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江上清風與山間明月——淺析文學作品中的“月色”

最喜愛的文學意象，莫過月光。清清冽冽洋洋灑灑，仿佛以云為筆，天為畫布，如水漫下。而形容驚為天人的美，也莫過于一句“美的像月光一樣”。讀書至今，幸運世間能有如此多的著作，讓我一次又一次的感受到那皎皎柔柔的至美之光。下面就挑選一些一直鐘愛的文學著作，邀各位一同賞月，其中，一些散文名篇如《荷塘月色》，由于太過出名，暫且不列入范圍內。

《瓦爾登湖》梭羅——動感月色

這是我最愛的散文隨筆，沒有之一。

讀它之前，我不曾知道，一個人的生活可以過得如此簡單而馥郁。他的筆觸，如湖水般透明，像山林般茂密。細細讀來，簡練有力，樸實自然，仿佛來自純粹生命深處的自然歌吟夜深人靜時，讓人不禁為之神往。

月亮在他的筆下有種似有若無的動感。他可以用好幾章來描寫各種形態的湖，幾近沉醉，卻對月光三緘其口。巧妙的是，每次的風景描寫，月亮一直存在。若不是虔誠地沐浴在瓦爾登湖的月光下，一切怎會如此盎然生動。他寫道：

“生長在雜草蔓生的林間小路上的香蕨木和木藍上的露珠會把你下半身打濕。叢生櫟的葉子泛著光，好似有液體在上面流過。透過樹木看見的小塘像天空一樣滿是光亮。……你見到月光從森林深處一個個樹樁上返射回來，仿佛她在照耀萬物時有所選擇，她的星星點點的光芒使人想起一種叫做月亮籽的植物——似乎是月亮把它們種在這些地方……”

想來，時間不過是垂釣的小溪。淺淺的一層溪水流逝，卻可將永恒留在原處。他曾說，“瓦爾登湖是神的一滴。”十年飲冰，難涼熱血。他看到湖水充滿了光明和倒影，成為一個下界天空。他聽過湖上冰塊的咳嗽聲，更聽過狐貍爬過積雪，在月夜，尋覓鷓鴣或者其他的飛禽。對于月光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莫過于此。既然人類生活在一種平靜的絕望中，那么就該有人出來，打破它。

《呼蘭河傳》——生動月色

蕭紅筆下的放河燈片段，讀來實在過癮有趣。

“那河燈從上流擁擁擠擠，往下浮來了。浮得很慢，又鎮靜、又穩當，絕對的看不出來水里邊會有鬼們來捉了它們去。這燈一下來的時候，金呼呼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萬人的觀眾，這舉動實在是不小的。河燈之多，有數不過來的數目，大概是幾千百只。兩岸上的孩子們，拍手叫絕，跳腳歡迎。大人則都看出了神了，一聲不響，陶醉在燈光河色之中。燈光照得河水幽幽地發亮。水上跳躍著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會有這樣好的景況。一直鬧到月亮來到了中天，大昴星，二昴星，三昴星都出齊了的時候，才算漸漸地從繁華的景況，走向了冷靜的路去。河燈從幾里路長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過來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過去了。

在這過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滅了。有的被沖到了岸邊，在岸邊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掛住了。可是當這河燈，從上流的遠處流來，人們是滿心歡喜的，等流過了自己，也還沒有什么，唯獨到了最后，那河燈流到了極遠的下流去的時候，使看河燈的人們，內心里無由地來了空虛。

 
“那河燈，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多半的人們，看到了這樣的景況，就抬起身來離開了河沿回家去了。于是不但河里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來。這時再往遠處的下流看去，看著，看著，那燈就滅了一個。再看著看著，又滅了一個，還有兩個一塊滅的。于是就真像被鬼一個一個地托著走了。打過了三更，河沿上一個人也沒有了，河里邊一個燈也沒有了。

河水是寂靜如常的，小風把河水皺著極細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邊并不像在海水上邊閃著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漁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來似的。

河的南岸，盡是柳條叢，河的北岸就是呼蘭河城。那看河燈回去的人們，也許都睡著了。不過月亮還是在河上照著。”

這一段，從放河燈的熱鬧喧騰，到看河燈流過的茫然無措，再到看月亮金光閃閃，高懸于空。張弛有度，韻味十足。她的文字善用短句，但長短參差有度，咿咿呀呀，像曲子一樣利落上口。記得本科時教授說過，“讀小說就是讀語言”，她的語言，很少會有人不愛吧。

《簡·愛》——殘酷月光

這是部倔強的小說，人如此，月亦然。

約翰向簡求婚時，簡似乎聽到羅徹斯特在呼喚她：

“整座房子寂靜無聲，因為我相信，除了圣·約翰和我自己，所有的人都安息了。那一根蠟燭幽幽將滅，室內灑滿了月光。我的心砰砰亂跳，我聽見了它的搏動聲。突然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使我的心為之震顫，并立即涌向我的頭腦和四肢，我的心隨之停止了跳動。這種感覺不象一陣電擊，但它一樣地尖銳，一樣地古怪，一樣地驚人。它作用于我的感官，仿佛它們在這之前的最活躍時刻也只不過處于麻木狀態。而現在它們受到了召喚，被弄醒了。它們起來了，充滿了期待，眼睛和耳朵等候著，而肌肉在骨頭上哆嗦。”

與其說實在說月光，不如說是在寫月色渲染下的顫栗與期待。這種感情很復雜，難以言表

《神雕俠侶》結尾——明月在天

這是我看到的金庸武俠最感人的片段之一。“明月在天，清風吹葉”，僅僅八字，一切的撕心裂肺都化作無痕之水，只見朗月清風。這樣的描寫，干凈而純粹，一如他們的感情，讓人不忍讀，又不忍不讀。

郭襄回頭過來，見張君寶頭上傷口兀自汨汨流血，于是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包扎。張君寶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謝，卻見郭襄眼中淚光瑩瑩，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為甚么傷心，道謝的言辭竟此便說不出口。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雕并肩下山。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正是：“秋風清，秋風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秋河》《過去集》——柔軟月光

郁達夫的小說具有明顯的散文化特色，他的文字自然簡潔卻錯落有致，層次分明，寓情于景。比如他在《秋河》中寫道：

“月光灑滿了這園庭,遠處的樹林,頂上載著銀色的光華,林里烘出濃厚的黑影,寂靜嚴肅的壓在那里.噴水池的噴水,池里的微波,都反射著皎潔的月光,在那里蕩漾,她腳下的綠茵和近旁的花草也披了月光,柔軟無聲的在受她的踐踏.”

這一段景物描寫，精細之極，有目共睹。

而在《過去集》中，他將月亮寫得更加具有畫面感。如夢如幻，飄渺動人。

“月亮穿過云霧，把透明的光輝曬在廣場上，廣場像用銀子鋪成的。在有積水的洼地上，又映出了閃動的月亮的影子，好像天空和地上，同時有無數個月亮，把這圭山上的五月之夜的鄉村，映照得如同在水晶體中一樣，變成了透明的，奇異的，童話般的世界。”

 另外，在《馬纓花開的時候》的開頭，他寫道，“窗外面是二十邊的還不十分大缺的下弦月夜，園里的樹梢上，隙地上，白色線樣的柏油步道上，都灑滿了銀粉似的月光，在和半透明的黑影互相掩映。”將月光比作銀粉，甚是可愛。

《邊城》——月光如銀子

沈從文的這個比喻是看過的最俏皮的了。他這段文字十分活潑，也許只有真正的大師，才懂得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妙諦。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變成了一片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忽然會有一只草鶯“落落落落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象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么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肥皂》——月下合奏

提起魯迅筆下的月色描寫，印象最深的其實是那句“蔚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閏土，也許是那個時代，最明亮的少年。

而在《肥皂》中，他的文字和周圍的世界來了一場默契的合作。水面蛙聲蛤蟆蟋蟀，皆可入曲，高低唱和，經久不絕。

“月亮剛從田野后面上升，又圓又亮。地面上，閃爍的水面上，有層銀色的霧在那里浮動。青蛙們正在談話，草地里的蛤蟆像笛子般唱出悠揚的聲音。蟋蟀尖銳的顫音仿佛跟星光的閃動一唱一和。微風拂著榛樹的枝條。河后的山崗上，傳來夜鶯清脆的歌聲。”

最無奈的，或許是那句“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了吧。

《月夜》《家》——月中香氣

巴金筆下的月光是有香氣的，清爽甘甜。

“月光射在這些樹枝的中間。樹葉閃爍，都反射出了一層銀色的光輝。路上在那里交互閃動的是美麗的銀色和黑影相交的斑點。空氣里充滿著一種神秘的膩香甜。”

而在另一部著作《家》中，他的筆鋒落在了小星星身上，銜接自然毫無痕跡。

“當她走下那山坡，一片淡清清的月光，灑到她底身臉上來。彎彎的一角新月牙，正在天西垂掛著，距離月尾不遠正綴著那顆閃亮的小星星。”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月色如紗

丁玲的語言十分具有感染力，一切感情都如月光一般自然傾瀉，渾然天成。比如這段：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難忘的，還有蕭軍《五月的礦山》中寫到的，“新月如半圈金環，和著白色小花朵似的星星嵌在深藍色的天空里。”想象一下，四周是無邊的寂靜，樹葉間沒有一絲微風吹過，這幅畫面，該是一幅絕美的攝影作品。還有何其芳在《遲暮的花》寫的“青煙一般的新月的光輝，到處傾瀉起來，傾瀉到懸巖斷壁上、山坡上、白巖角上，傾瀉到像手臂一樣伸展著的樹枝上，或者是被裂縫侵蝕成的斷巖上。”空靈剔透，柔美華麗。

村上春樹曾說：“沒有十全十美的文章，就像沒有徹頭徹尾的絕望。”同樣，也不會有十全十美的月光。不過，即便如此，當“庭下如積水空明”時，當“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時，你我皆可做個賞月閑人。看月光安靜寂然，像冬天的雪，以清涼浮躁的靈魂。

惟江上清風與山間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因為，這世上所有的美麗都飽含深情。

愿你守住自己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