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曹春雷 老屋很老,老屋屋檐下的光陰很長。老屋有多老?屋檐下的光陰有多長?不知道。我曾問過祖母,正拄著拐杖站在院子里曬太陽的她,慢慢轉過身來,打量著這座她生活了一輩子的房屋——青瓦,青磚,雕花的門,雕花的窗,兩側的檐角各有一個蹲坐的“小獸”。很久,才回答我說,她第一次進這個家門時,就是這個樣子呢。 當年她剛嫁給祖父時,村子還是個寨子,四面都有寨墻,各有一個寨門。我出生時,寨墻都已坍塌,四個寨門只剩下了南門。稍大點,我經常在南門的殘垣斷壁上爬上爬下。祖父的父親是寨主。在這個寨子里,祖母生了六個兒子。我父親排行老三。后來六個兒子都在這處老宅里結婚生子。 老宅是個四合院。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都生活在一個院子里,同在一個屋檐下。擠擠攘攘,但也熱熱鬧鬧。祖母持家有方,兒媳各有分工,相處和睦。在艱難的日子里,她把家治理得井井有條。 老宅里,除了我們一大家之外,其實還有一家,是家雀——也就是麻雀。家雀住在堂屋的屋檐下,天天進進出出,嘰嘰喳喳,有時會飛到地面上偷食吃。我和幾個堂兄弟曾經搬了梯子,上去摸剛孵化的雛雀,被祖母呵斥住了。她說,家雀是咱家里的雀兒,也是咱的老鄰居呢,別去招惹它們。 那時的日子,很悠長。父輩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宅屋頂的炊煙,起起滅滅。屋檐下的石榴花,開開落落。春日里,祖母常讓我陪她在屋檐下曬太陽。她講一些久遠的往事,土匪、日本鬼子,都曾來攻打過寨子,但都被村里人擊退了。遇到荒年,她領著我的大娘嬸子們,去很遠的山上摘樹葉,回來做粥吃…… 下雨時,我和祖母坐在門口,看雨水從屋檐上流下,在門前掛上了一串透明的雨簾,最終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個坑,濺起一朵朵晶瑩的水花。 后來,大伯父、二伯父在外面蓋了房子,都搬出去住了。我家、四叔、六叔也搬出去了。祖父母和五叔一家依然住在老屋里。再后來,祖父母先后去世了,五叔去世了,他的三個兒子先后結婚成家,其中兩個兒子去了城市,一個兒子在村子的別處蓋了房子,五嬸也搬去同住。老屋成了空屋,從此再無炊煙升起。只剩下麻雀一家。 有一天,老屋要拆了。拆的那天,我在幾千里外的城市。但當老屋轟然倒塌時,我卻分明聽到了老屋一聲悠長的嘆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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