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服騎射(1) 公元前326年,趙肅侯病逝,他的兒子趙雍繼位,這就是戰(zhàn)國史上響當當?shù)内w武靈王。成為一國之君,這是許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可是對趙雍來說,他非但沒有沾沾自得,反倒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這一年,在父親的葬禮上,來了一大幫人。秦國、楚國、燕國、齊國、魏國紛紛前前吊唁,可是來者不善,這些國家都帶來成千上萬的士兵。與其說是來參加葬禮,倒不如說給新上臺的趙雍一個下馬威。你想想,身為趙國的新君主,卻眼睜睜地看著數(shù)萬名外國士兵前來展示武力,他心里的滋味會是如何呢? 這一切,只有一個理由,就是趙國的實力不濟。歷史學家錢穆認為在七雄中,趙國的國力僅勝過燕國,遜于其他五國。在戰(zhàn)國之初,天下最強大的國家是晉國,自三家分晉后,三晉內(nèi)斗不斷,使得魏、趙、韓的國力在無休止的戰(zhàn)爭中被削弱了。在曠日持久的三晉戰(zhàn)爭中,趙國尤其狼狽,在公元前353年至351年,趙國首都邯鄲城淪陷于魏軍之手達三年之久。與此同時,銳意進取的齊國與秦國在著名君主齊威王、秦孝公的勵精圖治之下,后來居上,國力蒸蒸日上,一舉超越三晉,成為新的霸主。 年輕的趙雍意識到趙國的處境日益不妙。在他上臺前六年(公元前332年),齊國與魏國聯(lián)手進攻趙國,趙國難以抵擋,只是在關(guān)鍵時候,想起老祖宗趙無恤曾經(jīng)使用過的水淹戰(zhàn)術(shù),決黃河之水以阻止齊、魏聯(lián)軍的深入,勉強挫敗強敵的入侵。四年后,即公元前328年,秦國從西面大舉入侵,與趙軍戰(zhàn)于河西,趙軍大敗,大將趙疵被殺,藺城、離石兩城被攻破。 趙雍就是在國力式微、風雨飄搖的背景下,成為趙國新的君主。 據(jù)《史記》所載,趙雍即位時“年少”,“未能聽政”,我估計此時趙雍年齡可能在十三歲至十五歲之間。正因為如此,大國諸侯欺他年少,紛紛帶著大軍來參加趙肅侯的葬禮,頗有砸場子的味道。在戰(zhàn)國七雄中,只有韓國沒有帶兵前來炫耀,這是因為韓國與趙國長期以來都是盟友關(guān)系。 對趙雍來說,齊國是第一號強敵,可是面對齊國的進攻,他幾乎束手無策。公元前325年(趙武靈王元年),齊國大將田盼率領(lǐng)大軍進攻平邑,趙國與韓國聯(lián)手抵御齊師,可是仍然被打得大敗。在此役中,趙國大將韓舉(一說是韓國大將)被俘,平邑、新城被齊軍占領(lǐng)。在軍事上,趙國遠不是齊國、秦國的對手,怎么辦呢?惟一的辦法,就是積極調(diào)整外交策略,促使三晉重新聯(lián)合,共同進退,一致對外。 趙國的政策開始出現(xiàn)巨大的轉(zhuǎn)折。在趙雍的努力下,趙、韓兩國與魏國結(jié)束長期以來的軍事對抗,轉(zhuǎn)而走向聯(lián)合。在趙雍上臺后的第一年,就實現(xiàn)了與魏國的和平,魏惠王與韓宣王攜太子訪問趙國,實現(xiàn)三國關(guān)系正常化。與魏國實現(xiàn)弭兵,對趙國來說意義深遠,少了一個強敵,多了一個盟友。 兩年后,即公元前323年,“結(jié)盟運動”又一次取得豐碩成果。魏、韓、趙、燕、中山五個國家聯(lián)合,互相承認對方的王號,即“五國相王”,共同對付齊國與秦國的威脅。根據(jù)“五國相王”的約定,趙雍的身份也從“趙侯”變成“趙王”,也就是趙武靈王。可是趙雍自己卻不愿意使用“王”這個尊貴的頭銜,為什么呢?趙國這些年來外患不斷,在戰(zhàn)爭中屢屢敗北,哪來什么王者之范呢?他自己這樣說:“沒有王的實質(zhì),怎么敢擁有王的虛名呢?”在國內(nèi),他不稱王,而稱“君”。他不稀罕王的稱號,但他卻有王者應該具有的雄心,只有國家強大,王冠才有意義,否則只是一個自欺欺人的稱呼罷了。 可是要怎么強國呢? 此時的趙武靈王并沒有一個很明確的想法,或者說沒有一個超越常規(guī)的思維。在內(nèi)政上,他舉用賢能,在六個輔佐他的大臣中,有三個是學問廣博的老師,有三個是司過,就是專門指出他所犯的錯事。他還重用趙肅侯時的貴臣肥義,肥義這個人是趙武靈王時代一個重要的人物,后面還會提到。在外交上,趙武靈王的政策是聯(lián)合魏、韓等諸侯,共同抵制秦、齊的擴張。可以說,在趙武靈王統(tǒng)治的早期,盡管兢兢業(yè)業(yè),可是并沒有從根本上變革制度,因而趙國的國力并未能躍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為了抑制秦國向東擴張,趙武靈王在公元前318年參加了由楚懷王為縱約長的合縱運動,與楚、魏、韓、燕等四個國家組建聯(lián)軍,進攻函谷關(guān)。可是因為各國心志不齊,這次出兵虎頭蛇尾,草草而終。中原合縱運動令秦國與齊國深感威脅,兩國于公元前317年對三晉展開夾擊,齊國兵團在觀澤之戰(zhàn)中大敗趙、魏聯(lián)軍。緊接著(公元前316年),秦國進攻趙國,攻取中都、西陽等城邑;次年(公元前315年),秦國再度發(fā)動對趙國的攻擊,打敗趙國大將趙英。 這一系列的敗仗,令趙武靈王威風掃地,趙國的軍事力量遭到重創(chuàng)。可是噩夢還在延續(xù)。公元前314年(趙武靈王十二年),趙的鄰國中山突然發(fā)動侵略,在長子(山西長子西南)打敗趙國軍隊,同時中山軍隊還向北挺進,擊破燕國兵團。這個令人忽視的狄人國家突然發(fā)威,攻城略地,國土面積方圓數(shù)百里,大小城池數(shù)十座,已成為趙國的又一勁敵。屋漏偏逢連夜雨,趙武靈王還沒得及有喘息之機,在公元前313年,秦國的鐵蹄又一次踏入趙國的土地,名將樗里疾揮師攻趙,俘虜趙國大將趙莊,又一次占領(lǐng)藺城。 連續(xù)五年的時間,趙國連遭敗績,被打得都打不到北了。這對于趙武靈王來說,真是沮喪失落的五年,為什么他的雄心壯志,卻換不來趙國的強大呢?問題出在哪呢?強國之路又在何方呢? 胡服騎射(2) 趙武靈王必須痛定思痛,反思自己繼位十幾年來的政策方針。 外交策略必須要調(diào)整。趙國在外交上的思路,是聯(lián)合魏、韓,共同抵制秦國與齊國。在十幾年里, 趙國積極參加諸侯的“合縱”運動,可是扮演的只不過是小角色。在“五國相王”時,魏國是老大;在“五國伐秦”時,楚國是老大。這些合縱運動非但沒有給帶來好處,反而令趙國蒙受巨大的損失。在這個時候,趙武靈王總算明白一件事:國家的命運,應該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是去依賴別人的力量。 那么趙國有沒有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實現(xiàn)富國強兵呢?有可能。從地理位置來說,趙國不算最好,但仍具備有利條件。在三晉中,魏國與韓國地處四戰(zhàn)之地,周圍強國林立,難以有拓展空間,這也是這兩個國家日益衰落的原因之一。趙國的鄰國中,東有齊國,西有秦國、南有魏國,東北有燕國,這四個國家均是大國,以趙國的實力,無法打這些國家的主意。然而趙國仍然有可以拓展的空間,在其北面有中山國以及林胡、樓煩等胡人部落,只要能打敗這些敵人,就可以大大開拓趙國的生存空間,獲得更多的土地與人口。 于是,趙國的國策開始轉(zhuǎn)變了,由對抗秦、齊轉(zhuǎn)向攻略北方,避免與強敵交鋒,先收拾實力稍遜的中山國。 這個戰(zhàn)略轉(zhuǎn)變是趙國由弱而強的關(guān)鍵。 攻略中山有哪些有利的條件呢? 其一,在外交上不致于被動。 中山是一個狄人國家,對當時華夏中國來說,中山國是一個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的政權(quán),“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盡管到戰(zhàn)國時,由于中原諸雄實力太強了,以致于蠻族對華夏的威脅遠不及春秋時代,可是中原國家仍然對異族勢力抱有警戒之心,“攘夷”的觀念猶存。攻略中山,可以扛著“攘夷”事業(yè)的旗幟,不致于遭到各諸侯國的聯(lián)合抵制。 其二,趙國的軍事力量比中山國更強大。 當時中國的政治版圖是“7+2”,“7”即戰(zhàn)國七雄,均是萬乘大國,“2”是兩個中等國家,即中山與宋國,均是五千乘之國。趙國要挑戰(zhàn)“七雄”中的其他六強,那毫無勝算可言,可是要對付中山國,還是有優(yōu)勢的。 其三,趙國與中山在歷史上有恩怨,討伐中山,師出有名。 我們在前面曾提到,在魏文侯時代,魏國越境滅了中山國(公元前406年)。由于趙國地處魏國與中山之間,隨著趙、魏交惡,魏國漸漸失去對中山的控制,大約在公元前380年左右,中山復國。趙國當然不想讓這塊大肥肉溜掉,便于公元前377年及376年兩度攻打中山,但是中山頑強地頂住了趙國兵團的入侵。之后,隨著趙國與魏國戰(zhàn)爭的升級,不得不放棄對中山的戰(zhàn)爭,而中山國也乘機在公元前369年修筑長城防線,以備趙國的突襲。在此后約半個世紀的時間里,趙國政策導向都是以中原戰(zhàn)局為主,與中山倒是沒有爆發(fā)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 在中原諸侯陷入血戰(zhàn)之際,中山國實際是一塊遠離戰(zhàn)爭的樂土。大約是承平日久,中山人也不甘寂寞,想在中原混戰(zhàn)中撈一杯羹,遂于公元前323年參加“五國相王”的合縱運動,由此中山正式稱王。中山王有點不自量力,乘趙國屢敗于秦國及齊國伐燕之際,南敗趙師于長子,北破燕師于中人,以五千乘之國,連戰(zhàn)兩個萬乘大國,并僥幸贏得勝利。這種軍事冒險主義大大惹怒了趙國,中山的厄運開始了。 為了對付北方的中山與胡人,趙武靈王實施一個在歷史上影響深遠的軍事變革:胡服騎射。 要了解胡服騎射的意義,就必須從騎兵的歷史演變說起。 在戰(zhàn)國之前,車兵是最重要的兵種,因此在春秋時代的文獻中,總以“乘”來銜量一個國家的軍事力量。“乘”就是兵車,在春秋初期,由于受制于當時的生產(chǎn)力水平,各國的兵車數(shù)量并不多,當時的戰(zhàn)爭規(guī)模也不大。譬如在晉楚城濮之戰(zhàn)時,晉國總共只有七百輛兵車。車兵作戰(zhàn)時,必須有步兵的配合,因而實際上是車、步混和部隊。到春秋末期,各國軍事有跨越式的發(fā)展,晉國在邾南閱兵時,就動用了四千輛兵車,而楚國在北方四城,也配備了四千輛兵車。 進入戰(zhàn)國后,出于習慣,各國仍以“乘”的數(shù)量來作為衡量一個國家軍事力量的標準,譬如萬乘之國,五千乘之國等。可是戰(zhàn)國時代“萬乘之國”的概念,并不意味著真有擁有一萬輛兵車。在蘇秦的策辭中,多次出現(xiàn)“車千乘,騎萬匹”的說法,因而可以認為,此時所謂“萬乘”,指的是騎兵而非車兵。 騎兵作為獨立兵種遲于車兵,主要是因為馬具不完善,不好騎馬,更不用說騎在馬背上打仗了。但這也有一個習慣的問題,譬如以游牧為生的民族,盡管沒有完善的馬具,可是仍然騎術(shù)嫻熟,但對于以農(nóng)耕為主的中原諸國,要做到這點就不容易了。從史料上看,秦國應該是騎兵發(fā)展得比較早的國家,據(jù)《韓非子》一書所記,秦國在秦穆公時代,就有“疇騎二千”,這里的疇騎,應該就是騎兵。秦國之所以較早有騎兵,一是秦人善馬,秦國的老祖宗就是因為善于養(yǎng)馬,才被周王賜了一塊地盤;二是因為秦人與游牧民族西戎有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在戰(zhàn)爭中吸取敵人的長處,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進入戰(zhàn)國后,騎兵獲得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春秋末期的《孫子兵法》尚未論及騎兵,可到了戰(zhàn)國后,吳起、孫臏的兵法書中,都有講到騎兵。譬如《吳子》一書,提到“千乘萬騎,兼之徒兵”,這就是車兵、騎兵、步兵三大兵種;還說到“車騎之具,鞍、勒、銜、轡,必令完堅”,可見此時馬具已經(jīng)完善了,這是騎兵得以大力發(fā)展的根本條件。 孫臏更是總結(jié)了十大騎戰(zhàn)之利:“一曰迎敵始至;二曰乘敵虛背;三曰追散亂擊;四曰迎敵擊后,使敵奔走;五曰遮其糧食,絕其軍道;六曰敗其津關(guān),發(fā)其橋梁;七曰掩其不備卒,擊其未整旅;八曰攻其懈怠,出其不意;九曰燒其積聚,虛其市里;十曰掠其田野,系累其子弟。此十者,騎戰(zhàn)之利也。夫騎者,能離能合,能散能集,百里為其,千里而赴,出入無間,故名離合之兵也。” 可以說,在趙武靈王之前,各國的騎兵都有長足的發(fā)展了。那么趙武靈王 “胡服騎射”的軍事變革,又有什么亮點呢?他為什么要強調(diào)“胡服”,又要強調(diào)“騎射”呢? 胡服騎射(3) 關(guān)于“胡服”與“騎射”的重要意義,向來解釋不清。這里先來說說“胡服”,有這么一種普遍的看法,稱當時中原的服裝是寬衣長袍,騎馬相當不方便,而胡人則是緊衣長褲。這種說法我一直很懷疑,寬衣長袍只不過是中原人生活穿束,哪有上戰(zhàn)場還穿這個呢?不要說上戰(zhàn)場,就是下田耕地,也不可能穿長袍勞動吧。把服裝改為胡人的款式,就可以叫“胡服”嗎?顯然不是的,胡服最根本的特點,是其材質(zhì):以獸皮與獸毛為主。 中國把胡人稱為蠻族,其中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的裝束有濃厚的野蠻人色彩。我們現(xiàn)在都知道,人類文明的早期,確實是使用獸皮來裹身。中國的文明發(fā)達,紡織業(yè)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已經(jīng)很興盛了,有絲紡、麻紡等,不再是披著獸皮的原始裝束。當然,中國也不是完全排斥皮衣,譬如貂皮大衣一直被視為名貴珍品,可是一般野獸的皮毛制成的衣物,就難登大雅之堂了。在《竹書紀年》中,關(guān)于趙武靈王的改革,有這么一句:“又命將軍、大夫、嫡子、戍吏皆貉衣。”“貉衣”就是胡服,就是貉的皮毛制的。由是可見材質(zhì)才是胡服與華夏服的根本區(qū)別所在。 那么胡服有什么優(yōu)勢呢?趙武靈王曾這樣說:“夫服者,所以便用也。”要在馬上作戰(zhàn),胡服是便利的。可是戰(zhàn)國的史書中,并沒有具體說胡服有哪些便利。但是我們可以借引漢代的史料來解答這個問題。在漢文帝時,匈奴單于喜愛中國服飾,中行說認為不可,他做了一個試驗:他穿著漢服在荊棘叢中奔跑,結(jié)果衣服都被荊棘劃破了;接著他穿著胡人的氈裘奔跑,氈裘卻完好無損。這說明胡服是非常結(jié)實耐用的,特別在半干旱的灌木叢帶中,優(yōu)勢更加明顯。 趙武靈王把戰(zhàn)略目標從中原轉(zhuǎn)向北方,就必須要有一套能適應北方氣候、植被環(huán)境下作戰(zhàn)模式。推廣胡服能大大增強軍隊的作戰(zhàn)能力,因而他力排眾議,改革服飾。“胡服”與“騎射”是軍事改革的一體兩面,為什么趙武靈王要強調(diào)“騎射”呢? 游牧民族以畜牧、狩獵為生,精于騎馬并且擅于射箭。“騎射”的主張,可以說是“師夷長技之以制”。趙武靈王在推廣“胡服騎射”過程中,遇到了相當大的阻力,如果說穿胡服大家心里不舒服還好理解,為什么“騎射”也會遭到反對呢?如果不對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軍事變革史作一番了解,就不好理解這個問題。 趙國是從晉國分裂出來的,因此在軍事制度上也繼承晉國的先例。晉國的戰(zhàn)車部隊是有著光榮的歷史,成為戰(zhàn)車上的一員戰(zhàn)士,那都是莫大的榮耀。歷史往往也成為一種變革的阻礙因素,容易令人懷舊而忘了進取。在春秋末期時,晉國將領(lǐng)魏舒為了打擊狄人步兵,把戰(zhàn)車部隊編入步兵,當時就遭到車兵將士的頑強反對,認為這是奇恥大辱。趙武靈王的“騎射”改革,無疑也是動搖了車兵的尊貴地位,引起反對是意料中的事。 “胡服騎射”的改革措施趙武靈王的腦袋中醞釀了很久,他也考慮到此舉必定會遭到國內(nèi)臣民的強烈反對,因而遲遲沒有付諸實施。 不過趙武靈王的重重心思沒有逃過一個人的眼睛,這個人就是他所信任的大臣肥義。有一天,趙武靈王閑來無事,召肥義前來閑聊。肥義試探性地問說:“大王您心事重重,是不是考慮天下局勢的變化,思量著如何提高軍隊的戰(zhàn)略方向呢?您大概是追思先人趙簡子(趙鞅)、趙襄子(趙無恤)的偉大事跡,想謀劃出擊胡人、狄人吧?” 肥義把趙武靈王心里的話說出來了,這時趙武靈王也想找個人一吐心聲,便說道:“不錯。如今我想繼承祖輩的事業(yè),開拓胡、狄之地。可惜的是,開拓胡、狄之地的好處,天下人都沒能看到這一點。如今我以強攻弱,花費的氣力少,得到的功業(yè)卻巨大,而且還可以不必勞民傷財,卻可以得到與先輩一樣的成就。為了對付胡、狄,我打算教導百姓胡服騎射,只是世人必定會非議寡人呀。唉,能做出不世之功勛者,一定會受到世俗之輩的指責;有獨立見解的智者,一定會遭到凡夫俗子的抱怨。您說我要怎么辦呢?”你想想,中國向來以禮儀之邦而著稱,服飾也是禮儀的一部分,還記得孔夫子“微管仲吾其披發(fā)左衽矣”的慨嘆嗎?當年要不是管仲的“攘夷”戰(zhàn)略,我等中國人都穿野蠻人的衣服了。可是現(xiàn)在趙武靈王卻要穿野蠻人的衣服,這豈非讓優(yōu)越的中國人所恥笑嗎?豈非讓華夏文明蒙羞嗎? “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云漂泊。”尼采的這幾句詩,倒說出趙武靈王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所幸的是,他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肥義聽完趙武靈王的話后,便說道:“臣聽說做事情猶豫不決就不會成功,行動遲疑不定就難以建立功名。如今大王要是下定了決心,就不要去理會天下人的非議。德行高深的人,是不會去附和世俗;成就偉大功業(yè)的人,是不與眾人一起謀劃的。愚笨的人對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都看不明白,而聰明的人卻能在事情尚未萌芽時就看得清清楚楚。大王還是下定決心去做吧。” 胡服騎射(4) 肥義的表態(tài),對趙武靈王來說十分重要,因為他十分信任這位先王留下的重臣。此時,趙武靈王不禁慨嘆道:“我不是懷疑胡服騎射的正常性,只是擔心天下人恥笑我罷了。狂妄的人盲目樂觀,而智慧的人感到悲哀;愚者覺得高興的事,賢者卻感到擔憂。倘若世人能聽我的,那么胡服騎射的功業(yè)不可限量;假使全世界的人都笑我,我也一定要把胡地、中山據(jù)為己有!” 哪所是全世界的人反對,也要把英雄事業(yè)進行到底,這就是趙武靈王的雄心壯志。 要如何把“胡服騎射”的精神貫徹下去呢?趙武靈王的做法是由上而下的改革。他深知改革的阻力重重,因此必須要說服上臣的政要。在趙國的政權(quán)結(jié)構(gòu)中,趙氏公族的勢力根深蒂固,其代表人物便是趙武靈王的叔父趙成。 趙武靈王先跟叔父打招呼說:“我打算要推行胡服騎射的改革,并且還要穿著這種衣服坐朝。可是如果叔父您不穿的話,我擔心天下人會議論此事。改穿胡服,并不是為了滿足欲望或娛樂,而是為了建功立業(yè)。我恐怕叔父您會站錯立場,跟其他公族成員一起反對革新。所以我希望叔父能以國家為重,以成就胡服騎射的功業(yè)。懇請叔父作出表率,改穿胡服吧。” 不出所料,趙成對胡服騎射一事是有意見的,他答復說:“大王下了命令,我哪敢不竭忠盡智呢?只是我聽說,中國乃是聰明睿智之人居住之地,有圣賢的教化,施行仁義之政,推崇詩書禮樂,有精巧的技藝;遠方的國度都前來學習觀摩,四方蠻夷也紛紛效仿。可是令我不解的是,大王竟然要把我們的好東西扔掉,而去穿異族的衣服,變更古代留下來的政教傳統(tǒng),違背人心,叛經(jīng)離道,去中國化。我希望大王能仔細考慮這些問題。” 為了說服趙成,趙武靈王親自跑到叔父家中,非常耐心地解釋說:“衣服是為了方便穿,禮儀是為了方便做事。服飾、禮儀都是要結(jié)合當?shù)氐娘L俗民情,以方便為原則來確定的。譬如說,披發(fā)左衽、膚刺花紋,這是甌越人的風俗禮儀,牙齒染黑,額頭刺畫,這是吳國的風俗禮儀。因此居住在不同地方的人,服飾、禮儀本來都是有差異的。儒者都尊奉孔子為師,但在禮儀上卻各有不同;中原各國的風俗相近,可是政教法令卻各不相同。對于服飾、禮儀,就算是圣人也不能做到統(tǒng)一。再來看看我們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吧,我國東面有燕國、東胡,西面有樓煩、秦國、韓國,這么廣闊的地域要防守,就需要有一支快速機動的部隊,可是我國卻沒有強大的騎射武裝來守衛(wèi)邊疆。先王趙簡子(趙鞅)把土地開拓到上黨,趙襄子(趙無恤)兼并戎人、攻取代地,都是為了抗擊各個胡人部落。以前中山國自恃有齊國撐腰,侵犯我國領(lǐng)土,擄掠民眾,引河水圍困鄗城,使鄗城幾乎不保。倘若我們能實行胡服騎射,近則可以守備上黨這樣險要的地形,遠則可以報復中山國。可是叔父您卻只想著順應中原的風俗習慣,不愿意通過胡服騎射來強大軍力,這豈不是違背了趙簡子、趙襄子等先王開疆拓土的本意?僅僅因為厭惡改變服飾習慣,卻忘記了國家曾蒙受的恥辱,這不是我對叔父您的期望。” 話說到這個份上,趙成還能反對嗎?趙國強大,公族才能受益,要是趙國弱小了,誰能從中得利呢?從輩份上說,趙成是越武靈王的叔父,但從君臣上說,趙成是大臣,趙武靈王是君主,能反對嗎?于是趙成也頗識相地拜謝道:“臣下愚昧,未能知曉大王的偉略。如今大王一心要繼承趙簡子、趙襄子兩位明君的事業(yè),臣下哪敢不聽從呢?”就這樣,趙成緊跟著趙武靈王,穿上了胡服。 可是反對的力量太強了。在趙成之后,趙國宗親政要們紛紛跳出來阻撓計劃的實施,趙文、趙造等人又跳出來反對,理由不外是“變古之教、易古之道”不適合,說穿了,這就是文化的保守力量。針對這些觀點,趙武靈王從歷史、現(xiàn)實兩個方面進行駁斥,認為“勢與俗化,而禮與變俱”,就是說時勢與風俗都是在不斷地變化,禮儀也隨之變更。 這里我們要注意一點,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華夷之辨,在于文化而不在于血緣。其實從春秋開始,趙國的前身晉國就與夷狄通婚了。比如說晉獻公、晉文公都曾娶戎狄女子為妻,而趙氏家族的關(guān)鍵人物趙盾,他的母親就是狄人。趙氏的脈膊中本來就流動著狄人的血液,可是在文化上卻完全是中國化。在文化上認同、接受中原文明,即可視為中國人,這就是當時的觀念。譬如趙武靈王手下有一名著名的將領(lǐng),后來在伐齊之戰(zhàn)在大放光芒的樂毅,從血緣上說,他就是狄人,可實際上他并沒有被當作夷狄來看,因為他是在中原文化的薰陶下長大的。 在血緣上親近夷狄并不受到中原人士的排斥,可是在文化習俗上倒向夷狄,那就不得了了。在堅守華夏文明的人看來,趙武靈王是開歷史倒車,棄中國先進的文明,去學習胡人的風俗習慣,簡直是從人類的立場倒退到禽獸的立場。這是兩種思想的尖銳沖突。趙武靈王堅持認為,風俗文化要因時因地因勢而變化,沒有哪種習俗是不變的。用這位雄才偉略的君主的話來說,叫“制俗”,人不應當被習俗所制,而應該控制、駕馭習俗,這就是他高超的、富有遠見卓識的見解。 胡服騎射(5) 趙武靈王的改革與商鞅的改革一樣,都是在阻力極為巨大的情況下,以強制手段自上而下改革,非有大魄力者不能為之。但兩者又有不同,商鞅的改革為政治改革,趙武靈王的改革為軍事變革,但破舊立新的思想是一致的。 只要是改革,就勢必要觸犯到一部分人的利益,在秦國如此,在趙國也是如此。趙武靈王的改革,就觸犯到軍界某些人的利益。“胡服騎射”的核心,便是建立一支機動而強大的騎兵部隊,此前趙國的兵種以戰(zhàn)車部隊及步兵為主,騎兵的崛起,勢必就削弱了車兵及步兵的地位。 為了訓練一支能征善戰(zhàn)的騎兵,趙武靈王選擇原陽為騎兵基地,他撤消了該地原有軍隊編制,主要就是車兵與步兵,全力發(fā)展騎兵。這么一來,車兵、步兵將領(lǐng)的不滿情緒就可想而知了。 反對的意義接蹱而至。趙國將領(lǐng)牛贊進見趙武靈王,發(fā)難道:“國家有固定的法令,軍隊有不變的原則。倘若隨意改變法令,國家就會混亂,失卻了準則,軍隊就會衰弱。如今大王撤消了原陽的兵種,大力發(fā)展騎兵,我認為這種做法不可取。為什么呢?只有熟悉自己武器裝備的士兵,才能在戰(zhàn)場上勇猛作戰(zhàn),因為他們對使用的兵器裝備十分嫻熟。而大王您卻讓他們放棄熟悉的武器及戰(zhàn)法,換成操練半生不熟的騎射。這樣做,不僅有損大王的威名,也是削弱國家的力量。常言道,沒有百倍的利益,不輕易變更習慣;沒有十倍的功效,不輕易更換器物。臣私下認為,大王撤消軍隊的舊編制以發(fā)展騎射,這樣做所獲得的利益,恐怕比不上損失的費用。” 這又是老生常談、庸俗之見。早熟的、高度發(fā)達的華夏文明開始失去進取的精神,裹足不前了。針對牛贊的觀點,趙武靈王駁斥道:“你的看法不對。聰明的人審時度勢,而不能被時俗所牽制;明智的人改革軍事思想,而非被舊的軍事思想所約束。你只知道奉行舊有的原則,卻不知道變革軍械裝備所帶來的巨大利益;你只知道武器、鎧甲的用途,卻不知道如何根據(jù)時局的變化來調(diào)整相應的措施。如果舊的軍事思想已經(jīng)不適用了,為什么不能革新呢?如果舊的教化無濟于事,為什么不能更改呢?先王趙襄子(趙無恤)曾在代地筑城,命名為無窮之門,意思就是要告誡后人,奮斗是無窮盡的,不能失去開疆拓土的進取精神。我國的軍隊裝備,配備厚重的鎧甲與長兵器,致使機動作戰(zhàn)能力不強,難以快速地逾越險要地形。而輕便的胡服、機動性能優(yōu)越的騎射,才可能實現(xiàn)強兵拓地的理想。這不是你所能了解的事情。” 這一席話,把牛贊駁斥得無言可對,只得心服口服地說:“臣敢不聽令乎?” 據(jù)史書所載,趙武靈王日后“逾九限之固,絕五徑之險”,趙國軍隊屢屢輕松突破天險,倘若沒有一支機動能力一流的騎兵,又豈能做得到呢?其實這種軍事思想并不始于趙武靈王,在《孫臏兵法》中,這位失去雙腿的名將便深刻地指出“險則多其騎”,在險要地形作戰(zhàn),騎兵的作用是巨大的。我們不知道趙武靈王有沒有受到孫臏的影響,但無疑他是將這種軍事思想貫徹得最徹底的人。 我們從史料分析,趙武靈王所建立的騎兵應該是一支輕騎兵。從他與牛贊的對話中可以看出,這支騎兵并沒有配備重裝鎧甲與長兵器,而是以胡服及弓弩為主。這里需要說明的一點是,趙武靈王的騎兵,并非單純效仿胡人騎兵,事實上,趙國軍隊的騎兵比胡人騎兵更厲害。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中國的武器比胡人要先進得多。以長程進攻型武器來說,中國的強弩絕對是厲害的武器。 關(guān)于趙國強弩的具體資料,史料所記甚少,但我們可以查到同樣是從晉國分裂出來的韓國的強弩資料。據(jù)史書記載,“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韓卒超足而射,百發(fā)不暇止,遠者括蔽洞胸,近者鏑弇心”,可想而知,趙國的弓弩雖比不上韓國,可是不會相差太遠的。弩與弓相比,射程遠而且便于操作,原理與近代槍械并無兩樣,甚至還有瞄準裝置。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弩一直是中國最強大的武器,胡人包括匈奴在內(nèi),制造不出如此精良的武器。不僅是弩,即便是傳統(tǒng)的弓,中國所制造的弓的質(zhì)量,也遠遠超過胡人,射程遠,威力大。因而趙武靈王后來使用這支軍隊橫掃北胡,這不足以奇怪。 梁啟超曾這樣評價趙武靈王的改革:“欲使外競有力,非舉其國而為軍國民不可。七雄中實行軍國主義者,惟秦與趙。趙之有武靈肥義,猶秦之有孝公商鞅也。而秦之主動力在臣,趙之主動力在君。商君者,秦之俾斯麥;而武靈王者,趙之大彼得也。王之變胡服也,凡以為習騎射之地也。以騎射教百姓,所謂舉國民而皆兵之也。” 他把趙武靈王比為十七世紀俄國大帝彼得一世,是為改革之英雄。梁啟超認為趙武靈王的改革,其實質(zhì)是軍國主義化,其結(jié)果是全民皆兵,這個看法很有見地。在趙武靈王時代,戰(zhàn)國諸雄的爭鋒已經(jīng)白熱化了,趙國雖勉強擠身七雄之列,實質(zhì)上不過是七雄中的弱國,要在嚴酷的競爭中翻身談何容易。無非常之手段,則無非常之功;無趙武靈王的魄力,則斷然不可能異軍突起。 胡服騎射的改革影響至為深遠。軍事之功,赫赫于史書,后文會詳述。在精神層面上說,趙武靈王激發(fā)起趙國人的軍國主義思想,崇尚武功,果于進取,武士精神大放光芒。所謂“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正是其英雄主義的寫照。梁啟超還有這樣的評論:“觀于武靈王時代之趙國,雖泰西之斯巴達,何以尚之?”全民騎射終于培養(yǎng)全民堅強、忍耐的美德。尚武精神,早在晉國時代便蔚然成風,然而趙武靈王更是將此精神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度。正是憑恃此,趙國成為戰(zhàn)國晚期惟一可與秦國抗衡的強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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