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新疆是我多年的夙愿,只是因為家庭和社會的多種原因遲遲沒有動身,今年終于如愿以償。 路途遙遠(yuǎn)乘飛機(jī)是首選,但我寧愿坐火車,我要延著古絲綢之路追尋小姨、姥爺、舅舅們的足跡。 7月21日下午16點(diǎn)24分從桃村上了K1130快車。列車飛速前行,我睜大眼睛凝視窗外,心里猜測:小姨、姥爺、舅舅他們當(dāng)年走的可是這條路?那時這里什么樣子呢?蘋果樹是肯定沒有的,有楊樹嗎?有麥子玉米和花生嗎? 天很快黑了下來,外面的光景被黑夜吞噬了,列車上的燈也熄滅了,躺在硬臥鋪上聽著周圍乘客的鼾聲,我第一次失眠了。 小姨的故事在腦海里縈繞,閉上的眼睛總能被滾動著的淚水沖開。 那是1952年,到山東招女兵。動員大會上區(qū)領(lǐng)導(dǎo)說得再好,與會的村黨支部書記們心里有數(shù):新疆是邊疆國境,歷來就是國與國爭斗的戰(zhàn)場,如今也是一片荒漠,兔子都不肯到那里拉屎,閨女們?nèi)チ嗽趺瓷睿扛鞔宓狞h支部書記只是一袋一袋地抽著悶煙,不敢抬頭望向區(qū)領(lǐng)導(dǎo)。 區(qū)委書記的眼睛盯向我的三姥爺,卻不忍心向他開口。 他心里清楚:路青是個好干部,只要我對他開了口他肯定不會抹面子,可是這話我不能說出口。路青從38年秘密組建小河南村黨小組開始,樣樣工作都是冒死往前沖,那年在日本鬼子的重重封鎖下,他硬是冒著生命危險把三個八路軍戰(zhàn)士藏在東旺的戲臺下,以賣草席為掩護(hù),把飯菜和藥品卷在席筒里為戰(zhàn)士們送上山。發(fā)動大參軍時,是他帶了頭,親自為自家親兄弟三人、叔伯兄弟兩人戴上了參軍的光榮花。如今,他雖有女兒可尚未成人,何況這個女兒的兩個哥哥已經(jīng)夭折,身下的兩個年少的弟弟身體也不是太好…… 書記從姥爺?shù)纳砩弦崎_了他的目光,頭轉(zhuǎn)向了一邊。可他的心思早已被姥爺看得一清二楚。 我給閨女報個名,記下吧——路春燕,姥爺大聲地說著,聲音震醒了本來十分安靜的屋子。 你,你的閨女還沒有長大呢。書記的良心想暗示姥爺收回他的決定。 一年小二年大,在家長出了門也長,就讓她在部隊里慢慢長大吧。 書記帶頭為姥爺鼓掌,會場上也響起了一片掌聲,秘書的本子上終于落下了一片女兵的名字,第一個便是不滿十四歲的小姨——路春燕。 爬行的K1130晃晃悠悠,終于把我?guī)肓藟羿l(xiāng),夢中我看到一輛馬車,載著兩個胸前戴大紅花的美少女,一個是我的小姨,另一個是同村的郝桂花。夢中我聽到了車上的少女一聲聲哭喊:媽媽——媽媽---。她們的媽媽扶著車桿踮著小腳跟著馬車走,少女撲過去抱住媽媽的頭,淚水抹著淚水,四人泣不成聲。鄉(xiāng)親們跟在后面姥爺走在最前,為他們送行。趕車人看得流淚,不忍心加快馬車的步伐,于是他把鞭子藏在了身后。姥爺急走上前拿起鞭子抽在馬屁股上,馬車急速前行,姥姥趴在了地上,她試著起身沒能成功,小姨的聲聲呼喊牽著她向前爬行,身邊的幾個女人把姥姥扶起來,姥姥倒在了她們的懷中,身子一動不動了,嘴里還在有氣無力地喊:燕兒——燕兒—— 媽媽——媽媽——小姨的哭喊聲回響在小河南村的上空,喊出了全村人的淚水…… 我被這凄凄慘慘的喊叫聲驚醒,列車也到了站。看著這些上下車的乘客我在想:這哪里是夢?我清醒著呢,這明明是媽媽講過多遍的姥姥和小姨的真事,如今還有這樣為了革命為了國家舍得自家孩子的人嗎?我在心里自問。睜著眼睛慢慢地等天亮。 媽媽說過:你不去新疆不知道新疆有多大,不知道新疆有多遠(yuǎn)多可怕,那趟道真是越走越荒涼,多距遠(yuǎn)看不到一個村、一個人。 天蒙蒙亮了,我盯著窗外,我在驗證著媽媽的話。不對呀,這里雖然沒有了家鄉(xiāng)的蘋果樹,可還有楊樹、柳樹、桃樹、杏樹,有莊稼,也有人家呀。 第二天晚上22點(diǎn),換上了西安去新疆的列車K169,車窗外能看到的地方依然不荒涼,我懷疑這不是小姨他們走過的路。由于第一夜的失眠,這一夜我睡著了,睡的還很香,周圍的鼾聲和上下車的走動聲我全沒聽到。一覺醒來,只聽得車頂被什么東西打得啪啪響。我問坐在窗根下向外探望的四妹:下雹子了?她說:沒有,沒下雹子也沒下雨,不知是什么打得車窗啪啪地響,比雹子黑,也不亮。直等到天亮我們才看清原來是一些小石子從空中飛來打在車窗上,顏色不同大小迥異,時兒灰白,時兒黑紅,有豆粒大小的也有指尖大小的。我望向窗外心里才明白,這才真正走在了河西走廊上,才真正認(rèn)識了什么叫荒涼。大小不等的山丘起起伏伏,有黃色有白色,有的像剛從爐里掏出來的煤碴,有的像沒練好的狗屎鐵。不過不像過去那樣的光禿禿了,有的地方孤零零地站幾棵紅柳,有的地方還種上了幾片油葵,有的還零零星星地長幾棵駱駝刺,就是連駱駝刺都不長的地方也聳立著縱橫交錯的電線桿子和信息接收塔,火車無論走到哪里車上人都照常玩手機(jī)接打電話。 唉,如果早年就是這樣,姥姥就不會為想閨女喪了年輕輕的性命,小姨也不會為想娘而落下終生的胃痛病。 小姨走后姥姥整天呆坐在家門前抹著她那永遠(yuǎn)抹不干的淚水,等著能見小姨的回信。姥爺?shù)谝淮蔚皖^賠罪,三番五次地說好話,她只是不理不采,不言不語。一年又一年,姥姥終于病倒了,姥爺帶她去了青島也沒能治好她的病。姥爺心知只有小姨才是姥姥救命的良藥,可是到那里去找呢?只有一天天的看著病重的姥姥臥于門前,只能聽著姥姥燕兒燕兒的聲聲呼喚。姥姥走了,一雙杏眼瞪得大大的望向天空,怎么也合不上…… 小姨坐在卡車上睜大眼睛向外觀望,心里默默記著回家的路,可是白天看得清,過一個夜晚就看不清路,辨不清方向了,車外只有那光禿禿的山丘,在變換著型狀和顏色。 十幾天的顛簸,小姨坐的車子終于在一個叫焉耆的地方停了下來,這里依然是寸草不生的戈壁灘,只是多了一群人,一群“野人”,他們從地洞里鉆出來,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揮動著雙手朝女兵的車子跑過來,用不同的口音高聲喊著:女兵來了,女兵來了! 女兵們抱頭痛哭不肯下車,小姨趴在同車姐姐的身上用眼角斜瞅車外的那些男人,大氣都不敢出。 女兵們被安值在同一個地窩子里,想想以后這就是她們的家,一個個放了悲聲,小姨夜夜哭著喊媽媽,發(fā)幾個零用錢一分也舍不得花,四處打聽找回家的人捎給姥姥,幾年下來攢下了八十元錢只是找不到捎錢的人,她就握著錢哭喊,錢沒捎走倒弄丟了,一急之下小姨姨落下了胃痛的毛病折磨了她一生。 等找到了捎信人的時候,不知內(nèi)情的小姨為姥姥捎回了一塊香皂,因為這是她小時候?qū)牙训某兄Z。媽媽痛哭一場把它埋在了早已離世的姥姥的墳前。幾年后,小姨回家了,媽媽帶她去看姥姥,從泥土里摳出那塊香皂,香皂只是外面的包裝紙變了顏色,里面還是當(dāng)初的大小。小姨手捧香皂撲在姥姥墳上失聲痛哭:媽媽,你生我、養(yǎng)我十四年,為我送了命,我沒有盡一點(diǎn)點(diǎn)的孝心,這是我唯一一件送你的禮物你卻沒有用上,養(yǎng)我這樣的閨女有什么用?姨姨哭倒在墳前,媽媽奪過香皂和著淚水又埋進(jìn)了墳里。 十八歲那年小姨被通知結(jié)婚了,組織上為她按排的男人是公安中隊的隊長楊紹利,年齡大她十八歲,在那個年代十八歲的年齡是兩代人的概念,楊紹利也不是小姨的意中人。可想想早已成家的姐姐們,那一個不是組織安排的婚姻?她們當(dāng)中有幾個是自愿的?不愿意,領(lǐng)導(dǎo)三番五次做工作,開會批評,那個又能不結(jié)?小姨姨只有服從命令,把行李搬到另一個地窩子里與楊紹利同住,這就定了自己的終身。 雖然有了一個家,小姨依然擺脫不了思念母親想念家鄉(xiāng)的痛苦。可憐的小姨姨只能以忘我的勞動排解心中的郁悶,用自己的汗水清洗著自己痛心的淚水。自從陸續(xù)生下了我的表弟建忠、建國和英子表妹,他們聰明可愛,聽話孝順,才給小姨的生活帶來了歡樂。然而,病魔提前奪走了小姨的性命…… K1130和K169列車終于在我的回憶中接力爬完了4500多公里的行程,于7月24日到達(dá)了焉耆。大表弟路波站在出站口把我們迎上了他的車,載著我們向博湖縣駛?cè)ァT谲嚿衔宜奶帍埻@里是一片綠州,綠油油的莊稼長勢喜人。我問表弟:這是我小姨住的地方嗎?他說是,小姑一來就在這里沒動過直到老。我環(huán)顧四周,這里根本找不到小姨說的戈壁灘的影子,但是在這一片片綠陰里,我看到了小姨們開墾荒山揮汗如雨的身軀;聽到了小姨們戰(zhàn)天斗地渾厚嘹亮的歌聲;嗅到了小姨們保家衛(wèi)國捐軀邊疆的血腥。那一株株綠樹不就是天堂里小姨們的身影?樹正茂,花正開,單不知那棵才是小姨的化身。 小舅、舅媽帶我們?nèi)タ赐宋业睦褷敚褷旈L眠在博湖縣的邊沿,這里茫茫的荒漠上只有不大不小的白色石頭和粗沙子,就在這片荒漠上臥著姥爺那口用沙石堆起的墳塋,我的姥爺為革命獻(xiàn)出了家庭、獻(xiàn)出了自己的一生,52歲那年建設(shè)兵團(tuán)招喚家屬進(jìn)疆,他帶領(lǐng)兩個舅舅來到了這里,從沒有講過在老家對革命的貢獻(xiàn),只是默默無聞地做著自己的份內(nèi)事,靠打工、看大門維持生活,沒有向組織要一分錢的救助,到后來也沒有占用國家一寸有用的土地…… 我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只是沒有掉下來,因為小時候姥爺?shù)囊痪湓捲谖业男睦镌铝烁簮劭薜暮⒆記]出息。 博斯騰湖是個美麗的地方,舅舅驅(qū)車帶我們轉(zhuǎn)了大半個湖,然后到了阿洪口景區(qū),這里是小舅舅和舅媽工作、生活了大半生的地方。小舅舅路仁旗十一歲跟隨姥爺來到新疆,因為語言和課程的不同沒有再上學(xué),就到這里跟師傅們學(xué)打魚。小舅舅勤勞肯干,虛心好學(xué),很快由一個小魚夫成長為一個好船手,然后又被選為漁場場長、稅務(wù)所所長。小舅舅的根深深地扎在了新疆,扎在了維族人的心中。 如今的阿洪口已成為5A景區(qū),小舅舅他們當(dāng)年栽下的蘆葦已成林,一片片好不壯觀。睡蓮成片、野鳥成群,美麗的湖水蕩漾,小船兒悠悠。可小舅媽依然忘不掉過去那些心酸事,在這里小舅舅沉過船,斗過蛇,受過傷……美麗的阿洪口、浩瀚的博斯騰湖,吸吮了小舅舅一生無數(shù)的血汗和淚水,小舅舅在這里嘗盡了人間苦水。 舅舅、舅媽帶我們?nèi)サ牧硪粋€景點(diǎn)是博斯騰湖揚(yáng)水站景區(qū)。這里雖是一個不相數(shù)的3A景區(qū),卻是個讓我終生都難以忘懷的特區(qū),因為它是我的表弟們親手所造。 大表弟路波是博湖縣地稅局的工會主席。工作中他把少數(shù)民族同胞的需要記在心上,熱心為他們辦實事,幫扶特困,深受各族群眾的愛戴。業(yè)余時間他帶領(lǐng)弟兄們到荒漠上拉沙石填湖,造景區(qū)。 舅媽對我說:當(dāng)初我是極力反對的,湖水深不見底,一車又一車的沙石推進(jìn)去就像丟塊石頭打了個飄,再也見不到它的影子,弟兄們忙活一個星期累得滿頭大汗,看不見他們干得活在哪,人力車力錢財一個勁地往湖里扔,我的心里恨極了。看現(xiàn)在,景區(qū)建成了瞞不錯呢。我看著筆直的車道,寬暢的三層酒樓,周邊茂盛的楊樹和紅柳,真難想信這近十畝的平地竟是表弟們填湖所建。不禁對眼前這個話語不多、臉蛋黝黑、身材魁梧的大表弟肅然起敬,他讓我想起了愚公移山,更讓我想起了那句老話:有其父必有其子! 小舅舅把我們帶到了他的住處——庫爾勒市,剛回住處小舅舅便很快擁于了他的隊伍,離別五天,像是別了三秋,維族、蒙族、回族的兄弟姐妹們都親熱地喊著路老師,小舅舅忙的不是忘了吃早飯就是誤了吃晚飯,小舅媽嗔怪地說:看你的小舅舅,聽到有人喊聲路老師連姓什么都忘了,那里還想著這個家! 退休后的小舅舅用心學(xué)習(xí)健身術(shù)。拳術(shù)、劍術(shù)、刀術(shù)樣樣在行,成了老年健身隊的隊長和多面手教練。多次帶領(lǐng)他的隊友們參加國家、省級比賽還拿過金、銀、銅獎呢。教練的魅力聯(lián)結(jié)著各族兄弟姐妹的心。 離開了舅舅的家,我又隨團(tuán)十二天游遍了新疆的山山水水,最后到了霍爾果斯口岸。站在祖國的西大門,展望新疆、回望祖國,我看到了我那舍家為國的姥姥、姥爺;我看到了為新疆的繁延生息獻(xiàn)了青春獻(xiàn)終身的小姨姨;我看到了如今為了新疆的穩(wěn)定發(fā)展而百倍努力的各族的兄弟姐妹。是他們世世代代挽起臂膀,挺直腰桿扛起了中國雄偉的西大門!我為美麗的新疆叫好,我為親人們的業(yè)績自豪。 踏上回程的路,克里木“我們新疆好地方”的歌聲在車廂里縈繞,我對邊疆的眷戀對親人的難舍,隨著車輪的遠(yuǎn)去而益深。心仿佛永遠(yuǎn)地留在了這片承載著三代新疆情的親人身邊了。 作者簡介;范翠香,女大專文化,山東省棲霞市總工會干部,煙臺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煙臺散文學(xué)會會員,煙臺開發(fā)區(qū)作協(xié)理事,棲霞作協(xié)理事,棲霞散文學(xué)會理事。善長理論研討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曾在《人民文學(xué)副刊》,《滕王閣》《山東工人報》等雜志、報刊和網(wǎng)絡(luò)上發(fā)表過理論文章和文學(xué)作品。先后發(fā)表過《小城的鳳》、《遲開的迎春花》《酒客》、《我所沒有的》、《路遇》《探路》、《歪脖子柳樹下》、《心中的敬禮》、《蘋果熟了》《B鄉(xiāng)長和辣姑娘》、《我的父親》等中短篇小說。著有長篇愛情小說《布谷聲聲》。其事跡簡介于1999年10月入選《科學(xué)中國人、中國專家人才庫》一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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