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這條環(huán)繞舊市城墻的長街上,樹葉枝椏相互交織成一道精致的綠色拱廊,月亮時不時從枝縫里出其不意地露出臉來,似乎正在告訴人們,—個巨漢會在這種非常的時刻從這險象叢生的黑暗中冒出來。 “是的,我可是看見你了?!? 他似乎真的被人發(fā)現(xiàn)了,于是這個人停了下來,伸出手拍拍胸膛,叫道: “是我!就是我,我就是修納!” 他頭頂上的樹葉全在瑟瑟作響,聽起來像是在互相低聲又肯定地叫著他的名字:“修納……維納?!边@些樹葉似乎與他多年相識,深知他在這個時刻孤獨一人在這條陡峭的長街上躑踽的原因。它們不斷地偷偷低聲細說他的事情,他干了些什么……咝咝咝……修納!修納呀! 他轉過身來,朝幽暗的長街窺視著,鬼蜮般的月光搖曳閃動,似乎有人在溜達……咝咝咝……他繼續(xù)走著,雙手放到背后緊握著。 悄悄地……兩千七百里拉,他從煙草倉庫里偷走了兩千七百里拉,就這樣他犯下了……咝咝咝……貪污罪。 明天警官會找上門來說,“修納,丟失了兩仟七百里拉。” “是的,沒錯,警官先生,是我拿走了。” “你拿走的?這怎么可能呢!……” “就用兩只指頭,警官先生?!? “噢,真是這樣嗎?好呀,修納!你拿走這筆錢就像在擤鼻涕那樣嗎,呃?好啊,我可得祝賀你啦,不過,如果你不介意,請跟我上局子去一趟?!? “噢不,親愛的先生,請你原諒。我可是十分介意的,喂,倘若你同意,明天,鄙人修納將乘車到海邊去。在下將自己投身大海,胸前會掛上兩枚1860年的勛章,脖子上會像鳥的肩羽那樣纏著十公斤重的秤砣。死亡可不是件好事,不知它會把你帶到哪里去,不過修納已經(jīng)活夠了六十二年的窩囊日子,死也不能進監(jiān)獄?!? 兩個星期來,他老是自個兒嘟嚷著這些古怪的話,而且還扮出一些妙俏的姿態(tài)與動作來,他所有的朋友和熟人都拿他的奇怪又好笑的動作與談話尋開心,他們像隱沒在樹縫里的月亮那樣,時不時會在他的自言自語中冒出來。 “為了你,尼科里諾!”修納在心中接著對他兒子說:“為了你我偷竊了!不過別以為我后悔了。有了四個孩子,天呀,四個在街上的小混混。而你老婆,尼科里諾,她干什么來的?什么也不干,光會笑,光會一再懷孕。四加一等于五,這個該死的女人!老是生、生、生,生出—群小修納來增加這個城市的人口!既然貧窮使你得不到任何滿足,只好一直生崽子了,我的兒!明天那條吃掉你老爸的魚也許就得用來喂你和你那幾個崽子們。但愿海港那些漁船天天給我的小孫子們帶些魚去吧!” 這個想法,認為魚負有特殊使命的想法,此時正涌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幾天前,他還一直被另一個主意困擾著: “毒藥!毒藥!最好的死法!一小粒就足以了結此生!” 他通過一個在藥劑行里的幫手弄到一小包砒霜,并且把毒藥藏在衣袋里帶去教堂做懺悔。 “只要蒙受天恩,就是死得其所?!? “可不能用毒藥呀,”他又說:“太折騰了,人畢竟是懦夫,會大叫救命的,倘若有人救我,怎么辦?不,不,還是投海好些。我胸前的勛章,還有掛在脖子上的秤砣,然后——撲嗵—聲!不過我可是—個大肚皮的,老兄,到時候會成為一個加里波的分子的浮尸,一種新的鯨魚品種!來吧,修納,告訴我,海里有些什么東西?有小魚,修納,它們可是餓極了,正像你在陸地上的那幾個小孫子一樣,也像天上的小鳥一樣。” 他想明天就設法找—輛馬車出發(fā),早上七點鐘,乘著清晨的涼意,他要上路了。一個小時左右就可以到達海邊,八點半一到——再見羅,修納。 他沿著大街邊走邊構思要留下的遺書。寫給誰呢?給他妻子這可憐的老太婆?或者寫給兒子?還是哪個朋友?不,他跟朋友沒什么好說的!哪個朋友曾經(jīng)幫助過他?老實說,他也從來沒要任何人幫忙過,也正是這樣,他早就料到誰也不會可憐他。這就是證明:兩個星期來,城里人人都只看著他像只無頭小雞到處轉悠,就沒有一個會攔住他問聲:“修納,你出什么事啦?” 2 第二天早晨,女傭人準時在七點鐘叫醒他,他對昨晚一夜好睡感到驚奇。 “馬車來了沒有?” “來了,先生,就在樓下等你?!? “就來,喂,露莎,我的鞋!慢點,我得先開門?!? 他從床上爬起來找鞋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了昨晚他把鞋子放在門外讓女傭人擦亮。似乎他應當鄭重其事地穿著亮鐙的鞋子到另—個世界里去。 當他走到衣櫥前時,再次感到詫異,因為他想拿他短期外出時常常穿的上衣,好把他那件稍微新一點的“進城時才穿的上衣”留下來。 “我要留給誰呢?” 說穿了,他現(xiàn)在內(nèi)心里似乎還不太相信自己會很快就了結此生。睡覺……鞋子……上衣…… 嗨,瞧!他此時正在洗臉,正對著鏡子像往常一樣細心地打著領結。 “怎么?難道我在開玩笑不成?” 不,已經(jīng)留下一封信了。他把它放在哪兒?就在他床頭桌的抽屜里,對了,就在那里! 他看到信上寫著:“給尼科里諾?!? “我該把信放在哪兒?” 他想把它放在枕頭底下,這正是他最后一次把腦袋擱著的地方。 “放這個地方他們比較容易發(fā)現(xiàn)?!? 他知道他的妻子和女傭人在中午之前是不會來收拾房間的。 “到中午還有三個多小時……” 他還沒把話說完,就轉過身來四處看看,似乎在對他即將永別的一切東西說聲再見。他把床頭那個因年長月久而發(fā)黃的象牙十字架擦了擦,然后脫下帽子跪了下去。 然而,他確確實實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一夜?jié)馑暮圹E還殘留在他的鼻孔和眼睛里。 “天呀!……老天,”他終于叫了出來,突然感到沮喪。 他用手使勁地拍一下額頭,想起馬車正在樓下等他,于是急忙沖了出去。 “再見,露莎。告訴他們天黑之前我不會回來?!? 馬車丁當響地穿過市區(qū),(那個笨蛋車夫居然在馬身上系些鈴子,似乎要到鄉(xiāng)下去賽會,)此時修納在清新的晨風中,那油然而來的喜劇情緒一下子讓他清醒過來,他想象著本市樂隊的音樂家們,頭帶羽絨帽子迎風飄顫,正緊追在他后面,他們對他叫著,向他作手勢,要他停下來或跑慢點,因為他們正準備為他奏一曲挽歌,然而由于他們只顧在他們后面拼命地追,也就無法為他奏挽歌了。 “非常感謝,再見羅,朋友們!我寧愿沒有挽歌,這些悅耳的鈴聲和車窗玻璃的震聲我就足夠了?!? 當他們走過小區(qū)近郊的房屋時,他的心胸一下子開闊起來,村莊像一片金色的麥浪在浮動蕩漾,到處是杏紅樹和橄欖樹在扭擺輕舞。 在他右邊,他看到一個農(nóng)婦帶著三個孩子正從角豆樹后面走出來,—時間他凝望著那株低矮的大樹想道:“真像母雞在保護小雞?!彼蚰侵陿鋼]揮手表示告別,他此時的心思就是要向一切東西作最后告別,絲毫沒有悔恨,好像他此時此刻所感到的快樂可以用來回報給這一切東西似的。 馬車艱難地在泥土路上前進著,路越來越陡了,路上一行行的大車來來回回。他以前從未注意過那些拉車的驢子掛滿飾物,這時候他才注意到了,似乎這些驢子身上裝飾的五顏六色的飾物和色帶是為了歡迎他的。 在他的左右兩側,到處可以看到一些瘸腿的乞丐,他們正坐在碎石堆上,他們有的是來自海邊村莊要去山頂城鎮(zhèn)的,有的是從山下要去海邊的,為的是乞討一個硬幣或者一塊某個特別日子要嘗給他們的面包。 這些人的情景使他傷心,他突然想邀他們上車來與他同行?!白屛覀円坏罋g樂吧!—道歡樂!一道投身大海,全車光是一些絕望的家伙!來,來吧,伙計們!上車吧,上車!生活是美好的,我們不該為眼前的這一切而煩惱?!? 他竭力克制自己,以免在車夫面前露出此行的真正目的,他對剛才想邀全部乞丐上車同行的想法,不覺又笑了起來,似乎他們真的就在他身邊,然而,一路上每當他看到另一些乞丐時,又會自言自語地重復剛才那些想邀他們上車的話。 “你們也來吧!上車吧!我可不敢收你們一個子兒!” 3 在海邊村莊那里,幾乎無人不認識修納。他一走出馬車就聽到有人叫道:“老朋友修納!”一下子他就被人抱住,是他的一位叫提諾?因勃羅的年輕朋友,接著他的雙頰給重重地吻了兩下,他的肩膀也給拍—下。 “怎么樣,怎么樣?什么事情跑這個鄉(xiāng)巴佬的鬼地方來的?” “有點小事,”修納問答,勉強的笑一笑。 “這馬車聽你使喚嗎?” “是的,我租來的。” “太好了,車夫,把馬解下!親愛的修納,你再不舒服我也不能讓你走,你的眼睛看起來有點迷糊,嘴唇那么蒼白,是不是頭疼了?我可以把你的病除掉,不管你患什么病,我都可以把你醫(yī)好!” “謝謝,提諾,我的好朋友,”修納說,這個年輕人對他表示的熱情使他很受感動。“瞧,我確實有件十分緊急的事要力,然后得馬上趕回去。還有,我說不準,警察可能今天會突然出人意料地跑來的?!? “警察會在星期天跑來?沒事先打個招呼?為什么?” “哎,是的!”修納答道,“你想要他們事先跟你打招呼嗎?他們只會在你最不留心的時候突然搞你一下?!? “我不想聽任何借口,”對方爭辯道,“今天是假日,我們該快活快活一下,我要你留在這兒,我又重新干起屠夫這行當了。你沒聽說嗎?我的妻子,那個可憐的女人,只會一天到晚地哭呀,笑呀……‘什么事,親愛的,什么事?’‘我要我媽!我要我爸!’‘噢,你就是為了這事才哭的嗎?傻女人,去找你媽,去找你爸吧。他們會給你一些粥吃,甚至給你—些好東西……’告訴我,你是我的老師,我這樣做行嗎?” 坐在座位子的車夫也笑了起來.因勃羅于是大聲叫道: “笨蛋,你還坐在那里干嗎?滾!剛才我個是叫你去把馬卸下嗎?” “等一下,”修納趕緊說,說著從上衣內(nèi)口袋里拿出錢包來,“我得先付他車錢?!? 可是因勃羅把他的手拉住,說: “老天爺,付錢與死亡,千萬別趕前。” “不,我得先付,”修納堅持道,“我得先付才行。你知道,如果我在這個諸多‘梁上君子’的鎮(zhèn)里多呆一會兒,恐怕我沒走兩步連靯跟也會被偷走。” “說來也是,我的老師!我終于明白你的意思了!付吧,就付吧,我們好上路?!? 修納輕輕地搖了搖,嘴唇上露出一絲哀傷的微笑。他把錢給了車夫,轉過身來向因勃羅問道: “想帶我去哪兒?記住,只能半個小時?!? “別開玩笑了,車錢已經(jīng)付了,得等我們到天黑,我不想再聽到你說不了,我來安排今天的活動,行嗎?我?guī)Я丝姘?,本想去游泳,跟我一道去吧?!? “絕對不行!”修納大聲說,“我,去游泳?這難道是我非要不可的嗎,老兄?” 提諾?因勃羅異詫地看著他。 “怕水嗎?” “不,聽著,”修納答道,用腳踢踢地面,像頭驢子,“我說不,就是不。我以后會去游泳的,倘若需要的話。” “可現(xiàn)在正是時候!”因勃羅叫道:“好好游一陣子,胃口會大好的,然后我們直接上金獅酒店去,那里有好酒好菜,上那兒去享受一番吧!” “真可以小聚一番,不過不行!你叫我笑死了,我沒帶游泳褲,也沒帶浴衣,你看是吧,我還是很注意體統(tǒng)的?!? “來吧!”因勃羅一把拖將修納的手臂說,“在中央大廳那里,你可以要到你想要的東西?!? 修納對這個熱情得令人無法拒絕的年輕人只好聽從了。一會兒,進入了更衣室,他啪地一聲坐在板凳上,腦袋懶洋洋地靠著墻板,全身在顫抖,臉上現(xiàn)出一種幾乎是憤怒又無可奈何的表情。 “只好勉為其難了,”他喃喃說道。 他聽到隔壁更衣室有人在敲墻板,因勃羅出聲問道: “準備好了嗎?我已經(jīng)換好泳衣了,提尼諾這雙腿夠棒的!” 修納站了起來, “我正要換衣服哩。” 他開始脫換衣服。當他從馬甲的口袋里掏出懷表小心地藏在一只鞋子里時,特意看了一下時間,此時將近九點半,不由想道:“我贏得了—個小時?!彼_始爬下濕漉漉的扶梯,覺得涼颼颼的。 “下去,下到水里去!”因勃羅大聲嚷著,他已下到水里,雙手正捧著水威脅要朝他潑去。 “不,不!”輪到修納大嚷了,一接觸到流動明凈的海水,一種叫人感到慌亂和退縮的困惑使他渾身發(fā)顫又發(fā)熱?!拔梗蚁肷蟻?!別開玩笑了……我受不了……唷,水好冷呀!”他說著,用腳尖在水面上劃了劃。隨著,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把整個身子投入了水里。 “太好了!”因勃羅看到修納站立起來的時候渾身淌水,不由叫喊起來。 “夠勇敢吧?”修納說,雙手理理頭臉。 “你能游嗎?” “不,我只會狗爬?!? “我要游出去一陣子。” 游泳池的水不深,修納蹲了下去,一只手抓住一根柱子,另一只手輕輕地拍打著水面,似乎是在對池水說:“老實點!老實點!” 這樣的游泳,真夠好笑的了,他穿著短褲,蹲下去手扶著柱子,盡量和水保持平衡。 一會兒,因勃羅游回池子里,四處看看,見不著他的朋友。難道他先走了不成?他正想爬上池梯進去更衣室看看,突然看見修納在他面前從水里冒了出來,擤擤作響,滿臉漲紅。 “喂,你瘋了嗎?看你在于些什么?你不懂得這樣干會使脖子的血管爆開嗎?” “管它爆開的……”修納說,喘著粗氣,像個溺水的,眼球從眼眶里凸了出來。 “你嗆水了嗎?” “有一點?!? “喂,”因勃羅喊道,做了一下手勢,似乎是在問他的朋友身體受得了嗎。他盯住他一會兒,又問道:“你是在憋氣或者是身體不舒服?” “在憋氣,”修納悶聲悶氣地回話,雙手又理了理濕漉漉的頭發(fā)。 “這家伙真行呀!”因勃羅叫道,“喂,走啊,去換衣服吧,今天水夠冷的,肚子也餓了。說實話,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修納開始打嗝,聲音像火雞在叫。 “不,”他止住打嗝,說道:“我很好。一切都過去了,走吧,去換衣服!” “面條加蛤醬,然后——咯、咯、咯——再來一瓶好酒!特地留給我的,我老婆的一位親戚送的,上帝保佑她!我另外還藏了一小桶,你等著瞧!” 4 他們從餐桌旁站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四點了,車夫就在餐館的外面等著。 “要上車了嗎?”他問。 “別走開!……”因勃羅氣勢洶洶地說,滿臉通紅,一手拉住修納,另—手還守著—只空瓶子。 修納也漲紅了臉,任由他的朋友拖著。他笑了笑,沒說話,受這樣的保護,不由使他快活得像個小孩。 “我說過了,天黑之前我們不會走的!”因勃羅說。 “當然不走,當然不走!”一連串表示同意的回聲。 餐廳里聚起了二十來個修納和因勃羅的朋友,其他客人也參加到他們中間來,湊在一張長長的餐桌周圍,宴席開頭的時候顯得十分歡樂,后來漸漸地就嘈什喧鬧起來了,他們笑呀、叫呀、碰杯呀、打諢呀,簡直就是—片大混亂。 提諾?因勃羅跳上一張椅子,提出一個建議,要大家都到停泊在港口的那艘英國汽船上去。 “那位船長跟我比兄弟還親!是個三十來歲的小伙子,長一綹漂亮的胡子,人很肝膽。他有些甜酒,不信你們……” 這個建議立刻被暴風雨般的掌聲所通過。 將近六點的時候,聚會終于結束了,在上汽船作客之后,修納對因勃羅說: “親愛的提諾,該回去了!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 “別這樣想,”因勃羅插話說,“倒是你最好想想早上你說的那件操心的小事?!? “噢,對,說得對,”修納說著皺了一下眉頭,用手摸摸他朋友的肩膀,似乎要摔倒的樣子,“對,你說得對。得想想我跑這里來為的就是那件事……真的,我的確該走了?!? “不過,如果你能放棄那件事……”因勃羅說。 “不,”修納陰兀地再次說:“我得走了,我喝醉了,也吃飽了,現(xiàn)在……再見,提諾,我真的不能放棄它?!? “要我陪你去嗎?”因勃羅問。 “不,唉、唉,你想陪我去?那未免太好笑了。不,謝謝,親愛的提諾,謝謝,我得自己走,我喝醉了,也吃飽了,現(xiàn)在……再見吧,唔?” “不然我跟馬車在這里等你回來,好讓我們說再見。快去!” “我會快去的!我會盡快去的!再見,提諾!” 他走開了。 因勃羅臉上皺了一下,想道:“老了!老了!修納怎么可能……再怎么說,他怎么可能喝醉的呢?” 修納轉悠了一下,舉起一只手指頭,在眼前晃了晃,兩眼狡猾地眨了眨,對他說;“你不了解我。” 隨著,他朝海港的長岸走去,西岸這里還沒建碼頭,只是用一塊塊的石頭壘起來,海水在這些石頭之間拍擊著,伴隨著陣陣的深邃漣漪,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的雙腳有點不聽使喚,然而,他還是在這塊石頭與那塊石頭之間跳來跳去,時不時地指望自己滑下去,或者是摔斷一支脛骨,或許無意之中掉進海里去。他喘著氣,噴著鼻息,然后搖了搖頭,想把鼻尖上的—種無名的感覺去掉。他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否來自流汗,或者是流淚,也許是由于海浪拍擊石頭噴濺到鼻子上引起的。當他爬到石堆頂上時,他突然坐了下去,然后拿掉帽子,閉起雙眼和嘴巴,接著他鼓起胸脯,似乎準備把自己體內(nèi)的氣鼓得滿滿的就跳下去,連同積聚在他內(nèi)心的苦惱,絕望和憤慨統(tǒng)統(tǒng)一去了之。 “呸!還是瞧瞧吧,”他終于說了,喘了一陣子氣之后,睜開眼睛來。 太陽正下山,岸邊的海水是那么清澄、碧綠,海面閃爍著一片巨大的金色亮光,一直展伸到無垠的天邊。天空像在燃燒似的,在這—片亮光之中,掠過波光熠熠海面的空氣叫人感到格外清新。 “我,怎么樣?”修納過一會兒說,望著海面遠處的淺灘。“為了兩仟七佰里拉?” 這筆錢對他來說微不足道,簡直是滄海一粟。 “誰都沒權利偷竊,這點我知道,但是必須看到這一點,如果你有四孩子哭著要面包,而你手中正好拿著這該死的錢,上帝呀,你是否就有權利這樣做呢?誠然,社會沒有給你這種權利,可是作為父親,在這種情況下,你就有權利去偷竊。對于這四個天真無辜的孩子,我遠遠不只是一個父親。倘若我死了,他們怎么辦?叫他們滿街求乞?不,警官先生,我相信你也會像我這樣哭的。不過,警官先生,如果你的心也像這里的石頭那么樣硬,那就把我?guī)У椒ü倜媲?,我倒想看看他們是否忍心判我有罪。我會就此失業(yè)嗎?警官先生.我可以另找職業(yè)。別誤會,我才不會自己跳下去的!瞧那些漁船!我要買它一公斤的大鯡魚,然后回家去和我的小崽子們一起享用!” 他站了起來,漁船滿帆而來,正在拐彎轉向,他趕緊到市場去,正趕上魚兒上市。 在熙攘擁擠、喧叫嘈什的人群中,他買到幾尾鯡魚,魚兒還活著,一直在扭動甩尾??墒恰~要放在哪里呢?花幾分錢買個小籃子,里面再墊些海草,然后——“別擔心,修納先生,到城里的時候它們還會活著的?!? 他上路了,在金獅酒店門的又見到了因勃羅,此人立即對他做出了一個令人難忘的手勢。 “你現(xiàn)在好些了吧?” “什么?噢,那酒喝得……你想的是這件事嗎?”修納說,“瞧,我買了幾條鯡魚。親愛的提諾,親你一下,萬分感謝?!? “為什么?” “總有一天,也許,我會告訴你的,喂,車夫,把馬套好,我不想再碰見熟人了?!? 5 他們一走出村外,路便變得陡起來。 兩匹馬拉著這架門窗關緊著的馬車,馬兒低著頭艱辛地走著,每走一步就點—下頭,那搖來晃去的鈴兒似乎就在計算著馬車的速度和馬兒的辛苦。 車夫一次次地發(fā)出又長又單調的吆喝聲來驅趕這兩頭骨瘦嶙嶙的可憐畜生。 走到半路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黑暗籠罩著四周的景物,—切都靜寂得像在闃無人跡的地方那樣,荒涼孤寂得連最輕微的聲音也聽不到,此時此地剔起了修納的情緒,盡管這時候他還殘酒未醒,而且海上日落的壯觀還在使他感到眼花繚亂。 漸漸地,夜色越來越濃,他閉上眼睛,似乎這樣可以使自己假睡—陣子。然而,相反地他卻睜大眼睛,在車廂的昏暗中注視著前面一直在格格作響的車窗。 他覺得自己好像正從夢中不知不覺地醒過來,同時感到渾身乏力,連手指頭都懶得動彈—下。他的四肢軟綿綿的,腦袋十分沉重,于是他懶洋洋地挪一挪位置,腦袋耷拉下來,然后把腿靠在前面的座位上,左手插進褲袋里去。 什么!難道他真的喝醉了嗎? “停下!”他艱難地喊了一聲。 他不失冷靜地想象著自己走出了馬車,正要到曠野去作漫無目地的躑踽,當他在山谷中逛蕩的時候,聽到遠處有幾聲狗叫,想必是沖著他來的。 “停下,”過了一會兒他又喊了一聲,幾乎無法聽清,眼簾便慢慢地垂了下來。 不行!他必須悄悄地,不動聲息地跳下馬車,無須叫它停下,也無須讓車夫看見。他得等到馬車上陡坡的時候,便跳到田野上去、然后跑呀、跑呀,也像遠處的大海那樣,遠遠的離去。 然而,他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撲嗵!”他含混不清地使勁說道。 突然之間,他腦海里閃現(xiàn)出一件事情來,叫他驚慌,隨著便用顫抖的右手開始搓著額頭。 “信……那封信……” 他把留給兒子的信放在床上的枕頭底下,這時候兒子應該看到了。此時此刻,全家都在為他的死去而哭泣。全城此時此刻一定也在為他的自殺而議論紛紛。至于警官,肯定早就來光顧了。修納想,“他們可能會給他鑰匙,而他一定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金本子上已經(jīng)空中如也。丟人、涉嫌、可悲、可笑、監(jiān)獄?!? 馬車不斷地往前走著,緩慢又顛簸。 不,不。修納痛苦得發(fā)抖,他想叫馬車停下,然而停下之后該怎么辦呢?跳出馬車嗎?他把左手從褲袋里抽了出來,用大拇指和食指捏捏下唇,看看有什么反應,此時,他覺得別的指頭好像有什么揉碎的東西,他張開那只手,伸出車窗外,借著月光看清手掌,不由使他大吃一驚。毒藥!他忘了好久以前就放在口袋里的毒藥。他眨了眨眼睛,一下子就把毒藥塞進嘴里,然后吞了下去,接著他又迅速把手伸進口袋里,掏出一些小塊塊來,放進嘴里吞下去。他感到空朦、暈眩,他的胸口、肚子正在慢慢地綻開,他感到正在緩緩地氣短,于是他把頭伸出車窗外面。 “唷,我快要死了?!? 寬敞的山峪下面,冷清而昏幽的月光撒滿四周。高高的山丘矗立在前面, 尖削而黑黝,它的背后是一片銀色的天空襯著。 望著如水月光那么令人心曠神怡,修納感到內(nèi)心十分平靜,他把手放在門上,下巴墊在手上,一邊望著車外,一邊等待著。 山峪底下響起一陣陣清脆悅耳的蟋蟀叫聲,使人感受到仿佛月亮也在發(fā)出輕輕的抖動聲,這聲音就回響在一條平靜無形的小河潺潺流著水面上。 他抬起眼睛望著天空,下巴仍然墊在手上,接著又看看黑黝的山丘和山峪,似乎想看清世間還有多少東西要留給別人,而留給他自己的卻什么也沒有了。再過一會兒,他就再也看不見聽不到什么了……難道時間停滯不前了嗎?否則他怎么連一丁點兒疼痛都沒感覺到呢? “我死不了嗎?” 突然間,好像這個念頭使他引起了等待已久的感覺似的,他縮回身子,用一只手來擠壓肚子。不,他依然沒感覺到什么,然而……他伸手摸摸額頭,??!全是冷汗!對死亡的恐懼,對冰冷的感覺,他一下子癱軟了,面對著無邊無涯的陰森恐怖,無可抗拒和步步進逼的死亡,他渾身戰(zhàn)栗顫抖,他在車廂里扭動掙扎,隨即拿起一塊坐墊緊緊地咬住,以遏住他最初感到腸肚劇痛而發(fā)出的尖叫。 安靜了。只聽到一個聲音。是誰在唱歌吧?而那月亮卻…… 是車夫在唱歌,單調而乏味;那兩匹疲乏的瘦馬卻掙扎著拉動這輛黑色的馬車,沿著月光流瀉下來的白茫茫土路慢慢地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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