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生一代一雙人 
1928年9月,中國公學新學期的第一天。 上課鈴響之后,一位身著藍布長衫、身材略顯瘦削的年輕人匆匆走上講臺。他面容清秀如女子,雙眼明亮澄澈,舉手投足間顯露出文人的溫文爾雅。 他便是沈從文。 1928年,當沈從文談及自己想進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跟劉海粟學繪畫的念頭時,好友徐志摩卻勸他說:“還念什么書,去教書吧!”適逢胡適正擔任上海中國公學校長,于是經徐志摩介紹,沈從文被聘為講師,主講大學部一年級現代文學選修課。 初登講臺,對于這個只念過小學,說話帶著很重的湘西口音的“鄉下人”來說,自然是緊張萬分。因此,他早早地就開始認真準備,準備的資料足夠講一小時之用。從法租界的住所去學校時,他還特意花了八塊錢租了一輛車,可當時他講一個小時的課才能拿到六塊錢報酬! 沈從文站在講臺上,抬眼一看,下面黑壓壓一片人頭,心里不免陡然一驚。當時,沈從文在文壇上已嶄露頭角,在社會上也小有名氣。因此,來聽課的學生極多,教室里早已擠得滿滿的了。那無數雙急切期待的眼睛就像一股股強大灼熱的電流,害得他心慌意亂,原先準備好的長篇大論一下子都沒了,腦袋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下意識地低頭,想看看書回憶回憶,卻突然想起因為太過自信,出發時既未帶教案,也未帶任何教材。他感覺自己像在往深淵墜落,而四周沒有任何可以攀援的東西。 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整整十分鐘,他呆呆地站著,一言不發。教室里漸漸騷動起來。學生中有不少人曾讀過沈從文的小說,他們議論紛紛,都在猜測這個筆下有千重波瀾、萬里河山的作家為什么不開口說話。 這十分鐘對于沈從文真是太漫長了,甚至比當年在湘川邊境翻越棉花坡還要漫長和艱難。但他終于完成了這次翻越。在眾多疑惑探尋的眼光中,他慢慢鎮靜下來。 “學習白話文寫作,最要緊的是不要做抄來抄去的八股論文。” “舊的考博學鴻辭,學王褒的《圣主得賢臣論賦》無用,《漢高祖斬丁公論》也無用。新的什么用處也不多。” “寫作不做文抄,第一學敘事,末尾還是得會敘事,才能談寫作。” 沈從文好容易開了口,憋在心中的話就像聚集在閘門口的水一瀉千里。在十多分鐘里,他竟然就把原先預備好的一個小時的授課內容講完了。接下去,又是尷尬地沉默…… 最后,他轉過身,在黑板上寫下一行字:第一次講課,見到這么多人,我怕了。 下課后,學生們議論紛紛。消息傳到教師中間,有人嘲諷說:“沈從文這樣的人也來‘中公’上課,半個小時講不出一句話來!”胡適知道這件事后不以為意,笑笑說:“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 
面對這樣一位羞赧、坦誠的老師,學生們以善意和寬容的歡笑接受了他。可是,其中有一位女學生倒比臺上的老師更窘迫。可能是感染到沈從文的緊張情緒,她的一顆心也怦怦直跳,臉頰緋紅,低下頭去不忍再看…… 這個善良的女孩子就是張兆和,剛從預科升入大學部英文系的一年級。今天她慕名而來,想一睹才子的風采,卻不曾想眼前之人非但沒有文人慣有的狷狂不羈,反倒是木訥拘謹,不善言辭。這無疑給她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 于是,在命運之神的安排下,沈從文與張兆和初次相遇了。 那一年,她18歲,出身名門,嫻雅如花,沉穩大方,是男同學心目中的校花。而他已經26歲,只是一個身無長物的窮書生,漂泊過,潦倒過,唯一值得提起的大概就是他橫溢的才華吧。 這原本也算不得一個好的開始,兩個并無多大共同點的人也許根本沒有想到他們將攜手一生。不過沈從文畢竟來到了張兆和的眼前,蜚聲文壇的青年作家不再僅僅是一個縹緲的幻影。未見之前,張兆和欣賞他才思雋秀;慕名而來,更發現他非但沒有年少成名的孤芳自賞,反倒素樸內向。雖然第一次上課表現得太過緊張,但此后幾堂課下來,張兆和已經認可了他是位“可稱贊的先生”。也是在此時,沈從文注意到了臺下那名出眾的少女。盤旋心中多年的幻影與她重疊了,他知道一生僅有一次的姻緣已翩然而至。 美好的年,美好的月,美好的季節,美好的瞬間……愛神的金箭射中了他的心房,深深扎進了他的心里,他嘗到了愛情的滋味,從此落進了痛苦又甜蜜的情網。一個動聽的聲音從他的心房不停地呼喚著她的芳名,又是嘆息,又是眼淚,又是渴望;在此后的生命中,他將用最美好的感情珍惜她,用最美麗的文字頌揚她。只是為了她,不為任何別的人,寫下一部部傳世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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