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滕王閣詩》試解
《古文觀止》箋這二句為:“宴罷而佩玉鳴鸞之歌舞亦罷。”其中除“佩玉鳴鸞之歌舞”的說法宜加商榷外,把詩句看作為寫即事,是極有見地的。“新選”引《禮記?玉藻》釋“佩玉鳴鸞”為“表示人行車走”,無疑也是正確的,可惜多了一個不合適的吊古尾巴。實際上,這兩句詩寫閣上宴罷客散,歌舞停歇,平平敘事,并沒有什么感慨。
“佩玉鳴鸞”,王勃還用來稱譽參與宴會的賓主為“君子”,和序中“賓主盡東南之美”是呼應(yīng)的。這個詞,不僅在唐以前未見用作歌舞的形容,唐以后的詩文中也找不到例證。鸞舞是習(xí)見之詞,如魏阮籍《東平賦》:“風(fēng)鳥自歌,翔鸞自舞”;初唐虞世南《詠舞》:“繁弦湊綠水,長袖舞回鸞”等,都說的是舞姿。沒有任何根據(jù),把“君子”的服飾說成“舞妓之服飾”,是不妥當?shù)摹C魅硕排e《登滕王閣》詩:“鳴鸞聲斷停歌舞,蛺蝶香消冷畫圖。”說主賓的車騎斷絕,歌舞亦因此停歇,“鳴鸞”的用法,和王勃詩正相同。而詩中的“聲斷”“香消”“冷畫圖”,一片枯寂冷漠,確有吊古意味,而所吊的恰恰是王勃所寫的滕王閣盛會。兩詩間的差異,是不難看出的。
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
“歷代”:“‘畫棟’兩句:寫滕王去后閣中的冷落。”
“新選”:“這兩句說,早上南浦飛來的白云,飄拂著這華麗的樓閣;傍晚西山的風(fēng)雨,吹卷著樓閣上珠飾的簾幕。”
“詩解”:“兩句寫滕王去后的滕王閣冷落情況,這是接著上句罷歌舞而進一步來描寫的。”
這里先引幾句序中大體對應(yīng)的文字:“層巒聳翠,上出重宵;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列岡巒之體勢。”《古文觀止》箋釋為:“此段言閣在山水之間。”如果不帶成見,“畫棟珠簾”兩句寫滕王閣輝煌富麗、環(huán)境幽美,可以說是寫景的佳句,何來“冷落”之感!古人寫建筑,畫棟雕梁是盛時,空梁鳥雀、敗堵頹垣是廢時,而自然景物則無所謂興廢。清人方文《滕王閣》詩:“畫棟珠簾有興廢,南浦西山無古今。”很好說明了這一點。正因為滕王閣當時依然繁華,所以第七句“閣中帝子今何在”的物是人非之感才顯得呼應(yīng)有力;如果已經(jīng)“冷落”,“今何在”的一問,就成為蛇足了。
這兩句詩在藝術(shù)上很值得注意。王勃當時五言律詩已開始成熟,而七言律詩仍在創(chuàng)造發(fā)展中。《滕王閣詩》雖仍為古詩,“畫棟珠簾”兩句已堪稱七律中對仗工穩(wěn)的一聯(lián),對近體詩的發(fā)生發(fā)展,無疑詩有其貢獻的。另外,詩中“朝云暮雨”的朝暮變化,逗引出了五六句“日悠悠”“幾度秋”的歲月不羈的感慨;正如第六句的“幾度秋”逗引出第七句的“帝子”一樣,詩意過度,宛轉(zhuǎn)自然,不露斧鑿痕跡,是創(chuàng)作中的映帶之法,見出古人用筆時的苦心經(jīng)營。
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這兩句在三個選本中都解釋作“景物變換,時間流逝”。而從全詩結(jié)構(gòu)觀察,如果說首兩句詩是寫景,這兩句一下卻是抒情了。《古文觀止》釋這兩句為:“云映深潭,日悠悠而自在。物象之改換,星宿之推移,此閣至今,凡幾度秋。”“幾度秋”不僅和滕王閣建成不多幾年扣得緊緊,而且直接喝出了第七句“閣中帝子今何在”。
“閑云”句,前引樊良樞“潭影悠悠送夕陽”寫得好。閑云、潭影是自然物,是不變的,而太陽卻不停地東升西落,積累而成“物換星移”的歲月。詩人用此抒歲月不羈之情,而以“幾度秋”扣緊滕王閣的題目。“詩解”以“幽閑的云彩,水潭的照影,天天還是那樣深遠可愛;而事物卻在變化,星辰卻在運行,不知又過幾多年了”解釋這兩句,把“日悠悠”釋作“天天還是那樣深遠可愛”,把“幾度秋”釋作“不知又過幾多年了”,就與詩意有所游離。而且“悠悠”一詞可以有多種解釋,據(jù)《詩經(jīng)》,《黍田》的“悠悠前行”,是行動的樣子;《黍離》的“悠悠蒼天”,是眇邈無期的樣子;《車攻》的“悠悠旌”,是閑暇的樣子,《十月之交》的“悠悠我思”,是憂思的樣子。用作“可愛”解,也是不確切的。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這兩句在分析全詩主題思想時,已有所說明。樓閣無恙,流水依然,而建樓的帝子已不知去向。《古文觀止》箋釋末句為“傷其物事而人非也”,基本上是可信的。“檻外”句,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義,以反襯滕王的蹉跎歲月。“新選”釋這兩句為:“空自流:以江水寂寞徒自流去來襯托昔日笙歌窮日、曼舞終宵的滕王閣如今的冷落,余意不盡。”仍抓住“冷落”之說,而不顧及閻伯嶼與滕王的盛會,這理解是與詩意不合的。
總之,詩和序的內(nèi)容,都是積極入世而非消極厭世,兩者間不可能有矛盾。而且也很難想像,十余歲的王勃已經(jīng)意志消沉。如果詩人當時真的心灰意懶,也就沒有可能意氣風(fēng)發(fā)地當仁不讓,即席寫作了。
王勃是初唐反對齊梁采麗競繁,纖巧淫靡的文學(xué)風(fēng)習(xí)的先行者,他對唐代詩歌革新的功績和影響,雖然不及繼起的陳子昂,而其成就仍應(yīng)充分肯定。四杰之一的楊炯在《王子安集序》中評論他為:“長風(fēng)一振,眾萌自偃。遂使繁綜淺術(shù),無樊籬之固;紛繪小才,失金湯之險。積年綺碎,一朝清廊;翰苑豁如,辭林曾峻,反諸宏博,君之力焉。”這種揄揚,容或過當,但證諸詩人杜甫的《戲為六絕句》:“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可見有識之士對四杰的評價。
正因為王勃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和作用,所以不憚詞費,對他的代表作進行了初步的辨析。有關(guān)看法,亦未敢自必,提出來希望得到指正。同時還認為,對于古代詩歌的闡釋、鑒賞文字,具有幫助或指導(dǎo)讀者閱讀的作用,執(zhí)筆者最好能深入研究,有分析地吸取他人的成果,力求具備正確性和科學(xué)性。否則人云亦云,未取其長,先取其短,也無助于作家、作品研究的提高。
[譯文]
高高的滕王閣靠著江邊,佩玉、鸞鈴鳴響的豪華歌舞已經(jīng)停止了。早上,畫棟飛上了南浦的云;黃昏,珠簾卷入了西山的雨。閑云的影子映在江水中,時日悠悠不盡;風(fēng)物更換季節(jié),星座與轉(zhuǎn)移方位,度過幾個春秋。高閣中的滕王如今在哪里呢?只有那欄桿外的長江空自流淌不息。
[賞析]
這首詩原附于《滕王閣序》后,序末“四韻俱成”一句中的“四韻”即借代此詩。由于序文的影響太大,掩沒了這首詩的藝術(shù)價值,很多讀者,只知道王勃的《滕王閣序》,卻不知道王勃的《滕王閣詩》。
詩歌第一句“滕王高閣臨江諸”直接點題,一個“臨”字寫出了滕王閣的居高之勢。第二句由今及古,遙想當年興建此閣的滕王,坐著鸞鈴馬車,掛著琳瑯玉佩,來到閣上,舉行豪華繁盛的宴會的情景,詩人不禁產(chǎn)生了人生盛衰無常的悵惘。第三、四兩句寫畫棟飛上了南浦的云,珠簾卷入了西山的雨。這里詩人運用了夸張的手法既寫出了滕王閣居高臨遠之勢,又寫出了滕王閣如今冷落寂寞的情形。融情于景,寄慨遙深。“閑云潭影日悠悠”一句,筆觸則由空間轉(zhuǎn)入時間,“悠悠”二字點出了時日的漫長。第六句則很自然地生發(fā)了事物變換、星座移動、年復(fù)一年的感慨。末尾兩句,詩人在提出建閣的人如今何在的疑問后,以景作結(jié),似答非答,更進一步抒發(fā)了人生盛衰無常而宇宙永恒的感慨。“檻外長江空自流”一句與李白的詩句“唯見長江天際流”的意境相似,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歷代吟詠滕王閣的律絕中,王勃的《滕王閣詩》可謂上乘之作。詩歌以凝練、含蓄的文字概括了序的內(nèi)容,氣度高遠,境界宏大,與《滕王閣序》真可謂雙璧同輝,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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