證用藥,并不是刻板的,其實仲師的每條條文,每個方都已經蘊含了自己獨特的病機。113方,398法,每個方、每個證都不一樣,如果能按仲師的原意用好了這些方,中醫的療效就可以得到保證了。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熟稔仲師的條文,否則見到那些臨床癥狀也只能是熟視無睹。” 易巨蓀這次對孟飛的回答還是比較滿意的,他點點頭,說:“孺子可教也。孟飛,記住了,如果沒有讀懂仲師的原意,隨便用藥,那就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了。而這仲師的原意,就只能在《傷寒論》里面才能找到。”易巨蓀說完,拿出了他那本趙開美小字版的《傷寒論》遞給孟飛,就走開了。 孟飛又開始納悶了,這一代宗師,三更半夜特意把我叫來,不把他的《集思醫案》傳給我,怎么傳給我一本凡是讀中醫的人都看過的《傷寒論》,到底有什么寓意呢?“仲景的原意,就只能在《傷寒論》里面才能找到”,這是什么意思? 雖然這一夜后,孟飛開始覺得,易巨蓀確實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好醫生。但是,他對這種與主流格格不入的辨證思路,還是有所保留,這種辨證思路如果是在21世紀,在他們醫院,絕對會遭到很多非議。而且,用中藥治病只有在過去這種迫不得以的情況下,中醫在醫學領域不過是一個陪襯而已,學這個又有什么用呢? 他多想回到21世紀,回到他的急診科,插管,吊針,用呼吸機,頃刻間救人于垂危之中。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夢到自己在指揮搶救,仿佛聽到監護機滴滴滴的聲音。但是,他始終沒有找到回去的辦法。百般無奈之下,他只好天天背誦《傷寒論》的條文來打發時間。 時間似乎過得特別慢,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一天,醫廬外面傳來了一把熟悉的聲音,“師傅,孟飛兄,我給你們送茶葉來了”,這是蕭遙的聲音,他怎么來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荔枝灣畔再論道(2) 蕭遙和孟飛向易巨蓀請了假,便出去了。 走了不久,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是成片河汊交錯的沼澤地,他們一直走,最后來到一個河涌邊。河涌的兩岸是一個個的水塘,或養魚,或種藕、種馬蹄、種茨菇,河涌兩岸、魚塘之間的泥土上種滿了荔枝樹。明媚的陽光映在涌面的樹影上,兩邊沒有多少行人,遠處傳來農夫的談笑聲,不時看見兩三只綠色的彩雀在樹上叫。 蕭遙告訴孟飛,這叫“荔基魚塘”,但卻不肯告訴孟飛為什么起這么奇怪的名字。 孟飛贊嘆道,“這是世外桃源啊,西關怎會有這樣的風光?” 蕭遙笑道:“這‘一灣溪水綠,兩岸荔枝紅’的美景,你竟然認不出來?這就是荔枝灣。” 孟飛正目不暇給地看著四周的美景的時候,蕭遙吟起了張維屏的詩:“千樹離支(荔枝)四圍水,江南無此好江鄉”,他又說:“這里不但漂亮,而且能產出不少經濟效益,你看這兩岸的荔枝,還有這‘泮塘五秀’,蓮藕、茨菇、馬蹄、茭筍、菱角。還要講講的是‘荔基魚塘’的‘基’,這里地勢低洼,指的就是這些農夫為了抗洪防潮建的基圍,基圍圍成一個個塘還可以種藕、養魚。我們看見的這種正在叫的彩雀,有個名字叫‘釣魚郎’,是專門在荔枝樹頭伺機飛啄河涌里的魚蝦的。” 孟飛唏噓起來:“這么一個白荷紅荔的好地方,在城市化的進程中被淹沒,到2010年才想起來,花重金重建。就像經方,這樣的一塊瑰寶,如果等到失傳了,再從日本、韓國這些地方找回來,那就太可惜了。” 蕭遙連連點頭,“孟飛兄,你看來是不虛此行啊。你邀我出來,到底是何意,不是想回去了吧?” 孟飛被蕭遙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有點不好意思,只好說:“還不是拜你老兄所賜,我是想請教你,易先生說‘仲景的原意,就只能在《傷寒論》里面才能找到’這是什么意思?” 蕭遙回答:“我看我這次是來對了,那我就給你說說這其中的道理。他老人家的意思是,以經釋論不若以論解論。廣東經方大家陳伯壇先生的《讀過傷寒論?序》中指出:‘注傷寒無異于刪傷寒。’事實如此,經方醫學是自成體系的,序中又說‘仲景書必跳出旁門可讀,猶乎段師琵琶,須不近樂器十年乃可授,防其先入為主也’。如果你找到了這個竅門,就會像柯韻伯所說‘仲景之學,至平至易’,‘仲景之門,人人可入’。” 孟飛點點頭:“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不過我哪有你老兄的悟性啊,連易先生都說你是敏而好學。而我只是個半中不西的醫生,恐怕難入仲景之門啊。” 蕭遙連忙說:“我只是一個不稱職的導游,把你領到這些經方派的大家身邊,你有此機緣,一定要把握機會,領略到這些大家的神髓,才不枉此行。你們經常面對急重癥的醫生,臨床能力是最強的,對生理病理的把握,對病情輕重緩急的掌握也是最好的,以你的基礎和悟性,一定可以學好經方的。” 遠處一只小艇駛過,艇上傳來的陣陣悅耳的歌聲,“不養春蠶不織麻,荔枝灣外采蓮娃。蓮蓬易斷絲難斷,愿縛郎心好轉家。荔枝灣外夕陽沉,荔枝灣下野水深,郎過泮塘莫折藕,藕絲寸寸是儂心。” 蕭遙問孟飛:“你知道這是什么艇嗎?”孟飛搖搖頭。蕭遙笑道:“這是小花艇,船上歌妓正唱著有名的民歌《羊城竹枝詞》。這些歌妓打扮清雅,并沒有抹太多的脂粉,一身淡雅的旗袍,挑撥琵琶,清歌一曲,與張藝謀《金陵十三釵》那些妖艷‘釵’相比那又是另外一種風韻。花艇是被有錢人雇了,從珠江駛過來的。到了時節,這荔枝灣就會游艇如鯽。花艇也叫紫洞艇,大的紫洞艇裝飾更精美,有大花罩,彩燈,看上去花花綠綠。一般是兩層平底船,有錢人家吃飯、宴客用的,還可以雇樂隊,歌妓,上層兩桌,下層四桌,艇頭還可以擺兩桌,再大的還可以分幾個廳。為了吃生猛海鮮,有些花艇后面帶只小艇,在水里現場打撈,現場煮。坐紫洞艇沿著珠江兩岸,一邊吃飯聽曲,一邊欣賞岸邊的美景,真是氣派極了。廣州人叫這種游玩方式叫‘游河’,就是太貴,包一天要十兩銀子,要不然多想也雇一艘,請上四大金剛,聽曲論經,此乃人生一大美事也。你見識過那些歌妓嗎?有蘇州幫、揚州幫、廣州幫,個個燕瘦環肥,能歌善舞,甚至能吟詩作對。到了20世紀30年代,‘荔枝灣風情’的鼎盛時期,此景可連綿到沙面長堤一帶,可惜此景不再了。” 第六回 荔枝灣畔再論道(3) 孟飛聽得有點煩了:“別扯那些風月事,真是朱門酒肉臭。”蕭遙反駁道:“聽曲賞景,這是很高雅的事,而且這歌妓里面古有李師師、蘇小小,今有小鳳仙,這都是才貌雙全,有情有義的奇女子,要不,怎會有那么多文人騷客流連此間?” 孟飛不想再和蕭遙糾纏那些風月事,說道:“行了行了,你再說說,學習經方還有什么竅門沒有?我看你的學問是今非昔比啊。” 蕭遙說:“先說說仲景選藥吧。仲景選藥多自《神農本草經》,絕不蕪雜。徐靈胎曰:‘漢末張仲景《金匱要略》及《傷寒論》中諸方……其用藥之義,與《本經》吻合無間’。《傷寒論》、《金匱要略》兩書共用藥物僅156味,其中《傷寒論》僅用93味,核心藥物不外乎四五十味。仲景運用這些藥物,巧妙組合,卻足以對付臨床常見病。而這93味中,載于《神農本草經》者就有81味。” 孟飛又追著問:“你們不是說過仲景組方嚴謹,這又是怎么個嚴謹法?” 蕭遙笑道:“仲景是一藥一證,一方一證,如徐靈胎所說‘一病必有一主方,一方必有一主藥’,‘一藥有一藥的性情功效’,所以經方家用藥,加減一味必有加減一味的道理。仲景的方都是以一些小方為基礎的,這些小方都有自己的主治范圍。” 孟飛又問:“能舉個例嗎?” 蕭遙答道:“看仲景的方,首先要留意小方如:桂枝甘草湯治心悸,芍藥甘草湯治‘腳攣急’,甘草干姜湯治‘吐涎沫’,甘草麻黃湯治里水。其他各方則在小方的基礎上根據癥狀加減組合。桂枝湯治‘氣上沖’,苓桂術甘湯治‘心下逆滿,氣上沖胸,起則頭眩’,苓桂甘棗治‘欲作奔豚’,苓桂味甘湯治‘氣從少腹上沖胸咽’,茯苓甘草湯治‘傷寒風厥而心下悸’,五苓散治‘臍下有悸’,這些以桂枝甘草湯為基礎的方都可治‘悸’。由此延伸,由桂枝湯組成的炙甘草湯治‘傷寒,脈結代,心動悸’,更是治療心悸的千古名方。” “芍藥甘草湯治‘腳攣急’,其實是解除痙攣狀態。用在肢體,是解除肢體痙攣,如芍藥甘草湯,黃芪桂枝五物湯;用在腹痛,是解除平滑肌痙攣,如小建中湯、真武湯、大柴胡湯等;用在小青龍湯則是解除支氣管痙攣。” “甘草干姜湯治‘吐涎沫’,其實對分泌物清稀的都有效,如甘草瀉心湯治皮疹滲液,小青龍湯治白色泡沫痰。再有麻黃甘草湯治里水,由麻黃甘草湯組成的越婢湯、大青龍湯等都可發汗消腫。所以說,仲景每加減一味都有必須加減的道理。而通過了解基方的主治范圍,我們又可以更好地掌握大方的主治范圍。如果你按照這個思路去學,就可以把《傷寒論》學活了。” “我這次給你帶來的清朝莫枚士的《經方例釋》講的就是仲景嚴謹的組方思路。他在講麻杏石甘湯的時候提到,‘此還魂湯(麻黃、杏仁、甘草)加石膏也。法自麻黃、白虎二方合用,以外無熱,故用麻黃湯而去桂枝;以內無煩渴,故用白虎湯而去知母,各有精義。以此方視越婢,主治大同,但此喘而加杏仁,彼不喘自無杏仁。經方用藥之例,其嚴如此。’在越婢湯中言:‘此亦甘草麻黃湯之加法也。與麻杏甘石湯同體,故亦治汗出,無大熱之癥。’你想知道仲景的組方思路,可以好好讀讀這本書。” 第六回 荔枝灣畔再論道(4) 這時遠處涌面上搖過來一艘小艇,蕭遙拉著孟飛向小艇走去,準備揚手叫停艇家,孟飛急了“你想上花艇啊?”蕭遙笑得都快站不穩了“我哪有錢請你上花艇,而且坐花艇這么高級、雅致的活動,是要提前預約的,你以為是‘打的’啊?這是賣艇仔粥的,荔枝灣除了花艇還有賣水果,賣咸酸,賣各種小吃和賣香煙的小艇,光是花艇怎會有游艇如鯽的景觀呢?” 此時艇上傳來了叫賣聲,“香滑艇仔粥,香滑艇仔粥……”孟飛有點尷尬,只好說:“哦,原來艇仔粥是因為在艇上叫賣而得名的。”蕭遙笑道:“對啊,艇仔粥的主要放些小蝦,魚片,蛋絲、海蜇之類,還配上蔥花,花生仁,浮皮,油條屑,粥底綿爛,粥味鮮甜,集眾多物料之長,爽脆軟滑兼備。” 聽蕭遙這么賣廣告,孟飛都要流口水了。于是,兩個人便跟艇家買了兩碗粥,吃起來。 孟飛笑道:“這粥的鮮味和口感真是前所未有啊。” 蕭遙說:“我今天就把我所有學習《傷寒論》的方法都說了吧,我們還可以把關于同類癥狀的條文歸納起來,對照學習。如把關于腹痛、發熱、嘔吐等等的條文歸納在一起,這樣就方便我們仔細體會同治一個癥狀的各個方的微妙差別。成無己的《傷寒明理論》就是一本癥狀鑒別的書,這本書列出了50個癥狀,分別比較治療這個癥狀的各條方。如發熱‘傷寒發熱,何以明之。……所謂翕翕發熱者,謂若合羽所覆,明其熱在外也,故與桂枝湯發汗以散之;所謂蒸蒸發熱者,謂若熏蒸之蒸,明其熱在內也,故與調胃承氣湯攻下以滌之。……然少陰病始得之,亦有反發熱者,蓋亦屬其表也,特與麻黃細辛附子湯發汗者是已。” 吃了些粥,蕭遙又開始說了:“仲景的藥,一個藥也不單只有一個功效,如麻黃就有六大功效,1解表發汗(麻黃湯、大青龍湯),2.止痛(葛根湯、烏頭湯),3.平喘(麻杏石甘湯、小青龍湯),4.利尿消腫(甘草麻黃湯、越婢湯、大青龍湯),5.振奮沉陽(麻黃附子細辛湯、續命湯、還魂湯等),6.破癥堅積聚(后世的陽和湯、五積散等)。如徐靈胎所說:‘在此方則取此長,在彼方則取彼長’,這些也是我們在讀《傷寒論》需要細細體會的。” 他停了一下說:“還有,很多方也不只治一個證,如小柴胡湯就有20條條文論及,我們讀《傷寒論》時必須前后互參、比較。” 孟飛心想:“原來歷代研究經方的人還真不少,他們研究《傷寒論》并不像一般注家,講一堆道理,或者把《傷寒論》解釋得深不可測。而是通過癥狀鑒別比較,每個藥物、方劑特有的證的研究,你完全不需要理法方藥地論一番,可以直接辨證施治。雖然都是經驗總結,沒有循證基礎,但是他們這種思維,似乎已經類似于西醫的臨床思維了。不過這還是中醫嗎?這樣真的可以像蕭遙說的提高中醫的療效嗎?”孟飛始終是半信半疑。 孟飛又發問了:“蕭遙,你說說四大金剛的故事吧。” 蕭遙繼續說:“大名鼎鼎的陳伯壇,我以前跟你說過很多了,不過他這個時候正在忙著復習,準備明年科舉。不過其實也是白忙活,中舉有什么用?科舉這種八股取士的辦法,只能禁錮人的思維,馬上都要被廢止了。易先生你也見過了,他世代業醫,行醫看病占據了他生命的全部,可惜只有這本《集思醫案》存世。譚星緣是南海舉人,他的情況大家了解得都不是很清楚。黎庇留是順德人,名天佑,今年48歲,在流水井也就是西湖路設醫寓,他給醫寓起了個名字叫‘崇正草堂’。1925年出版了《傷寒論崇正篇》。解放后他的兒子又將他的醫案整理成書,也就是我這次給你帶來的《黎庇留醫案》。這四個人是‘心性之交,每于燈殘人靜之時、酒酣耳熱之際暢談靈素論略之理,意思層出,足以補前賢所未逮’。他們希望可以‘挽狂瀾于既倒’,做中醫的‘中流砥柱’。” 孟飛感慨地說:“如果可以聽聽這四大金剛論醫就好了。” 蕭遙笑道:“也好,我們回去和易先生商量一下,把這四大金剛都請來。我這次來,除了給你帶書,也是想找機會,再聽聽這四大金剛講經方。” 這兩個人的小算盤真的能夠打響?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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