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詩行 ——評風濤詩集《內流河》 冉偉嚴 只道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只一卷詩,卻讓我對過去觸手可及。 時光如流水,過去了的許多東西都被沖刷殆盡,亦或安睡在記憶最深處,以為不可能再記起,以為再也沒有記起的必要,但風濤的一卷詩,一行行清澈流動的詩句,提醒我記起,提醒我將安睡的喚醒,而且,告訴我,記起,非常必要。 每一個人的青春年少,都是詩歌的時光,剛上大學時,偶然見一同學用詩歌的形式寫日記,羨慕嫉妒,心里說,我也要這樣。應該是寫過幾行的,但最終,和當時習練的書法、舞蹈一樣夭折了。 夭折了都會生出一棵刺,有的很硬,一碰就疼,比如愛情;有的則很隱蔽,埋進深深的土壤,非風掀雨淋,露不出半點形跡,比如用詩歌寫日記的情愫。 當時只是想了想,試了試,不能堅持,以為沒有人能堅持,日復一日的平常,哪里有那么多如詩如歌? 可是,二十年后,再見風濤,一卷《內流河》,從1986年至2010年期間的188首詩,記錄了整整25年的心脈歷程,正像一條“內流河”,涓涓不息,一點點沖開我埋進土壤的那棵刺。 也許沖開后才知道,那棵刺,也是宿根。在“內流河”里重新發芽、抽枝、吐葉,開出記憶的花束。 那些日子就是那樣過來的,平常、平凡,上課、自習、考試,到食堂打飯、到野外郊游,夏天下雨、冬天下雪,開始的時候,有些小驚喜,習慣了只道是尋常。有的重復,有的一閃而過,但就是這些,在風濤的詩行間,閃出金子一樣的光芒,耀眼而心動。 他的詩行,讓人驚喜就在于總能讓平凡的事物生出“陡峭”。 雨,太平常,無論古今詩人,對“雨”又寫得太多。單拿“雨”作主題寫詩,是一件多么冒險的事情,但風濤在1987年的一首詩里這樣寫道: 讀罷莞爾,心波蕩漾一葉紙船。1987年的風濤,寫“雨”不會想到題材上的冒險,看見了雨,心里先笑了,腦海里的一個小波瀾,就生出如此清新可人的詩行。時隔二十多年,這不可預料的小陡峭,依然讓你看得見時間老人的微笑,春姑娘的“淚滴”竟也勾起梔子花一樣的淡淡傷感。 一組《校園餐廳印象》(寫于1987.9.1),讓我駐足,睡著的、掩埋的,一下子全都記起來了,一幕幕飄過: 堅持記錄,將歲月錘煉成了金子。詩人時而置身詩外,時而沉浸其中,而這種轉換自如又自在。在這樣的詩行面前,我像一個走在海邊的孩子,貪婪地撿拾海潮退去后留下來的貝殼和海藻,撿拾得不厭其煩。然后,生出期待,下一首,再下一首,是我那些熟悉的又陌生的歲月里的貝殼嗎?對那些,他又寫出怎么樣的“陡峭”? 這陡峭,不是新、奇、特,不是這些表層性質,是于平常中生出的陡峭,而這,源于詩人視角的凌厲。比如,他在一首1987年的《男同學和女同學》里這樣寫: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文系的同學,少有不做詩人夢的,而且對這夢相信得一塌糊涂,而且常常將這詩人夢與愛情夢緊密相連。那個時候的男同學和女同學該如何呈現?風濤選取日常生活中見了又見的最平常的“詩集”、“高跟鞋”、“目光”、“織毛衣”等等這樣的細節,以一種哲人似的邏輯將它們串連,在這個“邏輯”里,神圣感與日常感水乳交融,陡然生出親切與潔凈。他寫“男同學/想做北島和舒婷”,理想是來自內心的,很高大也很神圣,但詩人卻以波瀾不驚的白描訴告,這波瀾不驚里的不回避不遮掩,讓讀者怦然心動。更讓人心動的是他繼續以不驚不怍的語句寫到懷抱理想的男同學“便偷偷剪下一塊黑夜/藏在書包/整日去讀”,寫男同學如何在無人的夜晚偷偷地努力,又寫如何在女同學的面前心動神馳,女同學的高跟鞋“嗒嗒”響成男同學詩歌里的詩眼。而女同學,“把男同學的目光/滾成一團團毛線/在秋天織成厚厚的毛衣”。 這個“邏輯”非風濤莫屬。 風濤以他的內在“邏輯”,以他凌厲的視角,觀察生活,體察情感,抒寫人生。甚至每一句詩行,都被他變換出別樣的味道。黑夜可以剪下來,可以藏進書包,目光可以滾成一團團毛線,北風是焦急的……通感,并不是新鮮的嘗試,但風濤如此別致而得心應手,卻常讓人隨他的詩行里的陡峭而心生“陡峭”。這首詩之外,隨意打開《內流河》,隨意的一首詩里,都會有這種“驚艷”的詩句,“菊花很會享受,讓陶君研讀了一生”(《夜,思緒無題》),“很薄的目光很愛夏天的云”(《夏云自題》),“小路是風流的長短句,孩子蹦跳著揀回,老人細瞇著眼大聲朗誦”(《秋韻》)……俯拾皆是的通感表達,讓他的詩韻致無限,回味無窮。很多時候,看到好畫和讀到好的詩篇,都讓我會聯想到愛吃的食物或者愛喝的茶——大約通感是由人的本能需求產生的表達方式——風濤的一部分詩讓我想到櫻桃,比蘋果多一點酸,但酸得柔情;比葡萄多一分甜。還有一些讀來卻是品著金駿眉,比普洱多一分輕盈,比龍井多些醇厚,高山韻香,綿延不絕。 他生在當下,從不回避當下,面向生活的種種,他有他的智慧和修煉,他骨子里又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其品格和氣質無可更改。他不能不思考和追尋,理性和深刻仿佛是他的與生俱來,同時與生俱來的是他還擁有鮮活、唯美又不失奇幻的詩性的、感性的語句。他有一首《總有》寫于2007年,其中三節這寫道: 這是用詩性的手法書寫的人生“宣言”。愁緒、無奈、苦痛,哪一個人沒有?如何看待,則體現出人生智慧的差異。是的,風濤告訴你,躲是躲不過,他承認,愁緒如無邊絲雨,苦痛如蛇蝎啃嚙,無奈如火中森林。那么應該怎樣?中國傳統哲學告訴你許多方法,很管用的是佛家講“放下”,但風濤這里的一個“陡轉”,直抵真實:“放下,并不意味輕松”。那么以最現實的方式“收獲”吧,但得到了就會好嗎?不,“手中,更是一份沉重”。到底要怎么樣?層層陡轉中層層遞進,最后他說“放開,耕犁就是重生”。這是讓人心生敬意的“宣言”,坦然面對失意,泰然面對困難,不是“放下”而是“放開”,“放開”是比“放下”更勇敢、更雄闊的姿態與心性,勇敢擔當,像農夫面對土地一樣地擔當,耕犁,“耕犁就是重生”——重生,是鳳凰涅槃,是置于死地而后生之“生”,這是絢彩華章,這是隱忍之后的踏實人生。 所以,我相信,風濤內心深處有一塊高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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