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講開始,一葦同大家一起開始詞的賞析。詞,又叫長短句,是源于詩而別于詩的一種韻文文體。詞與詩最明顯的區別在于每句字數不定,長短交錯,所以也叫“長短句”;深層里詞區別與詩的另一特點,便是詞在早期是用于吟唱的(如同早期的詩),脫胎于早年的樂府體系。后來分為詞與曲兩支,詞湮滅了演唱功能而只剩下文字功能;曲則還繼續演唱(后世的散曲則又有所變化,不在此討論了)。詞的創作是先有譜(聲)再有詞(字),詞譜是方便唱歌的一種固定曲調,漸漸根據曲調的起伏定下來聲律,形成平仄格律,終成定譜。雖然詞譜體例眾多,但大體還是比較固定的,小有變化而已。 有關詞的起源,有幾種不同的說法。最早的追溯到了隋朝,靠譜的有唐初的敦煌曲子詞,自西域流傳至中原。自盛唐以下,白居易、劉禹錫、韋應物、王建等唐朝著名詩人,都有著名詞作傳世。這個時期的詞全是小令,而且很多字句都留有明顯的絕律痕跡(律句、對偶等等),咱們來看兩首熟悉的: 《憶江南》——白居易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從平仄上說,“風景舊曾諳”“能不憶江南”都是“平仄仄平平”,標準的五言律句。而“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則是一對偶句,對仗合律。所以早期某些詞譜與格律詩的血源關系還是很近的。 《調笑令——宮詞》——王建 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面。玉顏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 這個牌子很多譜書上寫叫《古調笑》,這是最早出現的一批詞牌子之一。字數參差變化、平仄起伏相當大,而且還有顛倒末尾兩字的換韻現象,牌子雖小卻很難寫的。 王建(公元767年—830年)是宮詞大家,《全唐詩》里有相當比例的題為《宮詞》的作品出自此人之手。這首小令就是典型的宮廷題材,篇幅雖小卻是起承轉合全沒耽誤。以團扇起手,引入美人病了,信息量很大:美人是在宮里的,她病了,她要用團扇遮住臉上的病容。她為什么要遮呢?因為有人要看,誰要看呢?自然是皇帝!她病了皇帝來看她,說明什么?受寵啊!所以她用團扇遮住病容,學漢武帝的李夫人,給親愛的皇帝留下一個永遠美麗的記憶——喏,看到沒?這十個字的信息量,編一集電視劇沒問題吧?再補上前面沒病的時候如何入宮、如何受寵。。。半截《甄嬛傳》了!接下來的承卻是往下走了,一病三年憔悴不堪,皇帝也不來了,姐妹們也不來了。這句承得緊卻承得暗,細細一琢磨,又是兩集電視劇!“弦管弦管”,這個疊字處,則是轉,《調笑令》的功夫全在這一疊字上,這里寫不好,全篇報廢!這一轉便轉到“春草昭陽路斷”,昭陽代指美人住的宮殿,春天的雜草長滿了昭陽宮,連甬道都長滿了,像斷了一樣。清冷、孤寂、凄涼。。。這哪里是昭陽院,分明是長門宮啊!寫到這里,宮詞含蓄、婉轉的特點已經淋漓盡致,宮中女子的悲慘命運,令人扼腕!品到這兒,王建先生的目的差不多能達到了! 《菩薩蠻》——李白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傷心”有詞眼之感。起句全是景,雖無人,但有雙眼睛在看,景在眼中,情在景中。 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這個人,有其形而無面目,如同剪影!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宿鳥歸飛急”反襯出對遠行人的抱怨。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長亭更短亭”是說明離得遠,與上文的“空”字相吻合,用心慎密。 此作被稱為“百詞之祖”,說是李白的作品,當然也有人質疑說是唐末某不知名人士所作。不管怎么說,此作是相當不錯的。詞雖小,層次井然,如同分鏡頭。第一句一個遠景,色調灰暗清冷;第二句拉到“高樓”進而聚焦到“人”上。下片則是女主的背影,配點畫外音。。。最后順著女主的思緒,鏡頭越拉越長,越放越遠。。。 晚唐時已經有不少很熟悉的名字涌現在詞壇上,比如唐昭宗(也是個不務正業的主兒)、皇甫松、韓偓、司空圖,我們經常能從《欽定詞譜》上看到他們的名字,他們的作品,經常作為某一詞牌的代表作出現在例詞里。這一時期最牛的,溫庭筠!花間派鼻祖,情詞小令宗師——他首先是晚唐的一位著名詩人,他的詩名為詞名所掩,其實要是沒有詞,他的詩也足以讓他名垂后世了!“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句聽過吧,小溫寫的哦!溫飛卿的詞,沒別的,就是閨閣題材,濃致婉麗,含蘊細膩,后世詞人學他的很多,寫這類詞的也很多,濃情艷色應有盡有,但再沒有人能把詞寫得精致到這個份兒上了。后因五代蜀人編纂《花間集》中收錄了不少溫庭筠的作品,所以他被冠以花間鼻祖的稱號。 來看看小溫的《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畫著小山的屏風上,金色的陽光明滅(美人挺能睡的)。飛卿詞中“金”字比比皆是,充滿著富麗堂皇的色彩。烏黑的頭發半遮著如雪的香腮。這美人好動人!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懶洋洋的美人爬起來描眉梳妝,“遲”字呼應前句。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工筆特寫的美人梳妝圖,梳妝臺上通常有一面鑲在梳妝匣蓋上的方鏡,另外還要有一面靶鏡,就是帶把的小一點的鏡子,頭梳好了,要用兩面鏡子一起照才能自己看到腦后的發髻梳得怎么樣。所以這一筆極為傳神,也極有生活。 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接著美人更衣,穿的是新貼了繡花的羅錦短褂,貼的什么花色啊?一雙金色的鷓鴣!看,又是“金色”!“雙雙”則暗喻美人心中對愛情的渴望。 再來看看飛卿的《望江南》: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云斜。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這是兩首閨中思遠之作。第一首,以“恨”起筆,而且還“千萬恨”,如同蘇州女人罵老公 “乃格殺千刀格”,一半發泄、一半發嗲;接下去更厲害了,恨也不算完,還要“恨極”。但“在天涯一下吐露了心事。接下來的“山月、水風、碧云”則盡顯風流! 第二首的女主沒那么鬧騰,她就靜靜的、靠在望江樓的欄干上,看帆看水看大江,看的是什么?是那個該回沒回的人啊!這首是尾句點題,“腸斷”二字說明了一切!多么精致玲瓏的構思和語句啊! 總體來說,溫飛卿是詩人填詞的先導,他的文思縝密、技巧精湛(對于后世學詩的人來說,我力主先學詩再填詞),他把詞以這種含蘊香軟、濃艷綺麗的方式推到了世人的面前,使得詞,作為一種新興文體,登堂入室。當然,溫詞的缺點是他的詞沒有啥思想境界也說不上什么格調,就是閨情綺怨。可能是因為他的創作中詩詞兼而有之,本著詩莊詞媚的原則,他的詞沒啥正事亦在情理之中。 《花間詞》中堪與小溫并提的,便是韋莊。韋莊以大詩人之身份輔佐王建(847年-918年,與前面寫宮詞的那位不是一個人啊,差了接近100歲呢),建立前蜀政權,偏安天府沃土,民生富足,他也能有閑功夫來填詞作曲。韋莊雖然也是花間領軍人物,但其詞風與溫庭筠還是有蠻大差距的。溫飛卿不說潦倒終生吧,反正也沒當過什么大官,但一輩子過得很平穩;韋莊則身歷黃巢兵亂在先,官居宰輔重臣于后,其經歷、眼界、感受皆與飛卿大異,故而韋詞“筆意清疏,情意凄怨”(龍榆生先生語),詞意中總有著一縷憂思,綿綿不絕。 他很出名的一首《思帝鄉——春日游》: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淺粉的杏花,映襯著花間的女子。雖未提及,卻也如畫。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喏,姑娘看帥哥,古已有之。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心底的話兒如何說出口?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五代時期民間思想還是蠻開放的,想得開 ![]() 這闋小令純系白描手法,是“寓濃于淡”的典范——淺色線條的圖畫中,那一抹濃烈的春心!有明有暗,有景有情,有男有女,有聲有色。。。 相傳韋莊有個愛姬,長得好又擅長詩詞。結果讓王建硬給連騙帶要的弄進宮去了。韋莊固然貴為宰輔,但也還是不敢跟皇帝搶女人,于是抑郁成詞,寫過不少名作。這不算八卦哦! 比如《小重山》: 一閉昭陽春又春。夜寒宮漏永,夢君恩。——“春又春”,妙極,一春又一春,何等孤寂漫長。“夢”里君恩,君恩只在夢里,說明失寵。 臥思陳事暗銷魂。羅衣濕,新揾舊啼痕。——對比今昔,“銷魂”在所難免!“新揾舊啼痕”句我喜歡得不得了。有的版本是“紅袂有啼痕”我覺得絕對無法與“新揾舊啼痕”相比,故用此句。 歌吹隔重閽。繞亭芳草綠,倚長門。——“吹”這里讀四聲,指管樂。歌舞升平都隔著幾道宮墻了(清冷之所),心里荒涼得長了草,昭陽亦長門! 萬般惆悵向誰論?凝情立,宮殿欲黃昏。——“惆悵”二字可作詞眼,女主心情盡在于此!“宮殿欲黃昏”這句讀來總讓人倍感凄涼。 據說那位被迫進宮的才女讀到了這首小詞之后,絕食而亡——這首詞的藝術感染力可見一斑吧。起句的一“閉”昭陽,閉出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關著門的昭陽宮,這里住著位女子。她住了一年又一年,過了一春又一春。春天是多么美好的季節,但這美好屬于宮外的,宮里只有永遠的寒夜,和在寒夜里做著癡心夢的女子。上片結句“新揾舊啼痕”,乍一讀有點自相矛盾,細品來,不過是新啼痕下舊啼痕啊!上片清冷凄惻,筆意依舊清淡疏離,看似白描,渾不著力。下片緊承“啼痕”,這里冷屋鬼火的三更泣,重閽之外呢?歌管樂聲遙遙隔墻而來。女子靜倚長門,聽著外面的歡樂,看著萋萋芳草,心底荒涼想必猶勝于亭。萬般的惆悵,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她就這么癡癡的站著,任時間慢慢流走,宮殿沒入黃昏。此結亦是力道十足,黃昏,營造的是一種幽暗的、壓抑的、沒有光明的意境,前面清冷的描寫,孤清的人兒,最后都沒入這深宮的黃昏。。。此作勝在情字,幽深濃郁,對詞中女子深深的憐惜與同情,盡在不言中。 溫韋之后,花間詞人大體分了兩路:一路學溫,綺濃香艷,專寫情事;一路學韋,筆意疏淡,撫今懷古。 當時有牛嶠和牛希濟叔侄二人,那叫一個香艷啊——是的,真正是香艷。牛希濟寫過一個《浣溪沙》: 相見休言有淚珠,酒闌重得敘歡娛,鳳屏鴛枕宿金鋪。 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 這個差不多是底線了,再香艷些,就成葷段子了。 還有一位我蠻喜歡的,皇甫松——他的風格明顯來自韋莊,咱們來看一曲《夢江南》: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時間、環境。不同于溫詞中的奢華,皇甫松營造的,是個溫情而迷蒙的氛圍。 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煙雨江南,是偏安西蜀者永遠的夢。 人語驛邊橋。——這結妙在“語”,有聲又無聲。似有還無的語,或急或緩的雨,可長可短的笛,可黃可青的梅。這就是夢中的江南啊! 我真的好喜歡皇甫松這種細膩溫婉的詞文,讀著很舒服。另外滄月有個短篇小說便叫《夜船吹笛雨瀟瀟》,也很值得一讀,呵呵。 《花間詞》是西蜀人所編,作者除了溫庭筠之外,亦都是前后蜀國的文人——天府之國啊,富足安逸,他們的小日子過得十分巴適,但其境界、思想、胸襟、眼界都不可避免的受到自然環境與社會環境的制約,詞作題材、范圍都比較狹窄,這是時代使然,不可強求諸詞家。 2014-2-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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