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韻”? “韻”字最早來源于音樂和聲韻之學,在這里是用來來表達人的一種審美情趣。這種審美情趣表達了魏晉名士所追求的一種生命狀態,這種生命狀態則是由于魏晉南北朝這段中國歷史上最動蕩、最混亂的歷史所致。他們在魏晉玄學的影響下,放棄了儒家繁瑣的禮俗,轉而追求心靈上的自由,率性而行,回歸自然,個性和情感得到了解放。他們以不激不勵、瀟散自得的心態作書,體驗獨特的生命韻致,清遠、通達、超邁、簡遠,在書風上.迥異于漢代書法的質樸之風,一變而為一種飄逸妍美、簡遠清雅的書風。這種書風一直被后人嘆為觀止.并被置于一種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頂峰位置,那種風神瀟灑、悠游自如、真率爛漫,似乎無一點塵埃氣的超邁風流之韻,擴展、滲透到書法藝術中,必然以超越筆墨之外的空靈境界的風韻和神采為尚。中國古典書法在實踐上成熟的標志是以“二王”書法為代表的“晉韻”書風的確立。 正如宗白華所說:“晉人的空靈的玄學精神和個性主義的自我價值”的“最具體最適當的藝術表現”。而且,在中國書法史上,自魏晉之后,特別是自東晉王羲之始,中國書法及其書法美學產生了一種根本性的變革:它超越了政治倫理社會功用的范疇.而真正成為中華民族所特有的一種旨在“任情恣性”的審美方式,開始真正自覺地體現主體的生命意識、個性風度、氣質品格等,換言之,即“達其情性,形其哀樂”,同時又反映或折射著整個時代的審美趣尚和風姿神貌??傊?,魏晉尚“韻”書風歸根結底是魏晉人自身的瀟灑風流在書法上的一種表現、折射。(參見周欣:《論晉韻對蘇軾“尚意'書風的影響》)我想這是晉韻產生的社會和人文背景,這點大家基本取得了共識。 但是很長時間來,這種韻致在其它藝術中,我們都能看到上下的承接關系:詩歌,以魏國為中心的“三曹七子”打破了兩漢以來辭賦盛行的局面,作品直接繼承了樂府民歌的現實主義精神,并加以發展,形成了慷慨悲涼的“建安風骨”;小說,如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大部分篇幅描寫“魏晉風度”,“名士風流”,從中我們看到士族名士有意玩弄風度,風流自賞的情態;繪畫從西晉開始變革,傳統的表現“治亂興廢之源”的歷史故事題材在減少,以文學為內容和表現魏晉“勝流”名士生活的繪畫在增多,如顧愷之的《洛神賦圖》等。但是書法,我們所知道的只是二王與鐘繇、衛夫人的關系,而鐘、衛的作品又少之又少,至于漢碑與二王的書風,它們之間尚存在一段距離,其他的就是很多抽象的書論了。這種情況的存在,對二王書法的研究和學習造成了很大的困難,甚至有把二王神話的可能。晉韻不但要有它的社會和人文背景,而且更為重要的還需要有它的物化條件。 歷史總是有被復原的可能,即便不可能是全部,局部也會讓我們看到歷史的真實。《湖南長沙三國吳簡》的發掘和出版,讓我們看到了新的探索途徑,解除了某些疑團。 《湖南長沙三國吳簡·出版說明》,言簡意賅地說明了此次發掘和出版的情況、意義和價值。 晉韻的產生除了我們上面提到的社會和人文背景之外,它所需要的物化條件是直接引發晉韻的基礎。書法有一個從實用功能向審美功能轉化的過程,雖然從文字產生的那一刻起,審美就蘊含其中了,隨著文字的發展,審美功能逐漸凸顯,而要真正成為書法藝術,那必須在書體完備之后。魏晉是我國古代藝術走向自覺的時代,文字也正是在完成了書體的全部內容之后,成為真正的書法藝術。鐘繇、衛夫人、二王等就是這一時期書法大家的代表?!?/span>過去由于地下出土文獻缺乏,一些書法史研究者曾認為楷書是由北向南傳播,南方楷書的產生是受北方的影響。然而走馬樓十萬枚三國吳簡展現在我們面前大量的“俗寫字體”中,除隸書外,還有行、草、楷書等,尤其是楷書占了極大的份量”,“ 這一時期通行的書寫風格和水平,比起傳世的三國碑刻、后世臨摹的書法,更為真實地呈現了三國時代的書法狀況?!保?/span>《湖南長沙三國吳簡·出版說明》)過去我們很難見到鐘繇、衛夫人、二王這些書法大家的直接的繼承關系,有人把行書的出現作為王羲之的一大貢獻:“王羲之對書法藝術的貢獻,大致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個貢獻:把隸書、章、草書揉合為行書……”。(陳振濂《書法史學教程》44頁)但是今天我們在三國吳簡中卻看到了幾乎與鐘繇同時代的民間書法,其中展示出隸、行、楷、草各類書體(圖一)。 圖一 三國吳簡 隸書《尺廿九畝》 行書《襄》 三國吳簡 楷書《都市》 草書《嵩》 這一事實說明,作為實用功能的各類書體在民間已被廣泛使用,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書法大家才有可能將這些實用文字加以提高、美化,使其成為藝術,“韻”(審美情趣)才隨之而產生。因為筆法是隨著書體的完善而逐漸完善的,漢字起源為“一”,經歷了甲骨文、金文、小篆、草書、隸書、楷書、行書等書體的完善過程,從形象(甲骨文、大篆)到形象與抽象的融合(小篆、章草、隸書)再到抽象(今草、楷書、行書),形成了筆法的多樣性和豐富性,線條從單一漢字組合功能演變為多姿多彩的審美功能,如存筋藏鋒、一波三折、力透紙背、筆方勢圓、計白當黑、肥不剩肉、瘦不露骨、如屋漏痕、如印印泥、如錐畫沙,等等等等,這些筆法與字的正確與否無關,而是書法藝術化的需要。 書體的齊備是文字演變成書法的必要條件,但是如果在筆法、結體、章法上不到位,不合“法”,文字仍然不可能轉化為書法,那也不可能有“韻味”?!冻霭嬲f明》中指出:“吳簡文字的書寫皆出自下層掾吏之手,雖與鐘繇等名家的書法有著天壤之別,卻代表了這一時期通行的書寫風格和水平,比起傳世的三國碑刻、后世臨摹的書法,更為真實地呈現了三國時代的書法狀況?!?/span>這段話說得很中肯,很辨證:地方小官吏寫的文稿與書法大家的作品相比,當然“有著天壤之別”。但是“卻代表了這一時期通行的書寫風格和水平”,我們只要將這些吳簡與鐘繇、王羲之的作品加以比較,我們就會發現它們之間有著多么密切的聯系。(圖二) 圖二 鐘繇 《薦季直表》(局部)王羲之 《黃庭經》(局部) 走馬樓三國吳簡對于研究中國書法藝術有著重大意義,簡文書寫者多為社會下層小吏及普通百姓,隨心信手,無拘無牽,主要以隸書和楷書為主,但結體和用筆也旁雜了行草等其他書體,絢麗多姿,點畫之間或斷或連,自由奔放,天然成趣,毫無造作之感,與漢魏碑刻之嚴謹莊重迥然有別。劉正成《鐘繇與長沙吳簡說》(《中國書法》1998年第1期)一文,利用十幾枚清晰的楷體簡牘,指出三國吳簡文字結體和筆法都極近鐘繇《薦季直表》及《宣示表》,他認為毫無疑問受鐘繇的影響。我們不僅看到了它們之間的血緣關系,而且為研究這一時期的文字提供了信實的證據?!?/span>如果說從鐘繇《薦季直表》到王羲之所臨鐘繇的《宣示表》,可以論證中國書法史上楷書從創立到完全成熟的過程的話,那么,長沙走馬樓吳簡的出土便找到了最好、最直接的旁證。”這里需要進一步論證的是:是三國吳簡受了鐘繇的影響,還是鐘繇受了三國吳簡(當時的民間書法)的影響?鐘繇的年代為公元151─230年,吳簡的大致年代為189─238年,從《出版說明》提供的資料:“其中建安二十五年(公元二二Ο年)的竹簡,其年代比鐘書《賀捷表》(公元二一九年)晚一年,比《薦季直表》(公元二二二年)早二年,其字體的楷化相當成熟,這不能不使我們重新審視已有的結論。”它們幾乎是同時代作品。從一般意義上來說,個人的書風總是受社會書風的影響,而很少說社會的書風受某一個人的影響??梢赃@么說,當時社會的楷書水平已“相當成熟”,鐘繇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這是符合邏輯的推論。洪鵑《吳簡嘉禾吏民田家莂書體舉隅》一文,以偏旁分析法探究了走馬樓吳簡的分屬,通過對各簡字例所作的偏旁分析,指出吳簡書體基本上篆、隸、楷、行、草各體皆備,顯示了三國時期為我國書法史上新書體的楷、今草與舊書體的篆、隸交替重疊的時期。作者探討了吳簡書體紛陳并揉的原因,認為兩漢、三國正是新舊書體交替時期,書家不限于一體,而是兼通各體,在運筆時往往摻雜其他筆法。吳簡書寫者在文字構形結體上多使用連筆,因此相對于漢碑刻的異體,吳簡所呈現的穩定性較高,這也是隸書向楷書邁進的指標。 我們在這里看到了吳簡楷書與鐘繇楷書的相近之處:楷字只有隸意而無隸書的波勢,結體上內斂外拓趨于扁平的體勢,章法上空疏的布局、朗闊的結體,偏扁的體勢、偏低的重心和修長的橫畫,彰顯了這一時期看似不成熟、不完美,卻具有獨特韻味的書法境界,這正是對幾百年來正統的隸書時代的一種叛離,是一種富于時代性的新的創造。 行草書更讓我們看到“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惟筆軟則奇怪生焉”(蔡邕《九勢》)的美妙境界。筆勢是筆法的藝術化,是“韻”的最直接的物化形態,它與文字的實用性毫無關系,它是文字轉化為書法最為關鍵的內形式(書法之所以成為書法的筆墨內容)。它將筆法的對立因素統一起來,使欹正、方圓、濃淡、枯潤、大小、長短、粗細、伸縮、疏密、藏露等,“使其形勢遞相映帶,無使勢背”。(同上)我們從以下這些吳簡單字中(圖三), 圖三 吳簡:《書》 《部》 《督》 《郵》 《掾》 《趙》 《米》 《為》 可以看到書者是如何將這些對立的因素,使它們彼此關聯,相互映襯,而構成一個和諧的整體的:“書”字,除了中間一豎主筆為正筆之外,其它所有的筆畫都是斜筆,更為險的是下面的“曰”字也是斜體,如何營救呢?書者巧妙地將“曰”字兩筆連寫,形成左下、右上角較重的折筆,又與主筆相連,呈現出險而穩的態勢,韻味十足;“部”字三、四、五筆與“掾”字右邊的引帶以及“趙”、“米”、“為”的連筆都十分流暢、自然,字體顯得疏闊而潤藉;“督”、“郵”的行草已相當規范,為后人所采用(王僧虔《謝憲帖》:“ 三國吳簡的發掘,從書法的角度來說,無疑對碑學和帖學的研究和發展都具有重大的意義,特別是對晉韻的深入探討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豐富資源。很長一段時間來,我們都想從漢碑的“刀鋒”下看“筆鋒”,但這畢竟存在一段距離,憑感覺很難看清楚。而現在無需再“透過刀鋒看筆鋒”了,吳簡為我們提供了成千上萬的直接的文字書寫簡牘,為魏晉書法的藝術高峰找到了龐大而豐厚的基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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