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
很慶幸馬同學那天沒有來。我一個人去不在書店看了這部電影。到的人不到十個,我坐在第一排的中間位置。電影實在太慢了,一個中篇小說被撐長到兩個半小時,以至于前半個小時我一直處于昏睡狀態。半個小時后,電影終于激發了我的一點點興趣。 后來我說,電影確實讓人昏昏欲睡,但故事也確實是絕佳。電影給了我一個梗概式的大致印象,除了葉藏精致的面容和演技,還有日本電影典型性溫和的色調,我沒記住什么。只是這個太宰治自傳體的故事,讓我悵然若失。 “我不配為人。” 此生為人,對不起。電影一開頭如是說。人間失格,失去了人格,也失去了做人的資格。主人公一生在紛擾塵世間游走,抱著對人類的極大恐懼和不理解,以戰戰兢兢作結。他似乎拋卻了人類所有的美德和丑惡,以一種自甘失敗的姿態將自己絕決在人類之外。他一早劃清了自己和人類的界限,理不清人類生活的頭緒,至此墮落下去。 什么是墮落。葉藏一生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對人類的合理性抱有深刻的懷疑。我們在小的時候都曾有過這樣那樣對成人生活的不理解,只是慢慢被教導成為一個正常的人,從此成為滾滾大流中的被淹沒的一份子。墮落是正常的反義詞,我們一輩子都在掙扎成為一個正常的人,最起碼看起來正常。其實每個人的內心或多或少都認為自己相當可疑,但很少有人認為這種可疑是正當的。我們在否定自己中得到現世的滿足 。 “于是我想到一個辦法,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討好他人。這是我對人生最后的求愛。” 也許我們一生都在尋找與世界相處的法則。不是所有人都能順利地成為世人所期許的那種正常人。但我們總要學會和世人交流,將自己笨拙地安插到世界的某個位置,與周圍的一些人發生關系。滑稽是葉藏所選擇的方式。取樂他人是很討巧的,它可以很安全地把自我隱藏得很深,以保證這個自我的刀槍不入。但它終歸是極度可悲,因為我們從來都無法用真面目示人,我們所認為的人生從來都是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 或者因為我們對人類極度絕望。太宰治的小說大多傳達了這樣一個丑陋的人類形象。我們似乎行走在牛棚尸臭中渾然不覺,而他隔著柵欄看到我們一身污濁不堪而感到恐懼,更因為自己也不得不下來走一遭而感到絕望。人類到底是有多丑惡呢,至少人類極度無聊。一些沒有創意的工作,一些所謂的安穩生活,沒有激情只剩下勾心斗角。斗爭,是丑陋的人類所最為牽掛的什物,因為他們別無所求。而我們,卻需要這樣的骯臟的本質才能行走于人世間,這怎么不叫人害怕,不讓人悲戚。 “世人就是人與人的斗爭,而且是現場之爭,人活著僅是為了在斗爭中取勝人們互不屈服,即使奴隸也有其卑微的報復。所以,除了當場決出勝負,人們沒有其他生存方式。他們冠冕堂皇,以個人為斗爭目標,戰勝一人再去迎戰下一任。世人的困惑便是個人的困惑。大海指的不是世人,而是個人。”后來葉藏說,他對人世間的這片亦真亦幻之海的恐懼大為減弱,不再如以往那樣勞心費神,用無窮盡。他開始變得厚顏無恥,放下戒心,當真是讓自己游戲人生。 于是葉藏做的就是隱瞞,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樂天派,這樣大家就不會注意到他。這也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我一直很難認同一些東西,比如商人。商人是我見過的最無恥下流的物種。他們身上所夾帶的那種滲人的欲望像油一樣被熱氣蒸騰出來,散發著惡臭。他們所倚靠的手藝都是人類最丑陋的營生,用幾個臭錢就能一步步爬到社會的頂端。他們從來都不是正經人,但他們受萬人景仰膜拜,成為學習的榜樣。我始終不能理解,用最低賤的品格所標榜的所謂的成功如何能成為一個社會效仿的對象。這是個有毒的社會,但可笑的是大多數人都以中毒為榮。 因此葉藏只能不信任人類。不必畏懼,不必討好,只是不相信。于是到了最后,他只能如此自嘲:此生為人,對不起。 恒子 我很喜歡葉藏和恒子的相遇,以及他們的殉情。我想我也是如此內心憂郁的人,才會理解一個非正常死亡所具有的所有意義。葉藏對女人總有一種避嫌的感覺,遇見恒子完全是一個意外。那天晚上他們相互吐露心扉。我想人和人真的是有氣場相合這一說,不是排列組合就能彼此相愛:“眼前這名女子,雖然沒有用言語表現自己的寂寞,但整個身體的輪廓卻無聲地吐露出巨大的寂寞氣息。她的身旁仿佛充斥著約莫一寸見方的氣流,走近她身旁,我的身體也被那氣流所包裹。這氣流與我自身攜帶的陰郁氣流完美地融合,如貼在水底巖石上的枯葉一般,使我得以從恐懼與不安中抽離。”我想恒子是他局促的一生中唯一的放縱,很多時候讓我們涕零感慨的不過是一次短暫的理解,短暫到只是安坐身旁相合的氣場。 葉藏用“金錢散盡,情緣兩斷”來總結他和女人們的關系。生著一張俊俏的面龐和柔軟的內心,溫柔鄉里投懷送抱總是來得容易。但葉藏卻沒有愛的能力。按照他自己的話,一個男人一旦沒有錢,便會就此消沉,頹廢窩囊,性格扭曲,分分合合,最后和女人斷了關系。這里我有點懷疑,雖然金錢的確可以讓男人自尊自信,但最高貴的靈魂往往離金錢最遠。葉藏出身大戶人家,后來不得已過上拮據的生活,這其中落差讓他對金錢產生了某種崇拜,折射到人格上便是經久不散的自卑。在這里,他與恒子的關聯便又多了一層:潦倒落魄之人的相互探望和憐憫。于是一起死,一起生。 對于其他普通女人,情緣兩斷便是平常了。包括祝子。 祝子的悲哀在于她過于相信人類。所以祝子被侵事件斬斷了人類所有的可愛之處。童貞在葉藏眼里也曾是丑惡的,祝子讓它在葉藏眼中高貴了起來。葉藏自私地竊取了處女之美,作為對自己最后的救贖。但他很快發現快樂遠沒有想象中多,而痛苦則遠遠超乎想象。他又一次高估了自己對人類的判斷。他曾允諾的,“春暖花開之時,騎單車去青葉看瀑布”,竟成為一場駭人的詛咒。 令我驚訝的是,葉藏對于祝子被侵犯只是恐懼,連憤怒也沒有。如果是憤怒,證明他曾有期待,他曾卷入了人世間的情感,才有被侵擾的憤怒。這是要何等的置身事外才能做到連憤怒都沒有,只是恐懼,一種將自己異化了的恐懼。他甚至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去原諒。他再一次說到,自己不配為人,也喪失了對人類的所有信心。 “如今的我,談不上幸福,也談不上不幸。” 葉藏用這句話對他前二十七年的人生作結。其實人生從來都不可能大幸或者大不幸。夾在幸與不幸中間是一種常態吧。葉藏給我的感受是,他將自己的精氣耗盡,最后回歸到一種不生不死的平衡之中。我愈來愈懷疑,我們所期許的幸福人生是否存在,還是我們一直掙扎在兩種力量的角逐中。最后葉藏所說的“一切都會過去”成為他后半生的箴言,這會不會也是我們游離于苦難與幸福間所應該有的態度。一切都會過去,就不應有什么執念,就此過活。 人間失格。作為太宰治的自傳體小說,它終歸是一場逆流。雖然作者一再自貶不配為人,但分明他冷眼旁觀,人類的種種惡行,如何讓一顆靈魂窒息。寫完這部小說,太宰治終于自殺成功,以此身踐行了他對人類和人世間的絕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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