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希恕先生生前力倡六經辨證是中醫辨證的基礎和靈魂,可謂言之鑿鑿!作為經方大師,胡老率先垂范,每每運用六經辨證,以經方治療溫病,尤顯其卓著的療效! 盛夏暑熱,門診依舊,難得空閑一天午后小睡。 醒來竟感到周身酸楚不適,頸項強直不舒,腦內昏蒙不爽,繼而面色緣緣正赤,無汗,惡寒不明顯,測體溫38.5℃。自辨為陽明表證,本可一汗而解。遂開葛根湯(原方劑量比例)加生石膏45g,1劑;服藥一時許,遍身漬漬汗出,然非汗后脈靜身涼,而是汗出陣陣,勢如潮水,除項背肌肉略顯輕松外,余癥未見好轉,徹夜不能安睡直至天明,再測體溫37.8℃。自知發汗太過,犯了“不可令如水流漓,病必不除”之誡。面對徒見汗出而表不解,余改用桂枝加葛根湯加生石膏、烏梅,1劑汗收,體溫37.3℃;但未過半日,體溫復升至37.8℃。 余昏昏然中思考,此次發燒未有任何感冒的前期癥狀,又時值暑熱,苔白厚膩,納差不渴,頗類《溫病條辨》所言之“濕溫”,遂開三仁湯加西瓜翠衣60g、生石膏45g,2劑。 1劑藥后,體溫徘徊在37.5℃上下,溏便2次;這兩劑藥可謂晝夜連服,周時觀之,結果讓我失望,到翌日上午,體溫依舊維持在37.7℃,未見寸功! 就這樣三天下來幾經折騰,搞得我疲憊不堪,每天不過是一小碗米粥,煮幾枚紅棗,且勉強食之。 關鍵是下午還有門診,我一人是小,二十來個病人大熱天的徒勞往返就太對不住了! 于是我咬牙爬起來,沒活動幾步竟是虛汗淋漓,我勸自己冷靜下來,心里卻直罵自己無能!一個濕溫,濕溫…… 思維在這里突然停了一下,“濕溫”?為何不用六經辨證? 對,六經辨證! 病初起大汗后,體溫便在37.8℃以下徘徊,從發熱程度言,既非太陽又非陽明,而是少陽。少陽者小陽也,這種低燒恰似在表之“血弱氣盡腠理開,邪氣因入與正氣相搏”的熱型特點,與太陽病傳少陽出現的“往來寒熱”之熱型,病機上并不矛盾。更何況有舌上苔白、口苦、胸脅苦滿,神情默默不欲飲食,且已經汗后,唯有和解一法!于是速開小柴胡湯(按原方藥量比例)加生石膏60g、蒼術10g、地骨皮10g,1劑。 于服藥前重測體溫:37.7℃,藥后用信念支撐著外出上班。 一路自覺發虛是肯定的,不過服藥一個小時后,胃里發堵發滿的感覺在慢慢消失,胸中暢快很多。尤可喜者,盡管頭頂盛夏的烈日,汗反而一點點收斂!——這讓我看到了希望。 門診堅持到下午4點時有些虛脫——畢竟3天來進食甚少,幸好一位朋友拿出上好的葡萄干、果仁為我“救急”,就這樣堅持到看完所有病人。 下班后到家快晚上7點了。“陽氣者,煩勞則張”,按一般規律,這個時段正是體溫迅速上升之時,我雖然甚感疲乏,但頭腦昏沉的感覺竟也消失不少!復測體溫:37.0℃。并且自發病以來第一次有餓的感覺,吃了一碗雞蛋西紅柿肉絲面條。至晚10點,體溫:36.3℃,高高興興地服了第二煎藥。 翌日體溫:36.0℃,恢復如初。 不禁感嘆:胡希恕老師生前力倡六經辨證是中醫辨證的基礎和靈魂,可謂言之鑿鑿! 至于三仁湯,吳鞠通首開其端將其列入“上焦篇濕溫”的主治方,于是后世樂其淺近者相與宗之,什么宣上暢中滲下……恰如胡老所說:“三仁湯方不過燥濕利水之劑,用于水停心下,而為喘滿咳逆等證,或當有效,然施于濕溫表證,大是非法。” 早年在系統攻讀完《傷寒論》和《金匱要略》后,在劉渡舟老師指導下開始學習《溫病條辨》,突出的感覺是這本書學起來容易得很。劉老說:“全因你有了傷寒的底子,《傷寒論》是中醫臨床最難啃的一塊骨頭,也是最吃功夫的一門功課,有了這個基礎,再學后世的東西易如反掌,包括《溫病條辨》。而且還具備鑒別的眼光,可以看出后世醫家的一些學術漏洞。” 歲月如梭,34年過去了,恩師當年的這些教誨如在耳畔!在后來深入研讀對比《傷寒論》與《溫病條辨》時,用《傷寒論》這把尺子來衡量《溫病條辨》,我感到這兩本書的學術價值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前者是飽含光華勁氣內斂的美玉,而后者卻是瑕疵互見的。如后者書中僅就上、中、下三焦篇這一大塊,翻閱筆者1997年的研讀筆記,記錄其錯訛、混亂、粗陋之處竟達169處(另有專論)之多! 吳鞠通《溫病條辨》從文體到語言完全模仿仲景,自編條文同時自己注解,用劉渡舟老師話說,“完全是自拉自唱”。就內容言,該書涉及方劑(去掉重復者)203首,其中仲景方及其方加減約占了一半;另一半絕大部分來自葉天士的《臨證指南醫案》,吳鞠通把《臨證指南醫案》大拆大卸,隨意取舍,然后自擬方名。 從張仲景《傷寒論》的角度看《溫病條辨》,會非常清晰,一目了然! 大道至簡,隨便拿出《傷寒論》一條,我們來品讀。比如第233條:“陽明病,脅下硬滿,不大便而嘔,舌上白苔者,可與小柴胡湯。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氣因和,身濈然汗出而解。”仲景從陽明病入手,而且病至陽明腑實之里(不大便)來談小柴胡湯的運用,僅據“舌上白苔”四字,認為“可與小柴胡湯”,不言“主之”,而言“可與”,大有斟酌之意。因病入陽明腑實之里,以法當攻下,順其病勢,使熱邪從大便而出。然觀其舌象苔白,說明在上有津液不化的一面,所以常中有變,仍從少陽樞機論治,用小柴胡湯,使其“上焦得通”,這個“通”是通降肺氣,肺氣一降于是“津液得下”,輸送于腸道,助大便下行。如此上下通降,中焦氣機得以緩解恢復,于是“胃氣因和”。這是講上中下三焦的關系,從陽明病本可用攻下法,一變而走小柴胡之和法,境界大開!辨證到了這一步,一般來說已經結束。然仲景窮追不舍,抓住少陽主樞這個機竅,進而將“胃氣因和”的標準做了明確的表述——“身濈然汗出而解”!可謂點睛之筆,非常精彩!這又給出了一個由內向外的思路:在內胃氣因和,在中氣血調暢,在外營衛調和,于是才有“身濈然汗出而解”的結果,境界全出!請問這是何等層次的辨證?比起吳鞠通那個“三焦辨證”水平高出不知多少!一個小柴胡湯,在仲景手下真是縱橫開闔,運用得活靈活現! 平心而論,溫病學派的頂級大家,如葉天士、王孟英等,都是深通傷寒的大家。但從理論體系(或者說框架)上講,他們仍然沒有越出《傷寒論》的六經范疇。 所以我覺得,對于中醫,不論做學問還是搞臨床,都需要由源到流,中醫的“源”就是《黃帝內經》《難經》《傷寒雜病論》《神農本草經》。源頭的東西功底扎實了,臨證則胸中有本。至于后世各家各派,自可順流而下。 學中醫絕不能“逆流而上”,先熱衷于明清諸家。如同學習古漢語,功夫一定要下在先秦兩漢上,而不是唐宋以降。關于這一點,明末清初文人李漁就說過:學文“當自古本始,古本既熟,然后間以新詞,切勿先今而后古”。作為小說家、美學家、劇作家及戲劇理論家的李漁,他就是這樣一路循古走過來的,因而根深葉茂,成績斐然。
所以,作為中醫傳人,我們的立足點一定要放在《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等經典著作上,而不是明清以降的某家某派。我的中醫朋友里就有對《傅青主女科》“吃”了一輩子的,還有窮究《醫林改錯》的,對陳士鐸的《辨證錄》頂禮膜拜、對《景岳全書》還有東垣學說焚膏繼晷鉆研的。精神固然可嘉,但恕我直言,路數不敢恭維。這些名家,只有在學好仲景學說的基礎上加以參考而已,而不必傾盡全力。為什么這樣說呢?理由很簡單,臨證看病錯綜復雜,有些棘手的慢性病更需要我們中醫大夫“轉換思路”而靈活變通,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是吾輩臨證最大的活水源頭。 中醫不好學,一旦走了彎路你面前便是荊棘叢生,事倍功半。如果那樣,臨證由于辨證不明不透而常常陷入困惑,又沒有自辨能力不知錯在哪里。很多病治不好也治不壞,原因就在于對《傷寒雜病論》缺少功底,沒有學到張仲景的思維。尤其是中醫臨床大夫,仲景學術是中醫臨床治療學這棵樹的主干,是值得吾輩下大功夫鉆研的。 以上這些話是本人經過幾十年臨床經驗教訓后,重新思考審視而得出的肺腑之言,趕上這次發熱體驗而急欲呼之。 版權聲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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