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了解到馬爾薩斯《人口原理》這本書時,我在思考一個問題,學科發展上大約都有一個通則,即在一個學科尚未成熟之前,很多經典性的著作都會直面現實問題,所以《人口原理》自然也不例外。但1798年馬爾薩斯出版此書之時,顯然不是為了明確的人口學而準備的,而且那時大概還沒有出現現代意義上的人口學。所以馬爾克斯表達了什么? 大約在十二年前,我正在荷蘭萊頓大學訪問,同一辦公室比鄰而坐的,是一位長期在那里做訪問研究的中國博士裴曉林。我們在敲打鍵盤之余,經常一起討論當時中國的農村發展問題。那時,他似乎是在拼盡心力地研究馬爾薩斯的人口論。他作為一個經濟學者,也許是從馬爾薩斯的這本書中有了非常重要的感悟,所以不斷地向我訴說其中的道理。這道理很直白,就是對于人類而言,如果一群人依賴于土地的產出而生活,那他們的未來就一定有瓶頸,這就是土地給人類的生活造下了一塊天花板。從自然的角度說,就指的是土地的糧食產量,不論你在每畝土地上投入的人力、肥力再多,它的畝產量都會有一個峰值,這峰值便是一種人類生存的天花板。 當然,從人口原理上而言,這個道理似乎也確實沒有什么錯誤,在過去的時代里,人類時時會面對這天花板不斷下沉甚至塌陷所帶來的困境,諸如天災、人禍導致的糧食減產等。作為一種原理,馬爾薩斯即便是在今天仍舊沒有過時,我們雖然生活在衣食溫飽無憂的富裕時代里,但也會想:未來,吃不上飯的日子是否會再次出現?很顯然,如果這天花板依舊存在,那馬爾薩斯的魔咒便不能解除。 可惜的是,在馬爾薩斯的《人口原理》被翻譯到國內的時候,我們沒有從中思考出如何更合理的使用土地,反而在如何縮減人口上費勁了心力,然后又通過城市化、都市化的舉措,使得大量的農村人口被城市吸引,而農業稅的取消加速了這一過程。被裹挾在向城市涌入的潮流中的鄉村空心化、土地閑置、鄉村文化,都失去了其本真的意味。 很顯然,人類文化的發展和延續,都可以說是為了避開去觸碰這天花板。人類學更加在意文化的欣賞,即對于世界上各種文化形式的包容和理解。當我們從大瑤山傳統的花籃瑤人自覺節育的風俗中,體味到他們對于人和土地產出之間緊張關系的自覺意識之時,我們也就自然理解了,文化從來都不會隨便地被發展出來,它在尋求以一種柔性的姿態去處理剛性的現實問題,這可謂是人類文化的高明之處。 馬爾薩斯發現的人口原理可能是一種通則,一種難以逾越的天花板,它在暗地里決定著人的生活的選擇,但是這純粹性的、外在性的支配力,不是萬能的,或者說在人的柔性的文化面前,并不會處處發揮其作用。某些地方一時的人口膨脹,并不意味著不可承受,如果一旦到了不可承受的地步,文化的各種調節性力量,自然會發揮作用,而這恰恰是人類學所發現的文化的真正意義所在。 只可惜在馬爾薩斯那里,他僅僅看到那個時代歐洲的人口危機,但卻沒有真正的人類學家告訴他,文化有時是可以被用來克服這種天花板效應的。這恐怕就是從文化意義上看,人口原理值得再思考的原因所在,但這些顯然是馬爾薩斯解決不了的問題。 對我而言,馬爾薩斯是一位具有獨創性的思想家,但我們對他的運用需要謹慎,需要注重文化的差異。馬爾薩斯從來都是一面鏡子,從中我們能夠看到人類的一個面向,但并不是全部。馬爾薩斯所描繪的人類發展的天花板效應,經常會提醒我們注意到人類命運的迫不得已,但人類學的文化比較之旅,又使我能夠真正看到人類自身的能動性的自我轉化的能力。在這個意義上,《人口原理》便是一口懸于我們頭頂之上的警鐘,時時提醒我們,人類的活動不可能任情地恣意妄為,特別是在人口生育的行為上。與此同時,它還是一面高懸的明鏡,讓我們可以看到人類文明史上,為了克服這種天花板的瓶頸,而做出的種種文化的創造和努力。 (趙旭東,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所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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