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慶節(jié)前的一個星期天，在校學生寥寥無幾，走進黃海中學校園的中年人卻一撥接著一撥。門衛(wèi)接到通知，八六屆的學生今天回母校聚會，慶祝畢業(yè)三十周年。 若是往年，這樣的高中同學聚會必定搞得轟轟烈烈，何況這一屆學生中出了幾位有頭有臉的人物，別說標語鮮花紅地毯，連縣教育局長也得親自來捧場。如今反腐風暴一陣比一陣緊，也只好低調處理了，“組委會”通知同學們各自到原來的老教室會面，由當年的班主任老師主持活動。 預定的時間還有一小時，高三（2）班教室里已坐滿了人，三五成群，談笑風生。一位用西裝包裹著干瘦身材的男人咧著嘴走上講臺：“同學們，多年不見了！”這是個在本縣電視上常露臉的企業(yè)家，大家認得呢，不知誰喊了一聲“歡迎裴總做廣告”，引來下面一片哄笑和掌聲。 裴總笑著打哈哈：“什么腫不腫的，請同學們替我消腫。大家都知道我這些年發(fā)了點小財，現(xiàn)在這樣吧，我給大家送紅包，誰把手機微信報過來，我現(xiàn)場給他發(fā)300元紅包，人人有份。”大家樂了，齊聲叫好，有位胖胖的同學怕不引人注意，站起身來大聲說道：“裴老板夠意思，茍富貴，無相忘，好！” “你罵誰是狗啊，哼，放你到最后。誰先來？”裴總舉著手機。“我！”同學們個個伸長脖頸舉起手機，裴總望著一張張熱切興奮的臉等著施舍，這正是他需要的嘚瑟效果，嘴都笑歪了。 突然，一女同學奔上講臺大聲說：“我提議，第一個紅包送給我們的校花孟蘭，當年裴總雖然長得丑，但追花的悶騷勁卻不比別的男同學差，今天得先讓他表現(xiàn)一下，大伙說對不對？”眾人大笑：“哈哈，有道理！”紅包飛過來，竟是1000元！孟蘭喜出望外，怕被人發(fā)現(xiàn)這數(shù)字，朝臺上拋了個媚眼便把手機塞進拎包。 紅包飛飛，笑語陣陣。大約鬧騰了五十多分鐘的時候，一輛急馳的轎車嗄然停在教室門口。班長陳阿誠打開車門，扶出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朝教室走來。啊，諸谷老師！這位當年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后來調到省城雜志社當主筆，再后來成了全國知名的雜文家，寫的文章尖刻得像鐵錐子，有人稱他是當代魯迅，退休后一直在省城生活，難得一見呢。裴總見狀叫了聲“諸老師好”，慌忙溜下講臺。 諸老師神情莊重地走上講臺，阿誠班長條件反射地大呼一聲：“起立，敬禮！”教室里一陣桌椅碰撞聲，有人因匆忙站立竟把桌上的茶杯碰翻了。諸老師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同學們請坐下。”接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多年不見，認不清誰是誰了，我這里呢，有一張你們班當年的座位表，請各登原位吧。”原來的位子誰還記得呢？班長征得老師同意，宣讀座位表讓同學們對位入座。 剛消停下來，門外又傳來汽車聲，車上下來兩個人朝這里走來。走在前面的中年漢子昂首闊步，后面是位拎皮包的年輕后生。“于縣長來了！”人們一陣騷動，紛紛探頭張望。諸老師看了看手表不為所動，用威嚴的目光向全班掃視了一下大聲說：“注意課堂紀律！”頃刻，教室里又鴉雀無聲。 于縣長已事先得到報告，知道今天的活動由倔得出名的諸谷老師主持，只好站在門外清亮地喊了一聲：“報告！”諸老師轉過臉，不溫不火地說：“是于玉同學吧，遲到三分鐘，請你在門外站三分鐘再進來。”于縣長聞言止步滿臉尷尬，示意那拎包的小秘書趕快離開。 眾人驚得目瞪口呆，諸老師卻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講：“同學們，三十年不見了，感謝大家還記得我。從教二十多年，帶過十六屆畢業(yè)班，但學生聚會，我還是二十年前參加過一次，吃吃喝喝，吹吹捧捧，瘋瘋癲癲，庸俗得很嘛，我后來就不出席了。一周前，阿誠班長電話邀請我，一再說明這次決不再搞過去那一套，今天一大早又開車到我家接我，我不好不來了。”講到這里，他側臉對站在門外的于玉發(fā)話：“進來吧。” 班長把縣長領進位，諸老師接著講：現(xiàn)在全班同學基本到齊了，我提議，今天的同學會，改變過去“個別人做報告，大伙兒拍手笑”模式，全員參與廣泛交流，爭取每個人都發(fā)言，介紹一下自己畢業(yè)三十年走過的工作歷程、業(yè)余愛好、家庭情況，每人發(fā)言不超過五分鐘。同學們看這樣好不好？“好！”老師就是老師，這種公平的玩法很受歡迎，只是幾位官員和土豪心里隱隱不快，往年這種聚會，他們可都是坐主席臺講話的角色。 發(fā)言者一個接著一個，諸老師認真聽并做著筆記，還不時提問。不知不覺到了中午，校長進來說，學校食堂已準備好自助餐。諸老師看了看表：“沒來得及發(fā)言的同學，只好說聲抱歉了。”仍有人舉手要求發(fā)言，那同學說：“我建議，請諸老師評點幾句作個課堂小結吧。”大家齊聲響應：“對！” 諸老師呵呵笑了：“你們的諸老師是個寫雜文的，怕是說話不太中聽喲。”大家一再鼓掌要求他講，諸老師不再推辭：“嗯，那就簡要說幾句吧。”他說：“我總的印象是，同學們畢業(yè)后都付出了一定的努力。譬如，徐曉薇同學，主動離開單位自主創(chuàng)業(yè)，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事業(yè)誠可賀，觀念更可夸，很好。陳阿誠同學畢業(yè)后入伍、提干，那時還沒有買官一說，靠的是為人正派勤勞苦干，轉業(yè)到地方后一身正氣，現(xiàn)在業(yè)余時間專寫反腐評論，常上新浪首頁，體現(xiàn)正能量，不錯。魯芹同學是高干子弟，但嚴格要求自已，畢業(yè)后不謀官位做學問，憑真才實學拼到研究員，業(yè)余時間還跳跳芭蕾舞，既有志向又有生活情調，挺好。段凌同學，足跡遍布名山大川，攝影作品頻頻上畫冊，且古體詩詞寫得相當有功力，人才難得。” 班長上臺添茶，諸老師端起杯呷了一口話鋒轉向：“專說好話不是我的個性，我也想對兩位成功人士說道幾句。裴錢同學現(xiàn)在是全縣數(shù)得上的富豪，我聽說了。記得你原來是在國營廠當廠長的，是改制讓你發(fā)了財，自賣自買，搖身一變成了大老板，這里的水有多深，明白人都知道，時勢造英雄，好自為之吧。于玉同學進步很快，職務最高，但客觀地說，這里有你個人努力的成分，也不能說你那當官的爹，在你起步時沒拉你一把。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何況時有鄉(xiāng)黨去我那兒走動，有人說你弟弟幾乎承攬了縣城所有綠化工程，我看無風不起浪，別人不敢說你，自己要自律。最后，送大家一句話，堂堂正正做人才是正道。” 教室里一片寂靜，同學們面面相覷，有的在捂嘴竊笑。誰也沒想到，同學聚會會把幾位平時耀武揚威的風云人物弄得這么尷尬。班長不知所措，還是于縣長見多識廣應變能力強，站起身來擠出笑容：“感謝老師教誨，同學們請鼓掌！”縣長這么一說，氣氛又活躍起來，全班同學跟著他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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