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前部，平兒找寶釵問治棒瘡的藥，帶出一個石呆子以命護扇子的插曲故事。這個故事短而耐讀。它既照應小說里多處線索，還萃取了全書的核心劇情。
／風霜相逼／ 其一照應賈赦貪婪無恥、仗勢欺人。第四十六回，賈赦派邢夫人、鴛鴦兄嫂等人勸鴛鴦做他的小妾。在被鴛鴦拒絕后，賈赦放下狠話，逼得花季少女承諾將來給老太太陪葬。才過了不久賈赦又看上石呆子的古扇，買不到就縱容賈雨村強取豪奪，還因此痛打稍有良知的賈璉。 其二交代賈雨村變本加厲、助紂為虐。第四回薛蟠強搶英蓮為婢，放任手下打死不肯放手的馮淵。賈雨村猶豫后默許了小沙彌對此案的胡判。到第四十八回，賈雨村卻是主動奉承賈赦，動用官府力量強搶石呆子愛若性命的扇子。 其三照應賈府中另外兩處老子找茬欺壓兒子的情節——第二十八回賈珍命小廝啐賈蓉和第三十三回賈政棒打寶玉。當是時賈蓉、寶玉、賈璉并無顯著過錯。曹公不便明言賈政的橫蠻和寶玉幫助蔣玉菡的義氣，借賈璉無辜被打一事言之?？蓱z賈璉和寶玉這對難兄難弟，連治棒瘡的藥都同樣是從寶釵處得的。 回到石呆子護扇的情節。石呆子只是作者為了丑化賈赦和賈雨村，隨興捏造的小角色嗎？ ／石呆子顯形／ 通觀又名《石頭記》的《紅樓夢》里的主要人物，誰是石頭變成的？ 誰銜著玉石誕生？ 誰會像石呆子一樣頑固不化，喊出“要扇子，先要我的命”這樣的呆話來？ 誰將來家道中落，窮的連飯也沒的吃，還可能藏有罕見的珍品？ 誰會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 曹雪芹晚年饑寒交迫，靠朋友接濟和賣畫度日。卻不減清傲，賣畫也“非其人，千金不予”。 沒錯，石呆子就是賈寶玉。曹雪芹書中的化身。 石呆子拼命呵護的“二十”把舊扇子，宛若當年大觀園里的“十二”釵。 其中“湘妃”、“棕竹”、“玉竹”等扇子，更是指代了曾經自比湘妃，住在種滿竹子的瀟湘館里的林黛玉。 石呆子愛竹扇子逾越性命，賈寶玉不負林黛玉一世的眼淚，正是貫穿《紅樓夢》全書的 “木”“石”前盟 。 石呆子、賈寶玉、林黛玉、曹雪芹等等，給物賦予人的情感，把物當作人來珍惜。他們會護扇，會葬花，會惜畫，會傷春悲秋。賈赦、賈雨村、薛蟠之流，把人當作物來輕賤。他們會貪贓枉法，會強取豪奪，會構陷，會草菅人命。 ／二十竹扇／ 至于寶黛愛情的結局，曹公已經在石呆子護扇及其它情節里反復暗示了?！扒Ъt一窟（哭），萬艷同杯（悲）”。自曹雪芹筆下寫來，自愛黛玉的讀者眼中看來，許多女子都是黛玉的幻影，許多女子的悲劇都折射黛玉的悲劇—— 英 蓮被薛蟠搶到，而馮淵被打死。竹扇子被賈赦搶到，而石呆子含冤入獄。民間一對戀人，被弄權鐵檻寺的鳳姐間接逼死。金釧被王夫人攆走后投井，寶玉水祭。眉眼 像黛玉的晴雯被王夫人趕走，而后夭折。元春被出于政治目的，送到“不得見人”的皇宮。探春同樣因政治需要，被遠嫁王府。迎春被賈赦執意嫁給惡人。失去賈 母當靠山的鴛鴦堅辭賈赦，懸梁自盡。失去賈母做后臺的鳳姐被賈家休棄。沒了母親的巧姐被狠舅奸兄賣到風流場…… 黛玉的離世不會像高鶚續書寫的那么夸張。她大概會在賈母病故前后，被賈家出于利益需求，籌備嫁給某個王公貴族。寶玉拼命相護卻未遂。黛玉自盡，寶玉失了魂魄，被擺弄著同寶釵成親。賈家獲罪被抄家，合族鋃鐺入獄，寶玉脫獄后出家。 ／亦真亦幻的“石呆子護扇”／ 在寶玉挨打養傷的故事里，他親口對黛玉說，“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曹公全書只濃墨重彩地寫一次寶玉挨打，似乎不能只為藏匿戲子蔣玉菡和愧對丫鬟金釧。 蔣玉菡諧音“將玉函”。書中寶玉甘愿為之赴死、為之對抗家庭的人，第一個焉能不是黛玉？至于金釧，她名字里帶“金”和“首飾”，暗合“寶釵”；又姓“白”， 對應“雪”（薛）。金釧曾經是王夫人的嫡系，死后穿著寶釵的衣服下葬。將來寶玉因出家而愧對的第一人，豈不正好是發妻寶釵？ 賈政這頓家暴之前剛有寶玉對黛玉訴肺腑，之后又立刻有黛玉為寶玉慟哭、晴雯送帕、黛玉題帕定情?！霸V肺腑”和“題帕定情”是寶黛愛情長跑的關鍵節點。夾在這兩大事件之間的“寶玉挨打”，在敘事結構和表意功能上，似乎不該與寶黛愛情無關。 寶玉挨打那場戲，更像曹公使的蒙太奇，把后文寶玉為藏匿黛玉而得罪權貴、被賈政狠揍的情景提前上演。就像作者借晴雯之死，把黛玉的悼亡詞在黛玉生前托出。 石呆子護扇則像另一個障眼法。真正受屈挨打的不是堂兄賈璉，不是醬油配角，而是被搶奪了畢生至愛的賈寶玉。 寶釵的棒瘡藥，終究治不好寶玉心底的傷。
金庸小說模仿《紅樓夢》的設定和寫作手法，意境遠超普通武俠小說。歡迎試讀筆者的系列書評——《空之予評笑傲江湖》。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