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吃蟲子”,每次我字正腔圓地在人群里說出這句話,周圍就會空出老大一片空地。人們的表情看起來兩個嘴角都已經能撇到鎖骨,以此表示他們強烈的厭惡之情,并且從心理上開始猛烈地排斥你,仿佛你是一個披著T恤的生番。又或者是你具有某種反社會人格,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開始裸奔。總之,如果你在逼婚、生子之外,還想感受一點其他類型的社會壓力,可以試著在人群里試著說一下這句話。 效果會很震撼,相信我。 事實上,在中國許多地方都有食蟲的習慣。甚至以飲食保守著稱的北方,也有許多地區至今保存著吃蠶蛹和蟬蛹的習慣。在帝都北京,油炸蝎子也是一道地方特色小食。順帶說一句,不要對油炸蝎子抱有任何幻想。因為攝影師和攝像師都是抵近拍攝,所以你會誤以為蝎子非常肥美壯碩。等真正看到的時候,往往大失所望,那玩意兒簡直就像是連續失戀加減肥了一百多次,憔悴消瘦得不成蟲形。味道也非常一般,就像是在嚼塑料盔甲,里面空無一物。 南方就更不用說了。早年間,中原大地上被擊敗的勢力,以及觸犯刑律的罪囚,才會流放到蛇蟲遍地,瘴疬橫行的南部。生計一旦成為問題,人類的食譜和胸懷就會驀然開放,朝著動植物界的縱深發展,主動探索各種飲食上的禁區。宋代流竄慣犯蘇東坡就是很好的例子,他的著名美食家頭銜并非是熱愛美食,更多時候是不得已。一路被貶,一直被貶到海南島吃椰油雞飯。他最為著名的東坡肉,之所以能讓他津津樂道,只是因為當時人們看不起豬肉,價格極度低廉,蘇東坡才有了在神州大地四處流竄時不斷嘗試新鮮做法的余地。蘇東坡大贊東坡肉,意思是對皇帝說:你弄不死我,你弄不死我,我依然很開心呀!于是,仁慈的皇帝陛下就一次次把他放逐得更遠,恨不能扔到越南去當華僑。 對了,蘇東坡是四川人,四川眉山人,這一點希望你也能一并考慮進去。 雖然各地都有食蟲的習慣,但是大多數人對蟲子還是有一種先天的厭惡。為什么會這樣,我不知道。不過我猜想,大概是人類不大喜歡變態的緣故。許多蟲子是變態,而且是完全變態。生下來是個卵,然后變成蟲,最后又變成某種會飛的東西。每一個階段和下一個階段完全不同,形態上會發生極大的變化,這就讓人覺得困惑難解。人就完全不同,一個人生下來到老,模樣會發生變化,但是這種變化連續一貫。哪怕是一個小嬰兒,臉如同果凍一樣晃晃悠悠,也能看出父親母親的模樣來---或者隔壁老王的樣子。這種特質,一直到死都會保留。 蟲子會徹底變化多次形態,而且帶著一種疏離而冷漠的神情,著實讓人討厭。以蒼蠅為例,蠅卵受熱孵化出蛆。蛆就完全無視你的存在,自顧自地在你面前朝著各個方向蠕動,蠕動,蠕動......就像是朋友圈里突如其來的小嬰兒視頻,絲毫看不出對萬物之靈的你有任何尊重的成分在。羽化成蠅,除了嚶嚶作響惹人煩之外,還經常公然蹲在你面前一尺的地方,用一雙冷漠已極的復眼凝視著你,然后鎮定自若地搓手,搓手,搓手......瞧那意思分明就是在說:你弄不死我,你弄不死我,我依然很開心呀!所以,南方蚊蟲要遠遠多過北方,這大概也是放逐的結果。 蟲子雖然令人討厭,但是它們擁有豐富的蛋白質。在著名動畫片《獅子王》里,有一重劇情上的大問題---逃亡的獅太子辛巴,結交彭彭和丁滿兩個新朋友。而我們知道,獅子要吃肉,而他那倆朋友吃草,所以,他們對于辛巴來說,就是一頓飯。為了避免朋友相食的人間慘劇,編劇設定的情節是:兩個吃草的朋友,教會了辛巴吃蟲子。辛巴有云:黏黏的,味道還不錯。就這樣,靠吃蟲子成長起來的辛巴,最終擊敗了吃肉為生的叔父刀疤。所以,《獅子王》這部動畫片告訴了我們一個深刻的道理:吃蛋白質好過吃肉,吃蟲是王道。 南方的山羊都可以徒手攀爬懸崖,可見當地人獲取蛋白和脂肪是何等不易。而蟲子富含蛋白質,是很好的營養補充。在我的家鄉云南,菜譜上有相當數量的昆蟲。云南人對昆蟲研究之深切,以至于發現了斑蝥(別問了,一種蟲子)焙烤之后口服,有強烈的壯陽作用。甚至嘗試用作治療狂犬病,當然,如今我們知道這是無效的,哪怕是以毒攻毒,口服斑蝥粉的結果無非是讓人在死前增加一重撒不出尿的痛苦。但是,是哪一位首次嘗試生吞一只斑蝥,以及為什么會去生吞,這就不能再細想下去了。在我看來,一張更為寬泛的食譜下面,一定隱藏著無數勇敢先人的英魂。 在日常生活中,昆明的菜市場就可以買到螞蚱、蜂蛹、竹蟲、柴蟲、水蜻蜓等等昆蟲。相比之下,昆明人要比北方人仁慈得多,基本上沒見過吃蟬蛹的。為什么那么說?因為一只蟬蛹從蛹變作蟬,需要在地下潛藏很多年。在北美,有十七年蟬和十三年蟬,需要分別在地下呆十七年或者十三年,才能破蛹而出,短暫地歌唱一個夏天。如果不能繁育,秋風一起,就帶著處子之身黯然隕落。想一想看,別人在地下那么多年,就為了等一個夏天。結果被人類二話不說,直接挖了出來,還沒來得及歌唱,就已經下了油鍋,這是何等殘忍的事情!一念及此,我幾乎都想拋下鍵盤,向隅而泣。不過,說真的,蟬蛹的味道相當不錯,有機會的話你可以試試。 相比之下,接受螞蚱要容易許多,因為它們是農田的害蟲。人類對害蟲沒有絲毫憐憫之心,對美味更沒有憐憫之心。比如說麻雀味道很贊,那就宣布它是四害之一,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開吃了。螞蚱危害農作物,這是鐵證如山的事情。人類種下水稻,螞蚱來吃水稻,人類再吃螞蚱,吃完螞蚱給水稻施肥,水稻養活螞蚱......這就是生命的大循環,簡直神奇極了。我懷疑人們喜歡吃螞蚱,一個原因是供應量充足,另外一個原因是耗費工本。 螞蚱當然可以直接油炸一下,撒上椒鹽拿去佐酒。但如果真那么做的話,你將不得不一邊吃螞蚱,一邊吐翅膀。畢竟我們是人類,牙齒并沒有強大到可以嚼碎翅膀的程度。同時,你的喉嚨也會面臨螞蚱腿的威脅。那玩意兒就像是帶鋸齒的刺,如果扎進喉嚨或者口腔,一個洞扎進去,拔出來則是一條血線。所以,你得清洗,然后一個摘掉翅膀,掰掉小腿。喝起酒來就半小時的事情,但是你可能之前要打理兩個小時。這就是中國歷史上南北方開戰總是北方贏的道理---北方人啃兩個饅頭就準備沖鋒了,而這時候南方人的飯都還沒有做熟。 因為耗費了這樣的工本,所以螞蚱吃起來要比實際更好吃一些。道理很簡單,你在什么事物上耗費的時間精力越多,它就對你顯得更加珍貴。用100小時搭建出來的樂高模型,就要比10小時搭建的顯得莊嚴。用一萬小時追求都沒有辦法追到的姑娘,就會在追求的過程里越追越覺得漂亮。套牢你十年的股票,上漲百分之5,也要比一只牛股入手就漲10%更讓你覺得快樂。 蜂蛹好吃就是這個道理。別誤會,這里說的蜂蛹指的是馬蜂蛹,不是蜜蜂蛹。吃蜜蜂蛹太殘忍了,你奪了別人辛辛苦苦采集來的口糧,還要吃了人家,連奴隸主都做不出這種事來。馬蜂和蜜蜂有什么區別,我也不大清楚。我就知道一件事情:馬蜂是職業戰士,所以它們的刺不像是蜜蜂,并沒有倒鉤。蜜蜂蜇人之后,倒鉤帶著毒囊和腸子,一起留下,于是蜜蜂很快就壯烈了。但是馬蜂不會,它可以不停地蟄你,一只蟄到你親媽都認不出你來。 采摘蜂蛹有生命危險,這就讓蜂蛹顯得更好吃一些。不明白這個道理的,想一下河豚為什么讓人覺得份外鮮美。先不談采摘蜂巢,單說找到蜂巢都是一件很費時費力的事情。首先,你要偶遇一只正在閑游浪蕩的馬蜂,然后趁其不備,將其擊暈。火速在它身上扎一根彩色小布條,等它恢復神智,搖搖晃晃飛回巢穴的時候,你就跟著空中的小布條前進,并且祈禱,千萬不要飛過一條大河,或者是一道深箐。 等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十次里有七八次,蜂巢都筑在極為險峻的地方。比如說懸崖凸起的巖石下面,你根本沒有下手攀爬的可能;又或者是在極為高大的樹梢,樹枝無法支撐你的體重。你知道了巢穴所在,也只能泱泱退下,惡狠狠地吐口唾沫說:這回算你走運!然而,時光如水,你也許已經耗費了半天時間,而且全身上下被樹枝和荊棘劃得血肉模糊,而家里的螞蚱還沒有撿過。你付出了這樣的辛勞,自然會覺得蜂蛹味道要更美好一些。否則,否則你一準是瘋了,才會做這種事情。 剛好有那么一個合適的蜂巢在,你也帶好了工具,確定了可以用火攻、煙熏或者水浸之一加以攻克。你還得選好逃命的路線,因為蜂巢一旦遭受驚擾,黑云一般的馬蜂就會騰空而起,瘋狂攻擊任何視野內的目標。被一群馬蜂攻擊,不單會腫到親媽都認不出來,而且會死。因為一口吃的而死,是不可能獲得一次體面的葬禮的。此后一百年間,有同鄉的人死后前來幽冥,一見到你就會伸出食指點著你狂笑:哈哈哈哈哈哈,你不就是,哈哈哈哈哈,那個,哈哈哈哈,為了吃蜂蛹,哈哈哈哈哈哈,死掉的家伙嗎?哈哈哈哈哈哈,你太逗了! 等你千辛萬苦在馬蜂尸堆里拿到蜂巢,撿出蜂蛹。還會發現部分蜂蛹已經成蟲,那是不能吃的,只能扔掉。還有部分蜂蛹已經半孵化,體內有一根黑線,吃了也會中毒,還是只能扔掉。這樣左扔右扔,最后只剩下一點點。你頭上的包火辣辣地疼,背上的瘀青悶悶地疼,大腿上的血痕跳跳地疼,拿著鍋,少放一點油,小心翼翼地把蜂蛹放進去翻炒。于是,一股異香突然散發出來。和你父親帶你去摘蜂巢的時候,和你爺爺帶你父親去摘蜂巢的時候,和你爺爺的爸爸帶你爺爺去摘蜂巢的時候,完全一模一樣的味道,完全寫進DNA里的味道,一旦想起就會起身甘冒風險,停都停不下來的味道,就充斥了你的整個鼻腔,蔓延到你的整個胸腔,最后充滿你的靈魂。 你帶著嘆息一般的聲音說道:我喜歡吃蟲子。說這句話的時候,周圍的人并不知道,你的血液在震動,你的靈魂在嗡嗡作響,你看見你的身影瘋一般鉆入山林從此消失不見,根本沒有注意到周圍的人群在悄然散去,在你周圍空出一片地來。 那么,蟲子究竟好吃不好吃?蟲子是一種蛋白質,嗯,你煎過雞蛋嗎?吃過略為炸焦了的邊緣的蛋白嗎?那就是蟲子的味道。 題圖攝影:Dmitri Popov 圖片授權基于:CC0協議 槽邊往事和菜頭 出品 【微信號】Bitsea 請你相信我: 我所說的每一句話, 都是錯的
啊!終于寫爽了!我覺得寧財神會在這篇下面留言,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和我在昆明見面,第一句話就是:菜頭,帶我去吃蟲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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