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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曾進
63個月前，當我開始成為一名母親時，我曾感到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興趣，做一件龐大的事業：把兒子變成一名真正的文藝男青年；因為憑我的過去經驗——10多年報社編輯的資歷和閱讀經歷，以及上海各種美術館、音樂廳、話劇中心、圖書館、電影院、動植物園和不同街區的天然文化氛圍，完全可以讓一名小男孩活靈活現成為一名都市文學青年。如果一位母親有意識地引導自己的孩子進入這座活生生、不斷國際化的都市文藝心臟，這名孩子的文化延續性必將來自上海這頭龐大的怪獸。
然而，時至今日，他已經有4.5歲了，我發現自己卻心懷不同的理念。剛做母親時的萬丈雄心早就在逼仄的現實中顯得有點“二”，生活經驗卻教會我更多：在一個全球化、選擇過度的年代，我自己也常常迷失在各種選擇中，聽不到內心的聲音，見到的全是霧霾，我哪里有太多的資格去帶路？我哪里有太多的精力和能力去判斷小到圖書版本，大到一場演出的好壞？孩子在逐漸成長，我該如何陪伴他？在教養孩子這件事上，我愿意自己能成為一名聰明的農夫，深刻地理解農作物，懂得根據物候伺候莊稼，能樸實地將新鮮的時令蔬菜放到廚房里來。
前段時間，我們報紙記者采訪了梁文道，他談到一些打動我的東西：“我曾經在一本書里提到過一個‘普通讀者’的概念，來自于伍爾芙。指那些對閱讀有長期的愛好，興趣廣泛，有一定的基礎知識，最重要的是推動他去閱讀的是一連串的問題跟好奇心。他的閱讀不太在乎學科門類，不太覺得自己應該在某個專業知識領域成就一番功業，單純憑一個天然的好奇心，使得他對各種閱讀都不太排斥。我很希望我自己就是一個普通讀者?！?/span>
看校樣時，我忽然有點豁然開朗，自己讀書也常是隨心所欲，嚴重偏食，只讀歐美經典小說，不看其他社科類圖書，偶爾看點哲學書、詩歌，中文經典修養、科學讀物水平也是低到谷底。然而，這么多年，我不也這么野蠻生長出來了嗎？為什么對于孩子，關于孩子閱讀這事，我會出現選擇綜合癥。有時泡論壇看了過多牛媽寫的書單，反而不知道哪些是好書，哪些可以信任？人人都在講聽從自己的內心，但是在教育孩子這件事情上，我常常感到正確的知己知彼才是一種明智的選擇。所謂的書單，是參差不齊愛書人提供的面子，而我們面對的更多是一個有肉體、有香味、有呼吸、有溫度的孩子。不了解自己孩子的喜好，我們無法引導他走向一個更深遠、值得探索的世界。
陪伴孩子閱讀約4年，我享受的無數愉悅的瞬間。國慶期間，整理家中圖書，整理兒子的中文書單，舊日甜蜜時光從記憶伸出脖子，向我微微笑。陽光燦爛的假期，記錄親子閱讀的美好，是為記。
書房男嬰
兒子是一名書房嬰兒。因為家小，兒子打小就在書房里打地鋪長大。家里有一整墻我的文學書籍。他出生后，我將書房改造成了嬰兒兼書房。他在里面滾爬、亂翻書，吃喝拉撒、喜怒哀樂都在書房里。從出生到1歲時，我還沉浸在自我閱讀狀態中，孩子讀物基本還是傳幫帶別人推薦的黑白認知圖書——真果果系列。后來，買了一堆認知類的紙板書、洞洞書，主要是顏色、形狀、交通工具和身體類的圖書。1歲前，兒子最喜歡做的事，便是我拿各種閃卡，逗逗他。我把各種數字卡片排成小火車，他滿房間爬，去找各種紅點。隨后，書房墻上，掛滿了各種水果、蔬菜認知卡片，他兜著尿布，翻越枕頭和被子，去一個個指點水果和圖案，那種樂趣，可能是一睜眼，就看到藍天白云的好心情
1歲后，偶然有次機會，我知道了上海蒲蒲蘭繪本館。當時同事彭朋告訴我，繪本館有位美國老師講故事很不錯。于是，母子二人坐著公車，到靜安寺每周聽一次老外講故事。聽故事免費，但需要買繪本。在蒲蒲蘭繪本館，我一下子發現一個閱讀新天地。顫顫巍巍剛走路孩子站在書架前，與其他小朋友一起擠來擠去搶書；作為媽媽的我，發現孩子的童年原來還有更大、更好的秘密的小宇宙。懷著驚喜的心，我在這里看到各種分門別類的優秀圖畫書，享受到童年倒轉的幸福。當一個成年人直觀地審視一個完整的美好幼兒圖書館時，作為母親，我知道在不久的將來，我會有意識、按照年齡階段，給孩子不同的書，而且是經典的好書。這時期開始，我開始買一些經典的圖畫書，譬如《逃家小兔》、《首先有一個蘋果》、《跳》、《好餓好餓的毛毛蟲》、《我爸爸》、《我媽媽》等等。
此外，一位好的故事演講者——詹妮佛讓我領略到講圖畫書的境界。每次聽故事會的孩子，都會超過20多個，各種不同年齡段的孩子。詹妮佛在美國當過多年幼兒園校長，基本是說唱、互動為主，善于激發每個孩子的自信心和好奇心。兒子聽故事時，常常爬到她的講臺前，去拿書，去扯老師頭發或衣服，美國老師也不介意，非常溫和地提醒孩子。故事會前后40分鐘，以自我介紹地歌唱開始，以bye-bye歌曲結尾，中途每個故事都穿插著互動和音樂。故事可以英文講，中文唱，還可以制造懸念，讓孩子辨識書的顏色、聲音高低、數字，甚至情緒。兒子對這個老師著迷，我也開始懂得一本只有10多頁的圖畫書最重要的功能：聲音。講故事的聲音，足以撐起一個完整的迷人小世界。一本圖畫書的顏色、圖畫、文字本身都有不復雜的韻律變化，重復讓孩子的內心世界找到節奏和安全感。而通過父母沉靜、熟悉的聲音，通過帶著愛意的陪伴，手貼手的溫暖氣息，孩子才能全身心進入一個美妙的色彩世界。聲音是另一個意義世界的引路人。這名引路人，只能是我們，愛孩子、懂得孩子的父母。
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每次讀完《我媽媽》時的甜蜜。圖畫書最后一頁，媽媽和孩子親吻摟在一起。讀了這本書不久，兒子已經有預期，小小的人兒會貼過來，摟著我的臉，貼著我，說：“媽媽，我永遠愛你?！蹦菚r，我意識到一個成人害羞無法表達愛意時，通過一本書，我已經結結實實滋養了孩子，并享用到孩子純真、活潑潑的愛。這是何等的快樂！這是親子共讀，我最難忘的時刻之一。
此后，我還買了《我永遠愛你》、《猜猜我有多愛你》、《有時候，我特別喜歡媽媽》、《有時候，我特別喜歡爸爸》等親情之書。每讀一遍，溫暖的常常是我的小內心。
溫潤的心靈
2歲以后，我開始借工作機會采訪一些圖畫書專家，更系統地和孩子一起讀經典圖畫書。我曾采訪過臺灣信誼出版人張杏如女士。她是臺灣圖畫書之母；因為做母親，她深感1970年代臺灣兒童圖畫書市場匱乏，開始做起了圖畫書事業。從她那里了解圖畫書在日本、臺灣的發展之后，我當時才意識到，自己當年憑本能買的好玩的經典圖畫書還遠遠不夠。
兒童作家、《世界圖畫書與經典》作者彭懿也曾告訴我一段非常感人的話，大意是：在孩子8歲之前，如果你給他讀一百本經典圖畫書，你在他內心就建立了一個小小圖書館，這筆財富是無價之寶?？催^美的孩子，日后的內心必定是豐厚的、溫潤的。當時交流下來，我心有觸動，感覺自己的一些細微變化，從無意識地去給孩子選好的圖畫書，逐漸受專家影響開始有意識地挑選有意味的經典圖畫書。
我相信卡爾維諾對經典作品的闡釋，“一部經典作品是這樣一個名稱，它用于形容任何一本表現整個宇宙的書，一本與古代護身符不相上下的書?！?/span>
譬如，我買了英國繪本大師安東尼布朗的所有中文圖畫書、李歐李奧尼的中文圖畫書。宮西達也、艾瑞卡爾的圖畫書我也盡量買。盡可能，我家的圖畫書都來自臺灣信誼出版的《世界經典圖畫書》，以及蒲蒲蘭出版的圖畫書。通過一個系列、一個系列完整地讀繪本大師的書，我和兒子熟悉了幾個不同藝術流派大師的書。李奧尼的拼貼畫、人生哲理，完全征服了我。我和兒子不僅僅讀，也甚至開始表演其中的幾本經典圖畫書，主要是他自己最喜歡的圖畫書，譬如《小藍與小黃》、《字母樹》、《魚就是魚》。我特別喜歡《魚就是魚》這本書。這是本人到中年、老年，也會讀書不同滋味的圖畫書。李奧尼的核心思想是認識自我，做自己想做、真正適合自己的事。魚只能是魚，無法變成小青蛙上岸看世界，但它懂得河流的美好和自由；小蝸牛不可以負擔超過自己大的殼，否則只能死于無法承受的野心；小黑魚，鱷魚哥尼流，天生就在尋找真正的自我，小黑魚在行動中找到了自己的領袖地位，哥尼流知道自己可以通過默默做事去否定他人的偏見...... 所有的書，都在以優美的文圖講大道至簡的“道”。有趣、有料，有深思。去年某幾個月時間，我和兒子就這樣泡在大師的閱讀中，給彼此帶來長久的快樂。我相信，有一天，在兒子經歷認知偏差、迷惘的時候，拿起某本經典的繪本，會赫然發現，有些答案或許早就埋在家中的圖畫書里。我希望，自己是一個放幸福種子的母親，能將一個母親無法直接表達的人生觀和世界觀，通過書，有愛意地婉轉傳達出來。
和兒子一起共讀的經典圖畫書，我也有妄念，希望某些書或許能成為他的人生護身符，幫助他在未來處理自己與世界的關系。通過讀書，了解一些偉大心靈或行為，從贊成或反對書的過程中確立自己；通過讀書，希望他能懷揣一些信心，向自己的未知世界進發。這些圖畫書，也是一位母親的美好下午茶，我用來幫助矯正自我的過分多疑、負面的中年態度，保留一些純粹的美和理想。
和你一起成為普通讀者
兒子3歲左右，我們從浦西搬家到了浦東。家附近有兩所特別好的圖書館：浦東圖書館，現代、干凈、漂亮，還有一座私人的英文兒童圖書館。從3歲多開始，全家每月去英文圖書館借10本書。其實大多數時候，這些書都沒有讀完。但是，我們基本堅持每個月都去借書。這種有規律的作息，慢慢滲透在孩子的基因。每次，我們出門去商場、超市，甚至旅游到其他國家或城市，兒子都要急吼吼奔向書店。我做的，更多是蹲在書店旁邊，看自己的書。唯一擔心的是，孩子是不是在書店呆的時間太長了？
孩子4歲左右，我的工作變得越來越焦頭爛額。睡前親子閱讀，經常因為晚歸、出差變得零散。雖然我盡量爭取只要在家就講故事原則，但已經做不到過去那樣——可以一晚上讀10多本書的狂熱狀態。更多時候，選擇書的權利交給了孩子。孩子從自己的書架里，拿出來2、3本圖書，我開始念起來。孩子的口味也一直在變，一會看英文圖書，一會認字典，一會做數學題，一會兒拖著父母表演圖畫書。我也沒有時間保證和兒子一起每周錄制母子二人的故事電臺，沒有時間每天讀一首詩歌。更多時間，我被動在做講故事的活兒。時間越來越少，我常常心存愧疚。
另方面，我也開始學著釋然。經常讀書，孩子主動學習的能力很強，自我意識也越來越強。我開始讓孩子按照他的興趣走。我要做的是，盡量給他一個美好的圖書館讀書計劃。3個月、半年惡補下自己的圖畫書知識，根據孩子的實際興趣調整圖書購買計劃。譬如，全家出發旅行前，我們開始讀間瀨直方的《出發去旅行》系列；兒子刷牙不給力，買了一本有趣的科學圖畫書《牙齒大街》，兒子看后，經常會問我，“我的牙齒白不白？”；兒子喜歡數學，就買安野光雅的數學繪本給他看；兒子的情緒非常敏感，我們有意識地讀關于各種情緒、人際關系的經典繪本，譬如《野獸國》、《菲菲生氣了》……
作為一名進入放羊的母親，學會孩子自己做主，這樣，我也擁有更多自我的時間，像一名真正的普通讀者，在他身旁陪伴讀書。他看他的書，我念自己的心頭好。人生總是有各種分岔的路徑，母子關系也如此。從牙牙學語，抱著他閱讀。即使到今天，我仍然喜歡這樣的感覺。然而，懷中的孩子，自由意志越來越大，我能做的，或許只能像一棵樹，默默陪伴，讓他自由成長。人生的路還長，教科書不久將主宰他的生活時，我難以想像這樣的時光還有2年即將到來。作為母親，盡其所能，守護他唯一的童年，讓他自主看到更廣闊的、美好的天地吧。
和孩子一起成為普通讀者，懷著不同的好奇心，分享彼此曾經探索的閱讀世界。我夢想著，在一個明媚的午后或下雨的星期天，我們各自盤踞家中自己舒服的地方，房間里聳立著一座mini家庭圖書館，他在他的世界做夢，我在自己的世界發呆。架上那些經典的圖畫書，曾默默聽過這對相親相愛的母子呢喃的聲音……（來源：禾田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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