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觀濤按: 這些年來,我個人最欣賞的、最喜歡的臨床大家和中醫思想家、教育家,除了馮世綸教授以外,還有幾個人我特別推薦。比如,李士懋先生,熊繼柏教授。最近劉保和教授的著作在我手里,我一看真是驚為天人,在出版社報批的時候,我對所有的編輯們說,你們看一看,在當代一位臨床家能夠把自己的全部的干貨全都倒出來,非常罕見。所以說像這樣的臨床大家、思想家,沒有幾個人,在中國我眼中可能也就四個人、五個人而已。我鄭重地向大家推薦劉保和老師的著作《劉保和西溪書屋夜話錄講用與發揮》,建議大家逐字閱讀,非常地好!
原創:談用經方如何“抓主癥” 劉保和:河北中醫學院教授
今天我講的題目是《談用經方如何“抓主癥”》。按照關鍵詞,一個是“經方”、一個是“抓主癥”,中間還有個“如何”。 我最近看了一本書(在《扶陽論壇》第二集),馮世綸老師和劉觀濤老師寫的一篇文章,我覺得很有意思。我摘一下,大家聽一聽: 無數中醫學習者、臨床者都會發出這樣的感慨:對于《傷寒論》所閱之書既多,則反滋困惑而茫然不解,乃至臨床水平難以提高,“效如桴鼓”的境界堪稱遙不可及。 我也有此感,我們大家學了《傷寒論》以后,這傷寒方子究竟在什么時候用,是一個大問題;在什么情況下用,是個大問題。 舉個例說吧,“厥陰之為病,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饑而不欲食,食則吐蛔,下之利不止”,人們都說這個病應當用烏梅丸,在這兒大家想一想,你們能在臨床上見到幾個這種病?“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饑而不欲食,食則吐蛔。下之利不止”有幾個?這烏梅丸就不能用了嗎?可是你再看看葉天士,最善于用烏梅丸。這樣就給我們提出一個問題:烏梅丸到底應該在什么情況下用?只有明白了這個問題,你才會用、敢用、廣泛地用,否則的話你只能用于“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饑而不欲食,食則吐蛔,下之利不止”了。 所以我在這個論文的開始就講,經方之不易學,就在于該方證的主癥不明,可以這樣講,大部分的經方主癥不明。所以要想提高辨證論治水平,使經方容易學、容易用,就必須把經方的主癥挖掘出來(我用這詞——挖掘出來)。我們大家都有這個責任,把它挖掘出來,挖掘出來以后告訴別人,這才是你中醫學家的應盡的責任。 你看現在有些病例,說我用某方把某病治好了,他就不說為什么用這個方把這個病治好了,抓住哪個主癥用的,不夠。 現在我開始講第一個問題,關于“病”、“證”、“癥”的定義。為什么要講它呢?因為涉及到第三個——癥(就是病字旁的癥)。現在我說一說“病”:當陰陽失去平衡時,人體出現不正常反應的過程就是病。這里面的關鍵詞是“過程”,它有一個時間段。什么是“證”?當醫生面對病人時(只是在面對病人時侯,沒面對病人時沒這種情況),是誰的意志呢?是醫生對病人疾病本質的概括,完全是醫生的意志,跟病人沒關系。同樣,前面的“病”跟病人也沒關系,病人知道“我是什么病”嗎?得靠醫生判斷。但是大家看第三,病字旁的“癥”!在疾病過程中,病人出現的不正常反應就是癥。這個完全是病人的意識、病人的感覺,因此它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換句話說不以我們醫生的意志為轉移的。你有這個癥狀就是有這個癥狀,說它沒有,不行的!可是“病”呢?這個醫生可以說是這個病,那個醫生可以說是那個病,這個醫生可以說你是陰虛,那個醫生就非得說心腎陽虛,這個東西不行。但是癥狀的癥,是不以醫生的意志為轉移的,因此它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說因“癥”而知“病”,從“癥”而識“證”,“病、證、癥”三者之中,只有病字旁的“癥”是不以人的意志而存在,因而這三者當中病字旁的“癥”是最重要的。 下面我就談什么是主癥。我們顧名思義,主就是主要的意思,在病人的所有癥狀當中,要把它提煉出來,找出它最主要、最重要的癥狀。說最重要是因為它決定了疾病的本質,說最主要是說它不應當多。因為它決定了疾病的本質,所以它是最重要;由于它不多,所以它最主要。不多是多少呢?一到三個,絕對不能超過三個! 我們每個人長期臨床都知道,我為什么用這個方子?我抓住了一個主癥。但是你問問他:“你怎么抓住的?”那就顧左右而言他,因為它太珍貴了,它是秘訣、是訣竅。舉例說:補中益氣湯和歸脾湯怎么分辨?我告訴你們,餓的時候心里空、胃有下墜感這是補中益氣湯;餓的時候胃里空、有心慌的感覺是歸脾湯。這就叫主癥,像類似的東西多了。主癥為什么不能超過三個呢?因為我們辨證辨的是什么呢?辨的是病因、病位、病性,病因一個、病位一個、病性一個就足夠了,不能再超過三個。 再有一個問題,主癥是病人感覺最痛苦的嗎?恰恰相反,病人感覺最痛苦的癥狀,恰恰不是主癥,他感覺最痛苦的癥狀是標不是本。比如這個人頭疼,頭痛劇烈它是主癥嗎?它不是,如果我們醫生檢查,他繞臍痛、多日不大便、脈沉實有力這才是主癥。因為這個才代表他的疾病本質,頭痛劇烈那是標不是本。因此我這里所說的主癥,是指體現疾病本質的癥狀。所以你抓住了這個,你用大承氣一瀉,頭痛好了,所以頭痛不是主癥。 我這里邊就談到了,主癥是只有醫生才能查知出來,是每個臨床醫生的獨得之秘,體現了辨證論治水平,所以把它稱作“秘訣”或者叫“訣竅”,一般的是不輕易告訴別人的。張仲景告訴了嗎?也沒告訴,張仲景也沒告訴。有的告訴了,桂枝湯“汗出、惡風、脈浮”告訴了,但是大部分的他沒告訴。 我這里邊說了一段“火神派”的問題,僅供參考。“火神派”善用附子、四逆湯,說他一生用了幾噸附子,說他遇的病人90%都得用四逆湯。可是我們回顧一下四逆湯,它是什么癥狀?《傷寒論》敘述的:手足逆冷,大便溏甚至下利清谷,脈微細甚至欲絕。如果說“火神派”90%病人都用四逆湯的話,按照《傷寒論》怎么解釋?那就證明《傷寒論》這個四逆湯證不是主癥,那主癥到底是什么呢?我就看了很多“火神派”的書,他也沒告訴我,到現在他也沒告訴我。你這個用附子、用四逆湯,你不按著《傷寒論》用,你按什么用呢?不說。你說這叫什么事?到底他知不知道?他肯定知道;他療效好不好?他肯定好。但是他不告訴你啊,你怎么用?你敢用嗎?什么病都用四逆湯,你不敢用。只有當他告訴你,用四逆湯他的心目當中的主癥的時候,你才敢用,但是他不告訴你。 這就是我們中醫界的一個缺點,你看人家西醫發現了什么問題了,爭先恐后地告訴大伙;而我們中醫自己有點東西,千方百計揣在兜里不告訴別人。 下面我們看第三,《傷寒論》有一條最著名的條文:“傷寒中風,有柴胡證,但見一證便是,不必悉具。”一看見這條文,高興透了,真高興。那個“癥”在《傷寒論》張仲景時代是言字旁,咱們現在應該改為病字旁,這不一樣的。張仲景說小柴胡湯證一共九個,叫做柴胡九癥,其中你見到一個,你就可以用小柴胡湯,這純粹胡說,不可能的事。 咱就說說“往來寒熱”,逍遙散證往來寒熱,達原飲證往來寒熱,哪是小柴胡湯證?“胸脅苦滿”,肝氣不疏的人誰胸脅不苦滿?四逆散證、柴胡疏肝散證都胸脅苦滿,行嗎?“嘿嘿不欲飲食”,逍遙散證三大主癥,其中一個就是厭食,它是小柴胡湯證嗎?“心煩喜嘔”,溫膽湯證都心煩喜嘔,它是小柴胡湯證嗎?這就四大證了。然后加三個,口苦、咽干、目眩又加上了,加上這個幾個了?往來寒熱、胸脅苦滿、嘿嘿不欲飲食、心煩和喜嘔一共五個,現在加上口苦,大家看,你說這人上火了口苦,龍膽瀉肝湯證口不苦嗎?大黃黃連瀉心湯證口不苦嗎?它是小柴胡湯證嗎?“咽干”更是說不過去,陰虛的病人誰都咽干,麥味地黃、知柏地黃咽干嗎?肯定咽干。“目眩”,肝陽上亢的都目眩,天麻鉤藤飲、鎮肝熄風湯目眩,它是小柴胡湯證嗎?也不行。最后還有人加了一個叫作“脈弦”,它是主癥嗎?張仲景都說有水飲的脈弦、受寒的脈弦,它是小柴胡湯證嗎?所以“傷寒中風,有柴胡證,但見一證便是,不必悉具”這句話是錯誤的。 我說這個錯誤的立足點,在于他說他那幾個癥狀見到一個就是,這是錯誤的。那么到底有沒有主癥呢?到底什么是小柴胡湯證主癥呢?還真有,還真有啊!關鍵是張仲景沒明告訴你。所以我叫挖掘,對于《傷寒論》方證的主癥要挖掘。 第一方:小柴胡湯 現在我們就挖掘挖掘它,張仲景在談到了小柴胡湯證“往來寒熱,胸脅苦滿,嘿嘿不欲飲食,心煩喜嘔”等等以外,下一條文就說“血弱氣盡腠理開,邪氣因入,與正氣相搏,結于脅下,正邪分爭,往來寒熱,休作有時,默默不欲飲食,藏府相連,其痛必下,邪高痛下,故使嘔也,小柴胡湯主之”。大家看這里邊“往來寒熱,休作有時,默默不欲飲食”都說了,那么在那九個癥狀當中,還什么沒說呢?下邊“藏府相連,其痛必下”,注意這個痛出來了,而且“邪高痛下,故使嘔也”,兩個“痛”字!在此之前還說“與正氣相搏,結于脅下”,那證明痛在什么地方?在于脅下,這才是主癥。 為什么?他說得很清楚啊,他說由于“與正氣相搏、結于脅下、正邪分爭”,然后才出現的“往來寒熱、休作有時、默默不欲飲食”。這就證明,所謂“往來寒熱、休作有時、默默不欲飲食”那全是標,本在于“與正氣相搏、結于脅下”所出現的痛。他又說“邪高痛下,故使嘔也”,很明顯“往來寒熱、胸脅苦滿、嘿嘿不欲飲食、心煩喜嘔”都是標,只有那個“痛”才是本,才是導致小柴胡湯證的癥結之所在。 那么他痛在脅下肯定之后,為什么痛在脅下呢?他說“血弱氣盡腠理開”,這是誰的毛病?說病位在三焦,首先告訴你在血弱、氣血不足的情況下,三焦所主的腠理開泄了。大家一定要明白三焦和腠理的關系,“三焦膀胱者,腠理毫毛其應。”(《靈樞·本臟》)膀胱對應著毫毛,三焦對應腠理。所以在氣血不足的情況下,病邪從毫毛進入腠理、從皮毛進入腠理,進入哪條經呢?手少陽三焦經。因為明指的是三焦。但是有一個問題,手少陽三焦和足少陽膽在人體的頸部和肩部相交,結果病邪隨之進入足少陽膽,然后足少陽膽通過缺盆,絡肝屬膽,進入了膽了。膽在什么地方?如果論病位,確實在右邊,但是我們中醫不講這個,我們中醫不講解剖部位,我們就講他疼究竟是在左邊肋弓下疼呢,還是在右邊的肋弓下疼?因為膽經是兩條,他為什么偏偏在右不在左邊?剛才有個同學明白這個道理,原來在右的原因,是因為肺氣從右而降。因為肺主皮毛,病邪隨著肺氣通過上焦,從右邊降下去,因此它結于脅下,必然在右脅下而不在左脅下,明確地告訴大家是在右肋弓下,而不在左肋弓下。 因此我們在臨床中,只要見到疑似小柴胡湯證的病人,用手敲擊他的右胠脅,醫生敲,不是自己敲,病人感覺右肋弓下疼痛,同時右肋弓下也有壓痛者,這個病人100%是小柴胡湯證。 這就是主癥!張仲景沒明確地告訴你,但是他說出來了。如果要說是“有柴胡證,但見一證便是”的話,那誰都不是,只有它是,因為它是疾病的癥結所在,也就是病本所在。什么叫本?本就是疾病的癥結所在病位,原發病位。“往來寒熱、胸脅苦滿、嘿嘿不欲飲食、心煩喜嘔、口苦、咽干、目眩”全是繼發病,繼發的癥狀。原發病位是痛,他所體現的癥狀是痛。因此我們只要按照我剛才的說法,就可以用小柴胡湯了,但是我僅僅說是用小柴胡湯。 如果這人平時強壯,你就去掉黨參;如果病兼有劍突下壓痛,你就用柴胡桂枝湯;如果病人中脘壓痛,你就用大柴胡湯;如果病人在中脘部位,吃飯以后有停滯感,你就小柴胡配平胃散,如此等等,就可以用。 下面我病案舉例: 第一個,產后發熱: 某某,26歲,女,產后第三天就開始高熱,39℃~40℃,住我們河北省醫科大學第二醫院,住了一個月,高熱不退,但是她有時候熱又退了,在一天當中熱退了,然后又上來,干脆就不住院了。 把我請到她家去,當時沒熱,我就懷疑她有小柴胡湯證了,我就按照這個方法,結果她非常吻合。我就開小柴胡湯原方,產后畢竟虛了,正在開方的時候熱起來了,再測體溫40℃,還是不變,以小柴胡湯一付,好了!再也不發熱了。我就說這是主癥,不就是個發熱嗎! 第二個,耳聾: 一個老太太,76歲,感冒一個月,左耳聾,患有納呆、干噦、口苦、咽干、烘熱,確實是有柴胡證,但這不是主癥。發現她有這個以后,用小柴胡湯原方,加通草、枳殼、牛蒡子、蟬衣、川芎、連翹,四劑痊愈。 第三個,閉經: 一個農民,29歲,婚后四年,已經四個月沒來月經,檢查沒有懷孕,確有這個主癥,以小柴胡湯原方加香草湯。我覺得應當把這方子記住,因為閉經非常難治,香草湯里面有香附、益母草、雞血藤、當歸、澤蘭、川芎、白芷,是上海一個婦科名家的方子,陳筱寶他的方子。 吃了四付以后,月經就來了,此后轉為正常。我在臨床上單純用香草湯,有時候有效,有時候沒效,但是如果病人具有如此主癥,配小柴胡湯那是有肯定的療效,顯然增加了香草湯的療效。什么原因?它通暢三焦。雖然香草湯調和氣血,但更重要的則在于小柴胡湯通暢三焦。 下面第四個,頭痛、頭暈: 一個女孩子,15歲,頭痛、頭暈兩個月,左太陽穴直上,耳上頭疼,平常大便偏干,兩到三天一次,已經三到四年了。 見到這個主癥,以小柴胡湯加當歸、川芎、大黃,七付痊愈,再也沒有復發。小柴胡湯原方加當歸、川芎、大黃。 第五個:尖銳濕疣: 這種病很不好治!一個工人,女,30歲,外陰患尖銳濕疣五年,中西醫治療無效,目前還有一個在外陰,癢感明顯,帶多黃稠,大便干,三天一次,大便拉不盡,早晨口苦、口干。 雖然有口苦癥狀,但是我認為并不是主癥。發現這一主癥以后,而且摁她左少腹有壓痛。注意!左少腹,肚臍的左下方有壓痛。于是用小柴胡湯加桂枝茯苓丸。注意啊!桂枝茯苓丸的主癥就是左少腹壓痛。小柴胡湯加桂枝茯苓丸,加土茯苓、金銀花、炮山甲、荊芥、防風、生大黃,連服十四劑痊愈,再沒有復發。尖銳濕疣很不好治的。 第六個,早泄、陽痿: 一位男同志,30歲,是一位軍官(我在看的時候是1999年)。1988年底他懷疑病毒性腦炎,醫院給抽脊髓,從那以后就出現腰疼,躺久了、站久了,腰脊部有頂脹感,但是活動后有所減輕。 1992年第一次結婚,女方對性生活不滿意,然后1996年離婚了。從那以后,他就悲觀,不想吃飯,也睡不好覺。兩年前又再婚,病仍還不好,仍然有早泄、陰莖疲軟不堅,雖然能進入陰道,但是一分鐘就排精。一個星期還能性交一到兩次,性欲還可以。他告訴我他20歲以前有手淫,白天尿頻,夜尿兩到三次,有尿不盡的感覺。 這種情況給人感覺又像腎虛又像肝郁,所以就用過六味丸、用過逍遙散、用過補中益氣,絲毫沒有效果。后來我就敲打這個地方,果然如此,而且臍上有壓痛。大家注意!臍上有壓痛,臍上一寸的部位有壓痛。 然后我就用小柴胡湯加化瘀靈和茯苓、澤瀉、車前子利尿。小柴胡湯加化瘀靈、茯苓、澤瀉、車前子七付,陽痿、早泄改善。原方繼服,到4月29日,陽痿、早泄完全痊愈。1999年1月3日看的,中間發生了很多曲折,又用六味地黃、又用逍遙散、又用補中益氣都沒效,到4月8號才想到用小柴胡湯加化瘀靈,結果到4月15號明顯改善,4月29號痊愈。 由此證明,有此主癥用小柴胡湯是不可替代的。他有“往來寒熱、胸脅苦滿”嗎?沒有啊!都沒有!“口苦、咽干、目眩”,沒有啊!所以這個才是主癥。 第二方:甘麥大棗湯 這在《金匱》里面是個很奇怪的方子。它說“婦人臟躁,喜悲傷欲哭,象如神靈所作,數欠伸,甘麥大棗湯主之”,什么意思?“婦人”,說這病多發于女同志,就是女人。“臟躁”,臟,是內臟;躁,煩躁,病發于內而導致的躁擾不安。“喜悲傷欲哭”,這病人悲傷、總想哭,是虛還是實?《內經》說“肝虛則悲”,這絕對不是實證了。“數欠伸”,當什么講?打哈欠、伸懶腰,這里面包括兩個問題:一個是打哈欠,一個是伸懶腰,打哈欠是深吸,伸懶腰是伸直你的腹肌,證明病位在肝,為什么?《難經》說“吸入腎與肝”,深吸氣是太息,病位在肝;為什么要伸懶腰?因為腹肌拘攣,病位也在肝,那證明這個病病位在肝,而且肝虛。于是肝虛怎么治?《金匱》說“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后邊有很重要的一句話:“肝虛則用此法,實則不在用之。”就是當你肝虛的時候你才能補脾,肝不虛絕對不能補脾。什么藥才能補脾呀?甘味藥(甜的),所以甘麥大棗湯。 但是我們在臨床上見得到嗎?農村有,偶爾有的講,婦女突然之間哭起來了,說是有黃鼠狼來覓人了。這病農村有,城市少見。但是在城市少見,你就不用甘麥大棗湯了嗎?我們可以看《臨證指南醫案》,葉天士最擅用甘麥大棗湯,但是有這癥狀嗎?沒有!證明這個不是主癥。那么什么是主癥呢?兩個字——緊張!“肝苦急,急食甘以緩之”,那個“急”就是緊張的意思。什么緊張?情緒緊張!什么表現?病人感覺沉不住氣,當別人交給他辦什么事的時候,他立刻去辦,只要見到這個癥狀,就是甘麥大棗湯證,而不管他出現什么其他癥狀,都不管。你見到病人的時候,你不妨問一問,平常脾氣怎么樣啊?愛緊張嗎?比如說別人交給一個事辦,是當時就辦了,還是待會兒辦的?沉不住氣,立刻就辦,你就用這方子,別的病隨之好轉。 下面我們舉病例: 第一個,咽炎: 男的,37歲,四個月以來,每當喝啤酒和熱湯的時候,咽部就有扎疼感,咽干,但是沒有異物感,于是就找醫生吃藥,一直沒有效果。他說這個病是由于一次喝熱湯燙了嗓子以后,以后只要一喝啤酒、一喝熱湯,心情就緊張。我就用甘麥大棗湯原方。 吃了七付以后,病人喝啤酒、喝熱湯就再也不扎疼了,但是他說吞咽的時候嗓子還有點干,平常喝豆漿和菊花茶的時候喜歡放糖,那說明陰液還不足,我在這方子里面加了白芍,再七付,各種癥狀完全消失,這是第一個病例。 第二個,月經淋漓不盡: 一個女的,20歲,是我們中醫學院中醫系的學生。兩個月以來啊,月經淋漓不盡,我們學校的老師給她治療啊,歸脾湯、六味地黃湯加減無效。她感覺飯后胃脘發脹,走路久了腳后跟疼,腰酸,躺臥以后舒服,這不很像六味地黃?但是沒效。 于是就問她既往史,她說月經淋漓不盡,時發時止已經四年了,少則一二十天,多則兩到三月不止。怎么引起的呢?是在家鄉上高中一年級時候,住校以后引起的,當時天不亮就起床出操,學習時間長,休息時間少,課業負擔重,于是心情十分緊張。上了大學以后,雖然休息時間多了,但是心情緊張之感未除,遇事著急,必趕緊辦好才能使心情緩和下來。而且還有一個癥狀,我讓她躺在床上,兩個腹直肌非常敏感,這一摁她敏感,原來很軟的,立刻就硬,這就什么啊?那不就拘攣嘛、拘急嘛。肝苦急啊,對不對? 所以用什么方子呢?用王旭高緩肝之法——甘麥大棗湯加陳皮、白芍,七副,患者吃了一付,血即大減,三付完全干凈。后來腹直肌仍然有緊張、拘急、敏感的感覺,方子里面重用白芍、當歸、黃芪,加強補血的作用,讓它柔肝,補血柔肝。后來心情緊張的感覺也沒了,讓她吃補中益氣丸,連服一個月以后,這個病再也沒有發生。為什么?要補脾啊,因為脾是氣血生化之源。肝虛,虛在哪兒啊?肝虛就虛在血,所以用補中益氣從中焦化生氣血,痊愈。 第三個,賁門痙攣: 一個老太太,60歲,我那時候在中醫學院門診,由她丈夫攙扶進入診室,極度消瘦,行動不利(看病的時間1991年10月4號)。她說從1978年開始就患吞咽困難,西醫經過鋇餐造影,說她賁門痙攣,中西醫治療無效。雖然肚子餓得慌,但是咽不下去,食物到了心口窩以后,就覺得有腹脹感,然后就惡心,就必須吐出去。 當時看病的是10月4號,由于10月1號過節來人多,她這個病情就更加嚴重,連續三天,每天只能進食一兩,最近兩天連水也喝不下去,她說胃里邊空虛,覺得惙惙地慌。身高1.6米,體重不足30公斤。她說平常心情不好,每當亂心的時候,病情就發作,生氣、著急也發作,很有意思。她說更主要的,有時家里什么事也沒有,卻心里覺得有多大事似的,這是她主訴。左腿覺著煩擾不寧,要求別人必須按壓。大家都知道左邊屬肝,所以用甘麥大棗湯原方,一個不變,不加不減。吃了一付以后,進食阻擋感覺減輕,三劑以后可以正常飲水,能夠多喝點兒稀粥了,一天可以進食二兩,再也不痛,接著再吃七付,進食已沒有阻擋感了,而且能吃少量的固體食物了,比如饅頭、米飯,心也不煩了,原來總覺心里懸著,現在這種緊張的感覺也沒了。接著再吃,各種癥狀都好轉,進食都正常,一天能吃四兩主食,但是脈仍然細弱,就在上方甘麥大棗湯里面加上六君子湯。10月4號看的,到了11月1號,每天可以進主食六兩。然后讓她再吃原方,到11月11號,一切癥狀消失,沒有再復發。這個病人有沒有“臟躁,喜悲傷欲哭,數欠伸,象如神靈所作”呢?哪有啊!所以“緊張”二字是用甘麥大棗湯的主癥。 第四個,頭暈: 男,22歲,2002年4月3號初診。八九歲時從車上掉下來,以后又被父親打耳光,打得鼻子出血,十四歲就出現頭暈,近兩年以來,尤其于午飯后頭暈重,心中煩熱,睡不著覺。 大家注意,八九歲從車上掉下來,十四歲出現頭暈,五年!在這里我告訴大家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外傷以后、生大氣以后,恰好五年發病,不管什么病,不多不少五年,既不是四年也不是六年。用什么方子呢?我敲他右脅下引劍突下痛,不是引右肋弓下痛!引劍突下痛,然后就用血府逐瘀湯。血府逐瘀湯主癥就是這一個,敲擊右脅肋引劍突下痛。午飯后頭暈明顯減輕,心里面不熱,而且也能睡會兒了。但是他又告訴我,說平時想起有刺激的事兒,就心慌緊張,剛開始沒告訴我這個,后來那個沒事,他告訴我這個了,然后我就在這個方子加甘麥大棗湯原方,他心慌緊張感完全消除。后來早晨起來仍然覺著頭蒙,遇涼風吹舒服一點兒,在這方上加點菊花,這個病完全治愈。 第三方:四逆散 四逆散證的主癥在哪兒呢?在肚臍的左側,中指同身寸0.5寸,在這地方出現壓痛就是四逆散證。什么“少陰病,四逆,其人或咳,或悸,或腹中痛,或小便不利……或泄利下重”一概不管,只要遇到這個,你就用四逆散,保證有效。 下面咱們看病例: 第一個,紫癜: 19歲,男,學生,3月18號初診。元旦以后下肢出現大量紫癜,呈點狀、小片狀,按之稍微疼痛,不癢不熱。曾經服過防風通圣和西藥無效,然后檢查他具有如此主癥,用四逆散加金鈴子散七付,紫癜完全消失,再未復發。 第二個,入睡難、頭脹昏蒙: 這個病人躺下以后,兩三個小時睡不著覺,已經一個月了,白天巔頂和太陽穴發脹,病人有血下不去的感覺,頭昏蒙,兩腿煩擾不寧,喜歡捶打。檢查他具有如此主癥,用四逆散配合二陳湯,七付以后,頭昏蒙和血下不去的感覺消失,兩條腿煩擾和入睡難減輕十分之六七,夜間仍然感覺有點煩熱,這個方子加丹皮、山梔、知母。9月20號再看,痊愈。 第三個,尿頻: 我們學校中西醫結合系一個學生,19歲。七歲開始就尿頻、尿不盡,每節課后必須要排尿,但是到了廁所又等尿,尿不出來,也尿不干凈。腹診具有剛才說的主癥,用四逆散原方七付。3月5號告訴我,可以兩節課后排尿,但仍有不盡感,再來七付,3月12號能憋住尿了,可以三節課后排尿了,尿不盡和等尿完全消失。 第四個,痤瘡: 女工,26歲,兩個面頰滿布痤瘡5年余,心煩急躁多夢,兩條腿煩擾不寧,夜間睡覺兩個腳灼熱難忍,要把腳伸到被子外頭去。平常咽部黏滯不爽,覺著有東西粘著,但是又沒有東西咳出去,大便干五六年。檢查具有典型的腹診癥狀,用四逆散加川楝子、元胡、當歸、大貝、苦參、生大黃七付,痤瘡大減,沒有再生,腿煩消失,夜間睡覺也不伸到外頭去,只是嗓子還覺著發黏,這個方子加牛蒡子、射干、知母十四付。三個月以后帶著別人來看病,告訴所有疾病完全消失。 第五個,病人常呼叫: 1989年開始社會實踐,暑假帶著學生到承德縣一個村莊的小學,來一個五十歲的農民,坐不到十分鐘,突然“啊”地呼喊,問他哪里不舒服,不搭理(不好意思說)。出去騎著自行車狂轉,大概半小時以后回來,他以為這樣就不嚷嚷了,待不到20分鐘,“啊”,又嚷,聲音非常大,旁邊的病人都瞅他(都知道他得這病已經四年了)。他四年前跟兒子生大氣,留下了這個毛病,必須每隔十到二十分鐘,要大叫一聲才舒服。一天二十四小時,每十到二十分鐘要叫一次,是什么感覺?到承德醫學院附屬醫院看,1989年花了四千多塊錢,毫無起色。知道我們來了,要看。我別人先不看,先給他看。我知道這肝氣太旺啊,躺下摸摸,恰好典型的主癥,就開了四逆散原方,一付藥三毛錢,兩付。兩天以后他到招待所來告訴,“吃了一付以后就不叫了,到現在也沒叫,大夫,你這藥是麻醉藥吧?”他說,“怕你走了我還叫,開七付。”我說:“有學生在承德縣,讓他來看你。”暑假回來告訴,從那以后再也不叫了。這什么病?就使我想到了岳飛的《滿江紅》:“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掌聲)肝氣太旺了! 為什么四逆散就有如此大的作用?我給大家講一講:少陰病四逆是說手腳涼,同時病人或咳,或悸,或小便不利,或腹中痛,或泄利下重。這些或然癥都是肝氣的沖擊,沖到肺就咳,沖到心就悸,沖到脾就腹中痛,沖到腎就小便不利,沖到自己的本經,就泄利下重。那么它把大量的氣都往別處沖,剩的元氣還能達到末梢嗎?于是才出現四逆。所以我們想辦法讓他的氣不集中沖到一處,讓它緩慢地散到全身各處,這病不就好了嘛。所以呼喊都是氣沖的表現,為了發泄。我們不讓它往上發泄了,讓它全身發泄,這氣不就沒了嘛,所以四逆散就起這個作用。 第四方:旋復花湯 旋復花湯更有意思!“肝著,其人常欲蹈其胸上,先未苦時,但欲飲熱,旋復花湯主之。”就三味藥:旋復花、蔥和新絳。如果你按張仲景的話,這方沒法兒用。誰閑著沒事成天捶著玩?那是大猩猩!但是這個方子在葉天士那兒常用了,辛潤通絡的代表方劑。我把這個方子略加調整,學習葉天士,一共七味藥,大家記下來:旋復花、當歸、郁金、桃仁、茜草、澤蘭、柏子仁,把它命名為“化瘀靈”。用于什么?主癥臍上一寸處壓痛(水分穴)。臨床只要見到這個癥狀,無論他發生什么病,一概有效!農村最多見,我覺得在座的農村來的不少。如果發現三四十歲左右的女同志,農民,說她是干活的命,只要下地,什么病都沒了,一回到家這渾身就難受,就用這個方。40~50%的婦女都是這癥狀,一概有效。 病例: 第一個,冠心病: 女,57歲。心前區憋悶,頭部憋脹,感覺必須出一身汗才舒服。平常心前區刺痛,這病二十年了。懷疑有這個病,按她臍上這個部位,出現明顯壓痛,就用這個方,七付。吃了以后,心前區就不再憋悶和疼痛了,但是上樓氣短而且喘,這個方子就配生脈飲,交替隔日服用,一直到疾病痊愈。這個方法用了兩個月,完全治愈。體重增加10公斤。 我在這里告訴大家,治冠心病不一定必須活血化瘀,健脾、補腎、理氣、清熱、化痰都行。如果兼證有瘀血的話,不一定要用通經絡,只要把肚臍上這一塊瘀血給他拿掉,心臟疾病立刻好轉,甚至消失。什么原因?我給大家、給病人解釋:這地方就像三峽大壩,而這心臟就像重慶,如果這地方堵住,重慶怎么辦?萬噸巨輪可以直達重慶,重慶這塊水都不流了,人受得了嗎?我們人的心臟的血不動了,受得了嗎?證明疾病的病本沒在心臟本身,而在臍上部位瘀血。把這個地方瘀血解決了,心臟本身問題隨時解決。 第二個,噯氣: 男,72歲。經常噯氣,噯氣達五年,夜間睡眠因為亂心而醒,就是心里煩,醒來以后,必須噯氣連連,而且聲音很大。十年前用力猛拽一棵樹,不慎摔倒于地,證明五年外傷發病。五年以前發什么病了呢?右大腿疼痛劇烈,西醫認為有血栓,用脈通,一直到現在還吃脈通。我按他臍上部位,壓痛,用剛才的化瘀靈,七付。夜間睡覺不亂心了,還噯氣一到兩聲,病人說基本好了,我說你再吃十付吧,結果各種癥狀完全消失。他夜間噯氣五年了,是因外傷引起的,但是一定要有這個主癥。 第三個,呃逆: 80歲,男。曾經患十二指腸潰瘍,經過中藥治愈以后,一直遺留呃逆,九年不愈。呃逆不是噯氣,是呃逆!呃聲斷續呈無力狀,每天發作十余次,同時嘔吐痰涎粘沫,每天晚上還要從嘴里面把那些粘痰掏出來之后才能睡覺,經常感覺有氣從劍突下上沖,憋悶欲死,呃逆一發作,流眼淚。 腹診檢查具有如此癥狀,用化瘀靈加半夏、杏仁三付。第一付呃逆停止,到看病的時候沒有發作,但是仍然感覺有氣從兩脅下向肚臍這個方向聚集,隨后就覺得臍腹部有氣散開的感覺。囑咐再吃五付,五付以后呃逆一直沒發,停藥,再沒有復發。 第四個,口腔潰瘍: 我們學校的學生,女,21歲。三年來經常發口腔潰瘍,這次已經兩天了,下唇至齒齦紅腫,并且破潰疼痛。近兩個月來,每喝水就迅速排尿,尿頻,尿過更渴,再喝再尿。摁她這個主癥,果然存在。用化瘀靈三付,口腔潰瘍痊愈,但是仍然口渴欲飲,喝了水還要尿,尿后還渴,而且飲不解渴,證明是太陽蓄水證。仿照劉渡舟教授的苓桂茜紅湯,用五苓散加茜草、紅花,七付,“飲水即尿、尿完即渴”癥狀完全消除,口腔潰瘍也沒再發作。 我們要想提高中醫辨證論治水平,要想方劑的療效具有可重復性,注意!可重復性!就必須要抓主癥。但是經方的主癥欠缺,這就給我們學習經方帶來極大困難,所以經方不容易學、不容易用、不容易推廣。怎么辦呢?這就要求我們群策群力,把經方的主癥挖出來,挖出來之后你可以發表文章、你可以寫書告訴大伙兒。這樣的話,咱們中醫水平不就提高了嗎?咱這經方就容易用了。 按照我的經驗,應該怎么樣挖掘呢?就是以原條文所述癥狀及其方藥為基礎,聯系《內經》、《難經》的有關論述,探討其病機,最重要的找出其癥結所在,以及可能代表其病機、癥結的癥狀。注意!我說這個癥狀不是《傷寒論》、《金匱要略》說的癥狀,是指能夠代表這個病機、能夠代表這個癥結的癥狀,也就是原發病位、原發病機的癥狀。你發現這個癥狀以后,見到病人可能是這個方子的主癥,有效了;見到另一個病人不妨用一下,然后又有效;這還不行,見到第三個又有效,差不多了;如果連續見到五個都有效,就把它固定下來!這個就是這個方的主癥。這就是我在臨床上挖掘經方所對應主癥的思路和方法,僅供同道參考。(掌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