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個小腳老太太,我對她最深的記憶是她的小腳。
那是我上小學的第一個寒假,父母帶我們姐弟回老家過年,從長春到義烏,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大約走了一個多星期才到。那天晚上,外婆和幾個姨早已等候多時,她見了我,一把將我攬到懷里,用頭使勁地頂我的額頭,大喊我的名字。 我兩三歲時,外婆曾帶過我,久別重逢,她格外開心。此次回來,父親帶姐姐和弟弟在爺爺家過年,我隨母親和妹妹在外婆家過,妹妹還不到一歲,所以全家人將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我得到了特別的關照。白天,外婆樂呵呵地拉著我的手走東家,串西家,在外婆居住的村子里,到處是姨,到處是舅舅。 雖然新奇無處不在,可我最感興趣的還是外婆的那雙腳。 她的腳咋那么小呀,腳背高高隆起,前面卻格外地尖,五個腳指頭怎么會是尖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外婆的鞋全由自己做,我拿著她的新鞋仔細觀察,將手放進去比量。外婆見狀極不高興,一把搶了回去。 我定要親眼看看她的小腳長什么樣,我暗自思量。 那天晚上,外婆要洗腳了,我“嗖”地一下竄進她的房間,靠在墻角就不動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外婆的腳。洗腳水冒著熱氣,她開始解白色纏腳布了,一圈、兩圈,長長的彎彎繞繞的纏腳布堆了下來。外婆催促我快去睡覺,我說,不困,她繼續催,我仍不動。眼見著腳上就剩最后一層布了,廬山真面目即將呈現,我瞪大眼睛死死盯著。可關鍵時刻外婆的手卻停住了,她嚴厲命令道,快出去!我哪肯離開,堅定地說,我不走!外婆看攆不動,急了,她怒氣沖沖大喊母親的名字,聲調都變了。跑來的母親不容分說,一下將我拽了出來。 打那以后,一說起外婆,母親總會提及此事,外婆的小腳誰也不讓看,母親姐妹誰都沒見過。 長大后,我終于知道了小腳的秘密,了解到纏足的殘酷和舊時的畸形審美。 外婆姓駱,出生在較富裕家庭,沒讀過書。她個頭高挑,長相俊俏,18歲那年,有人將外公介紹給了她。在與外婆結婚前,外公曾有過一次婚姻,在兒子十歲左右時,前妻病亡。那時外公已經30多歲了,可他濃眉大眼,一表人才,外婆一眼就看中了外公。母親曾對我說過,你外婆可樂意了。 外婆結婚后,與外公生活在杭州,她相夫教子,打理家務,外公在外經營著兩家旅店。外公念過私塾,文化雖不高,可他有頭腦,會經營,旅店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蒸蒸日上,可日本鬼子打到杭州,好日子就結束了,整個家庭從此敗落。1942年,日本鬼子在義烏進行了滅絕人性的細菌戰,外公染病身亡,重回杭州的夢想再也無法實現。 外公突然離世,生活已是雪上加霜,外婆傾其所有,仍將喪事辦得體面周全,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讓人用上好的紅木打了兩口棺材,一口給外公,另一口留給自己,此時外婆才47歲。那口大紅木棺材就放在閣樓上,一放就是45年。 外婆家是個神秘的地方,特別是樓上,充滿了恐懼和誘惑。 我一個人是絕對不敢上去的,那里光線很暗,還放著那么大一口紅棺材,好嚇人呀!可外婆對那口棺材卻很愛惜,若來貴客,她會領人到樓上觀看,欣喜地用手撫摸,她為自己擁有這樣一口上好的棺材而高興。 我很想上樓,是因為那里有許多稀奇玩意,有寬厚的大皮帶,有手槍皮套,有亮閃閃的軍刀,有大小皮靴,那軟軟的長筒靴極深,我一腳踩下去,整個腿就埋在里面了。后來我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大舅的,大舅是母親同父異母的哥哥,比母親大20歲,他畢業于黃埔軍校,是國民黨的高級軍官,那把大刀上還刻有“蔣中正贈”的字樣。我見過大舅的照片,文革期間,父親害怕抄家,將大舅所有照片付之一炬,一身戎裝的大舅是我見過的最帥的軍人,那軍服非常漂亮。上世紀四十年代,大舅常帶家人回來小住,外婆待他們特別好。 外婆家是個既神秘又復雜的地方。 這里是國民黨軍官的老家,同時也是共產黨領導的抗日堅勇隊的秘密聯絡點。二姨從未離開過娘家,因為她嫁給了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日本軍人,他叫坂本寅吉,是日本反戰同盟會成員,后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曾任華東野戰軍一縱隊炮兵教官,最后犧牲在淮海戰場上。在義烏、在杭州云居山革命烈士陵園都有他的紀念碑。二姨和坂本結婚后就住在外婆家,坂本將送給堅勇隊的藥品、日用品等搬到住處中轉。義烏淪陷期間危險無處不在,離村子不遠就是日本鬼子的炮樓,外婆日夜擔驚受怕,雖然如此,她還是勇敢地幫抗日堅勇隊望風傳信,為隊員燒水做飯,那些年輕的抗日戰士都親切地稱外婆為“媽媽”。 外婆勤勞樸實愛勞動,總也不閑著,她也是一個固執己見的人,她是一家之主,她決定了的事誰也無法改變,比如兒女的婚姻大事。 先說大姨。外婆將尚未成年的大姨許配給母親的舅舅家當童養媳,這個舅舅是外公前妻的弟弟,他家房多,地多,米糧多。外婆喜歡與外公前妻家結親。當全家落魄從杭州逃到農村,外婆常打發幾個女兒到舅舅家白吃白住,雖然舅媽一百個不樂意,可又沒辦法。實際上,外婆這個決定斷了大姨一生的幸福,那個大姨夫是個好吃懶做之徒,對家庭極不負責任,一年四季不著家,就是大姨生孩子也不見蹤影。大姨的日子永遠伴隨著淚水,大姨的臉上從未有過笑容,她的眼睛總是紅紅的,婚姻的不幸與過度操勞,使她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二姨的婚姻雖不是外婆做主,可二姨的兒子,我的表哥卻因外婆的干預,一輩子也沒離開農村。解放后,二姨夫的戰友想要接表哥來杭州讀書生活,可外婆堅決不肯,結果表哥的命運被永遠定格在鄉下。
再說四姨。1950年,四姨一心想跟著母親到東北繼續讀書,可外婆不讓,她看中了“后山腳下”的富戶,將四女兒許配給富家兒子,那男人個頭比四姨矮。本來,二姨夫的兩位革命戰友早就看上了漂亮的四姨,他們一口一個“媽媽”地叫著,懇求外婆將女兒嫁給他,可外婆心里卻想著,你沒房子沒地,怎么能娶我女兒呀!結果呢,四姨與有房有地有牛的富家兒子結婚后,老實巴交的農民被劃定富農,四姨成了富農婆。從1951年結婚后就沒消停過,一直挨批挨整,連孩子出門都受到威脅,被人扔石頭,文革時農村斗地主、富農很兇,四姨永遠是陪斗對象,家里被抄得連吃飯桌子都沒有,自從跟了富農,四姨沒過幾天好日子,而那兩個曾向外婆求親的革命小伙,早就是杭州、上海的高級干部了。 外婆只有一個兒子,她對舅舅疼愛有加。當母親去東北時,舅舅才讀初中,母親想接舅舅到東北上學,外婆哪里舍得。又是按照老太太固有的思維方式,她將村里大地主的女兒娶了回來,舅媽長相不錯,舅舅當然也樂意。結果呢,舅媽嫁到貧農家,無論來什么運動,都與這個地主女兒扯不上關系了。 至于母親的婚事,外婆是想管也管不了,因為母親是在福建讀書時遇到父親的。小姨的人生軌跡也因母親的努力而改寫,母親接小姨到東北讀書,供她上學,她考上了東北林業大學,畢業后分配至南昌工作,婚姻大事自然也由不得外婆了。 外婆有五個女兒,在這五朵金花中,她最喜歡的當屬母親了。 母親的乳名叫“寶囡”,是寶貝女兒,母親真無愧這個稱呼。母親工作后,一直給外婆寄錢,后來小姨也同樣匯款給她。雖然外婆對女孩子讀書不看重,但母親當了大學老師,外婆還是很欣慰,母親很小就出外闖蕩世界,為這個家做出過重要貢獻。外婆曾說:“寶囡是天上的一顆星”。 村里人羨慕外婆,因為在鄉下,就是外出的兒子也不一定每月匯款來。外婆每到月中,必去郵局領工資,母親和小姨各匯15元給她,在六十年代,每月30元錢可不是個小數目,外婆對自己的生活很知足。村里人都知道老太太有錢,若誰家有急需,外婆總是有求必應。 外婆身體一向硬朗,在村里待久了,她早已成了村中一寶。 誰家娶媳婦迎親,不論熟悉不熟悉,都愿意請她,一是圖個吉利,老太太已是村里有名的老壽星了,二是老太太愛面子,每次出席婚宴禮金不低,三是老太太會說話,祝福的話語暖人心。外婆喜歡湊熱鬧,只要有人請,她都愿意參加。走之前,她會認真打扮一番,穿上好看的衣服,對著鏡子沒完沒了地照,頭發梳得一絲不亂。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人尤其愛美,這與年齡無關。 外婆喜歡漂亮,羨慕年輕,她很勤快,一輩子愛干凈,她時常為自己添置新衣,人老心不老。一次,母親讓弟弟按外婆照片放大一幅肖像畫,弟弟花費好長時間,畫得惟妙惟肖,母親高興,想給外婆一個驚喜,把肖像畫寄回老家。誰知,外婆接到畫一看,一怒之下將畫撕得粉碎。原來,外婆嫌那幅畫把她給畫老了,她哪里有那么老,她還年輕著呢! 外婆信佛,每年春節都要到杭州上香。在村里,外婆是見過世面的人,會說義烏普通話,外婆曾在杭州生活多年,對杭州有著深深的眷戀和向往,她每次來杭州都要住下,要到西湖邊逛逛看風景,最后一次來杭州是在她88歲那年,由母親陪伴,她興致勃勃地沿西湖走了一圈,她可是小腳呀! 外婆去世時92歲,是自然凋亡。那天晚上,她覺得不舒服,四姨跑去陪她,第二天一早她就永遠地走了。 其實,大姨和二姨都先于外婆離開了人世,那時的外婆一定悲傷至極,她的內心一定承受著痛苦的煎熬。村里曾有人說她把女兒推進了火坑,可那真的不應該把賬算到外婆頭上,一個沒文化的農村小腳老太太,哪有那么高的智慧來判斷未來世道的走向呢?她的初心一定是希望兒女幸福的。 外婆一生經歷很多,好日子嘗過,苦日子熬過,她勤勞善良,樸實真誠,是一個樂觀向上的老太太,遇事總愛往好處想,她一生都在追求美好,向往富裕的生活。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她的快樂多,幸福感強。 但愿外婆在另一個世界仍會感到幸福和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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