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致橡樹》是女詩人舒婷創作于上世紀70年代末的一首著名的詩篇,該詩熱情謳歌女性的人格獨立,坦誠歌唱詩人的愛情理想,被譽為新時期新女性的“愛情宣言”。上世紀90年代曾入選高中語文課本,是舒婷詩作中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一篇。該詩問世三十年間,賞析評價的文章為數頗多,但是大多是從詩歌的主題、意象、表現手法等方面進行評價的,對其語言特點一般都是附帶性地談一談,并未將語言的使用與詩歌的主題、意象、表現手法等結合起來進行分析與挖掘,這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了對詩的理解質量,也消解了賞析評價的深度。筆者曾經問過不少大學生和多次講過這首詩的語文教師這樣的問題:詩中“甚至日光,甚至春雨”兩句詩究竟何意?令人失望的是,幾乎無人能做出較為滿意的回答。因為一般人的鑒賞詩歌的習慣,都是重視對詩的整體把握、詩的主題與表現手法等,很少有人去關注詩的語言,至于更細微的用詞等,就更不會去仔細琢磨了。我們看不到有哪篇鑒賞與評價的文章談到過兩句詩究竟象征什么,表達什么意思。
筆者認為,《致橡樹》在語言上最富特色的是詩的前半部分“絕不”“也不止”“甚至”“不”“必須”等幾個虛詞的運用,它們不僅把詩中的多個意象連貫起來,而且是詩作中塑造意象表情達意的重要法寶。所以,準確把握這幾個副詞的意思是理解詩作的關鍵。下面,我們聯系具體語境分析一下這幾個副詞在構建意象、抒寫情感方面的獨特作用,并借此對全詩進行細致的賞析。 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這是詩中構建的第一個意象――“攀援的凌霄花”,這一意象所象征的是“攀高枝型”女子的情愛模式。詩人把那些憑借姿色嫁與豪門而依附對方過奢華生活的女性喻為“攀援的凌霄花”,她們之所以要在人前炫耀自己春藤繞樹的“幸福”,也許是要掩蓋出售美貌與青春而付出的沉重代價,或是那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寞,或是失去自身人格與尊嚴的悲哀。生活中又有多少女性,依然心懷“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信條,做著坐享其成的美夢。時下,“做女人真好”的誘惑又翩翩而來,大眾文化不是還在一遍又一遍強調女人春藤繞樹所有的種種樂趣,不厭其煩地引導女性重返脂粉市場做攀繞于樹的春藤嗎?詩人對這類“攀高枝”女子的情愛觀嗤之以鼻,因為它根本就談不上什么愛,與詩人心目中理想的愛情根本不沾邊,所以詩中用了語氣副詞“絕不”,表達了詩人對這種“愛情”斷然否定的態度。 詩中在構建第二個意象――“癡情的鳥兒”,用以象征那種“小鳥依人型”女子的情愛模式時,再度使用了“絕不”: 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
詩人把那些以取悅男性為職業而謀取衣食無憂的女性喻為“癡情的鳥兒”,對這類靠人豢養的女性同樣毫不留情地予以唾棄。因為當她們嗲聲嗲氣有時甚至是低三下四地乞討著對方的歡心時,其自身早已淪落為一個承歡賣笑者的角色,隨對方的喜惡而決定自己的悲歡,其“癡情”又隱含了多少淚水與無奈?有何尊嚴與價值?所以,詩人仍以一種毅然決然的否定語氣把這類情愛模式與自己理想的愛情徹底劃清了界限。 在接下來的兩小節詩中,否定的副詞由決斷性的“絕不”變成了類同義副詞“也”與讓步性關聯連詞“不止”。“也”承接前兩節中否定的語意,而“不止”包含部分肯定“要有某種東西”與部分否定“但僅僅有某種東西是不夠的”這樣雙重語意,共同構成了“不止”表示“要有而不限于”的雙重語意。詩人為何由前邊的斷然否定一轉而為部分否定呢?答案就在詩句所塑造的意象中: 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原來,詩中構建的第三個意象是“泉源”,象征的是“賢妻良母型”女子的情愛模式。詩人將她們喻為“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的“泉源”。“賢妻良母”是傳統文化中盛贊的女性美德,因為它集中體現了女性的奉獻與犧牲。作為女性,毫無疑問應該具有這種美德,因為愛的本質就是一種奉獻。詩作正是在這樣的前提下對“賢妻良母型”女子的情愛模式給予肯定。但是如果一位女性把做“賢妻良母”看做愛情與生命的全部,把“相夫教子”當成自己唯一的職業,那是遠遠不夠的,有時結果甚至是可卑的。豈不知,女性做“賢妻良母”這種標準是男權社會對女子的強制性定位,是以男性為中心而建立的,它強調的是女性的奉獻與付出,而完全忽視婦女作為生命個體價值的存在與生命感受,歷史上曾有多少女子犧牲了自己而最終也沒有換來自己的幸福。現代社會又有多少女性仍在哀唱著同樣的奉獻者的悲歌。所以詩人才用“也不止”委婉地表達了對這種傳統的情愛觀的否定。詩的下一小節里,又使用了“也不止”: 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這是詩作中給出的第四類情愛模式――“比翼雙飛式”,詩人用“險峰”這一意象來象征這種情愛模式。伴隨著五四婦女解放和她們“做人”的呼聲,婦女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高。“男同志能辦到的女同志也能辦到”的豪言,化成一個個現實。事業型的女性活躍在各種職場上,巾幗不讓須眉,多少女性事業卓然,真正撐起了“半邊天”,與男子“比翼雙飛”成了多少女性愛情的理想。但是,事業的成功并非與美滿愛情等值,如果一個女性僅僅把事業看成了自己生命與愛情的全部,以做“成功女人”為終極的人生目標,而造成對家庭與愛人子女的忽略,同樣也不可能獲得愛情的幸福與美滿。故,詩中再次使用“也不止”,給“比翼雙飛式”愛情模式注入了新的內涵,對那些正埋頭追求事業成功的女性予以當頭棒喝,對那些單純以“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為資本,而欲成為“險峰”的女性給予適度的否定。 甚至日光,/甚至春雨。
這兩句詩是詩中出現的第五類愛情模式――“女強人式”愛情模式。它由“日光”與“春雨”兩個意象構成。謂之“女強人”有何依據?萬物生長靠太陽,“日光”何其重要!春苗盼春雨,沒有春雨春苗就會枯死,“春雨”何等金貴!這種女性,里里外外一把手。家庭中唯我獨尊,男人也得俯首帖耳;社會上呼風喚雨,聽我號令。“半邊天”何足謂其能,“一手遮天”方可狀其勢。試想,男人在這樣的鐵娘子面前哪配得上什么靠山,簡直就是一枚任她擺布的棋子。這種女中豪杰就一定能夠獲得理想愛情嗎?不見得。所以詩中用了語氣副詞“甚至”,隱含了“甚至……,也不……”這樣讓步性的否定意味。這兩句詩用散文化的句子可以轉述為:“我如果愛你,甚至讓我做萬物離不了的日光,我也不做;我如果愛你,甚至讓我做給春苗以生命的春雨,我也不做。”可見,“甚至日光,甚至春雨”兩句詩從表面看雖然是肯定句,但表達的意思卻是否定的。 詩人在構建了這些意象并一一予以否定,已為推出并突顯自己的愛情理想蓄足了勢,鋪平了路,但詩人仍覺語力不足,所以又用了“不,這些都還不夠!”把否定的語力再度加強。在掃除了各種障礙后,旗幟鮮明地亮出了自己的愛情宣言: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這時,在把一切與自己愛情理想不相干的已有的諸種“愛情模式”徹底劃清界限后,詩人用了表強調的語氣副詞“必須”,語氣是何其的決斷。“我”不僅要成為“你近旁的一株木棉”,而且“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更得“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詩中用“木棉”與“橡樹”分別比喻陰柔獨立的女性和剛硬挺拔的男性,象征著詩人所倡導和熱情謳歌的愛情理想――“相依獨立”的情愛模式。“相依”是因其有兩情相悅的愛情基礎;“獨立”是因為各自人格獨立、身心自由,又各自事業有成。“男”與“女”生理意義上的兩性,不再是文化意義上的兩極,不再受任何已有程式的限制。“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這無比自信而堅定的吶喊,是詩人洞悉人生、跨越古今,走過漫漫心路后的生命體悟。我們不難看出,與傳統、現代所倡導與奉行的各種愛情觀相比,“相依獨立”是詩人嶄新的愛情理想,是女詩人站在新時代黎明的起點向新一代的女性吹響的嘹亮號角! 在宣告了自己“相依獨立”的愛情理想后,詩人以更加豐滿的意象對這一意象給以具體的展示: 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每一陣風過,/我們都互相致意,/但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言語。
這一節所給的意象重在表述“獨立中的相依”。根相握、葉相觸這種“分離性的交融”象征著雙方血肉相連的親密關系;風中致意這種“無言式的交談”則象征著綿綿情意,這種簡單而獨特、大愛無言的情意表達,那些慣用卿卿我我死去活來的空洞言詞的塵世男女當然是無法聽懂的。 下一節的群體意象則重在表達“相依中的獨立”: 你有你的銅枝鐵干,/像刀,像劍,也像戟,/我有我的紅碩花朵,/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銅枝鐵干”的“橡樹”象征著剛硬的男性之美;“紅碩的花朵”的“木棉”則象征著具有新的審美氣質的女性人格。相愛雙方一剛一柔,獨立而又互補,共同完成和詮釋了情愛的意義:“分擔”與“共享”。 “木棉”對“橡樹”的內心獨白,坦誠、開朗地直抒了詩人獨特而豐盈的心靈世界,使得“相依獨立”的愛情理想的內涵得到了充分展示。于是詩人對她的人生愛情的理想來了一個總結: 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這才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里:/愛,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
“永遠分離”而又“終身相依”,這就是詩人理想的“偉大的愛情”。詩人這看似矛盾的表述其實是對“相依獨立”情愛理想的最恰當的人生體悟。“分離”是外在的,表象的;“相依”則是內在的,本質的。人生是一門藝術,愛情更是這一藝術中最精彩的華章;愛情是哲學,唯有用生命來體悟這門哲學的女性,才能洞悉其全部奧妙。這就是舒婷《致橡樹》中闡發的尖銳深刻的詩化哲理,也是這首詩彌足珍貴的思想價值與藝術價值。 人們常說,“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從語言角度切入進行文學作品的批評與鑒賞是當代西方文學批評的一種潮流,也是我國文學批評的優秀傳統。本文所做的正是這樣的嘗試。 文本出處:《名作欣賞》 2009年13期 溫鎖林: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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