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康熙初期到中期,雖然抗清武裝斗爭尚未停歇,但大勢已定,清王朝籠絡漢族文人的政策也逐漸產生了效果。盡管堅持反清立場的“遺民”們仍不能甘心于這種歷史的巨變,但社會的心理已經發生了變化。適應這種變化而成為新一代詩壇領袖人物的是王士禛。 王士禛的個性其實是非常敏感的,試看他的《慈仁寺秋夜懷舊》: 旅病蕭條繡佛前,云山濃淡欲寒天。 夢回卻憶湖南寺,暮梵晨鐘已十年。 這詩讀起來像是衰年的懷舊之作,而實際王士禛當時僅25歲。10年前他為了應童子試去濟南(詩中“湖”指大明湖),此時他為了應廷試寓居北京,從少年到青年,10年的時光大抵流失在科舉的道路上。在一般人看來,王士禛的經歷真可謂少年得志,足可羨慕,而他卻為10年時光的流失深感悵惘。這里面可能有時代的因素——對于清初參加科舉的漢族文人而言,心中常會有苦澀滋味,但這種對自我失落的擔憂和哀傷,這種對自我在現實中的無力的敏感,和晚明以來自我意識的覺醒有著歷史的聯系。 只是作為一個接受了現實處境的詩人,他的敏感無法用尖銳的語言表達出來。更能夠說明問題的是王士禛的成名之作、順治十四年秋他在濟南參加一次名士聚會時所作《秋柳四首》(比前詩早一年)。此詩一出,大江南北遍為傳誦,和者甚眾,這表明它打動了許多文人的內心。 下面錄第一首: 秋來何處最銷魂?殘照西風白下門。 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煙痕。 愁生陌上黃驄曲,夢遠江南烏夜村。 莫聽臨風三弄笛,玉關哀怨總難論! 詩詠濟南大明湖畔的秋日衰柳,但一開始就牽連到“白下”即南京。南京不僅作為六朝故都而成為唐以后詩人們詠嘆興亡的傳統對象,對于清初文人來說,它又是明王朝始建和覆滅(南明弘光朝的滅亡通常被視為明亡的標志)這兩個特殊時期的首都,是舊日風華繁盛之地。在這首詩中,寫出由“秋柳”所聯想到的美的東西的消逝,和由此引起的深沉的幻滅感。但這種幻滅感,通過“陌上黃驄曲”、“江南烏夜村”之類典故的襯托,被處理成過去式的或謂歷史的悲哀。而美麗的語匯和意象,流動的富于音樂感的節奏,又減少了這種幻滅感對人心的刺激,使之轉化為優美的憂傷。 當時同在濟南的顧炎武也寫過一首《賦得秋柳》,不管是唱和之作還是有意針對王士禛的《秋柳》而作,總之它表現了完全不同的情調,顧詩僅從末聯“先皇玉座靈和殿,淚灑西風夕日斜”來看,就可以體會到一種現實的悲哀,對于他這一類文人來說,明清易代尚不能視之為過去了的歷史。但王詩所表現的從歷史的悲哀中掙脫出來的要求,無疑在社會上得到更多人的認同,所以它能傳誦一時。到了康熙中期,這種心理愈加深入,像《桃花扇》一類作品,均是這一背景下的產物。 就藝術表現上的特點來說,王士禛的《秋柳四首》雖是詠物之作,卻并不黏滯于“物”;雖關涉歷史,卻也并不粘滯于“史”。它所傳達的,是詩人對歷史變化與自然變化所產生的人生傷感,是一切美好的東西都不能在時光中駐留而注定要被毀滅的傷感。但這種傷感不是用尖銳和刺激性的語言顯示出來,而是在美麗的意象與和婉的聲韻中隱約地流動,可以感受卻很難實指。這種藝術特點已經符合于他后來提出的詩歌理論主張——所謂“神韻說”。 康熙初王士禛任官揚州時,曾編選唐人律絕為《神韻集》(已佚),為其標舉“神韻說”之始。晚年他又編選了《唐賢三昧集》,再次表述了這一主張,其序文云:“嚴滄浪論詩云:‘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司空表圣論詩亦云:‘味在酸咸之外。’康熙戊辰春杪,歸自京師,居于宸翰堂,日取開元、天寶諸公篇什讀之,于二家之言,別有會心,錄其尤雋永超詣者,自王右丞而下四十二人,為《唐賢三昧集》,厘為三卷。” 王士禛對唐代詩人,不喜杜甫、白居易、羅隱等人,而偏愛王維、孟浩然、韋應物等,集中所選,也主要是這一路詩人的作品。從上引序文來看,“神韻說”主要要求詩歌應有高妙的意境和天然的韻致,富于言外之味。在其他地方,王士禛還多次提出詩歌應有清亮的音節,這也是構成“神韻”所不可少的因素。所謂“神韻說”并不只是重復司空圖、嚴羽諸人的詩論,這里既包含了七子派對“格調”的講求,也包含了公安派“性靈”的意味,楊繩武稱“神韻得,而風格、才調、法律三者悉舉諸此類”(《資政大夫經筵講官刑部尚書王公神道碑銘》),即指明了這一點。但同樣是結合七子與公安兩派的特點來創作,吳偉業的詩盡管閃爍其詞,他從現實中感受到的痛苦還是較強烈地在詩中表現出來,王士禛把它進一步淡化了。他的一些著名的絕句,完全通過景物來抒情,則更顯得空渺。 如《江上》: 蕭條秋雨夕,蒼茫楚江晦。 時見一舟行,濛濛水云外。 作者對此詩頗為自得,嘗夸許為“一時佇興之言,知味外味者,當自得之”(《香祖筆記》)。詩中的畫面確實很美,也能夠體會到某種孤獨的情緒,但已近乎有無之間。此外,《曉雨復登燕子磯絕頂》中的“吳楚青蒼分極浦,江山平遠入新秋”,《再過露筋祠》中的“行人系纜月初墮,門外野風開白蓮”等句,也都被評為體現“神韻”的神來之筆。王士禛既富才情,地位又高,他的“神韻說”提出之后,在詩壇風靡一時。但也有詩人對此表示反對,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王士禛的甥婿趙執信。(摘自章培恒《中國古代文學史》第八編第一章第一節)
佚名/鈴歌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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