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日,97歲高齡的師爺霍松林先生走了。前兩年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奉鐘明善老師之命去看望霍先生,而今年在商洛掛職鍛煉沒能在年前看望老人家,實在遺憾!只在2月5日追悼會那天隨鐘明善老師送了老人家最后一程?;丶曳磁c老人家的合影、老人家題贈給我的著作、以及掛在正堂的霍老為我題寫的“溪堂”齋號,還有老人家吟誦詩歌的視頻,他那慈祥可愛的神情讓我不由地落淚,偶爾又被他萌呆了的樣子逗得發出含著眼淚的笑聲,竟至淚如雨下…… 我和愛人唐美娜常奉老師鐘明善先生之命前去拜訪霍老,鐘老師讓我們去是給我們接近大師的福報,讓我們借“跑腿”之機向師爺請益學術。 第一次拜訪霍先生是在2013年的夏天,那時由鐘明善先生帶領我們編集的《于右任書法全集》即將定稿,序言是鐘老師花費巨大精力完成的兩萬字長文,在定稿前鐘老師持文稿面請霍先生修改指正,留下稿件后霍老仔細審讀。幾天后鐘老師讓我和唐美娜去霍老家取稿件,臨走前鐘老師叮囑我們,取了稿子要向霍老請教學術,要言簡意賅,不要停留時間太長,老人家高興時要去點煙。 到唐音閣,霍老為我們解說了他改動幾處文字的原因,尤其在稿子上批注對于先生要用尊稱,不直呼名號,把文中的“他”也要改成“先生”,以示尊崇。一位七十多歲的博導學生如此謙虛虔敬的求教,一位九十多歲老師還如此認真嚴謹的批改,兩位大學者的治學精神和師生情誼實在讓我們欽佩、汗顏! 那天霍老剛午休起床,精神很好,聊完稿件后和我們聊起了《于右任書法全集》,我們陪霍老澆花,老人家很高興,問了我們的名字,得知我叫王勁后,霍老說他看到過一篇署名王勁寫于先生書法的文章,還以為是他的世侄蘭州大學王勁教授寫的,沒想到是面前這個學生娃寫的,就更高興了,從桌子上摸出煙盒,我趕緊掏出來打火機給老人家點上了煙?;衾险f,甘肅的王勁教授是他天水同鄉后輩,當過蘭大歷史系主任,70多歲已經退休了,研究過于先生與鄧寶珊的交游以及于先生的詩歌,他的父親和霍老很要好。因為與前輩學者同名,霍老記住了我的名字,并為我題贈了新出版的學生們研究他的文集。后來多次去唐音閣,霍老總是對他的兒子霍有光教授或照顧他起居的保姆阿姨介紹我說:“這是明善的學生,研究于先生的,也叫王勁?!?/p> 2015年1月30日,我和唐美娜又奉鐘老師之命為霍老送去了他的好友劉延濤先生的著作《草書通論》。劉延濤先生是于右任先生的秘書,協助于先生研究“標準草書”,《標準草書·凡例》即由于先生述意,劉延老執筆完成?!恫輹ㄝ啞芬粫?0年代在臺灣出版,2013年劉延濤先生的女兒劉彬彬女士想把這本書在大陸推廣,通過師兄王智杰教授尋找有合作意愿的出版社。說來也巧,唐美娜正好碩士畢業到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擔任編輯,她的碩士論文也是受導師鐘明善先生之命寫《草字溯源與草書用字》,寫論文時認真研讀過劉延老的《草書通論》。師兄找到了我,我轉達了劉彬彬女士的意愿,唐美娜很快就在出版社申請立項。編排時,請霍老題寫了書名,霍老還賦詩一首以作紀念。見到新出版的《草書通論》后霍老非常高興,我為他點了煙,他回憶了當年在于先生出和劉延濤先生交往的情形。我們由劉延老聊到于先生,霍老說,他年輕時在南京的中央大學求學,家境貧寒,于先生得知后每月資助他八個大洋,經常帶著他參加活動,在紫金山的詩人雅集上,他是年紀最小的一位。于右老提攜之恩霍先生一生銘記?;衾现钢鴰字芮扮娎蠋熕蛠淼摹队谟胰螘ㄈ泛車烂C地說:“明善在于右任先生的研究和推廣上做出了卓越成就,非常了不起!這套書編的很好,你們跟著明善研究于先生也很了不起!”霍老問我的博士論文也是研究于先生嗎,我說我的論文寫的是《佛家文化與書法審美》,他說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題目,佛家文化對中國文化的各個方面都產生了很大影響,包括文學、美術、書法,他指導的一個博士生就研究佛教與詩歌,現在已經是著名的學者了,希望我好好研究,要多讀原始資料。 本打算告辭時,唐美娜看到了門楣上程千帆先生為霍老題寫的“唐音閣”齋號,就忽發奇想,悄悄對我說能否請霍老為我們也題寫一個齋號,我們很不好意思的對霍老說出了請求,霍老很痛快地就答應了,問我“溪堂”二字有什么出處講究,我回稟說,“溪”字出自《道德經》:“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被衾蠞M意地說:“這個好,立意不錯?!睂懙臅r候,加上落款只有四個字,霍老卻寫得艱辛,每寫幾個筆畫都會喘一口氣,但筆畫遒勁如蒼龍屈鐵一般,力滿氣足,既沉著又灑脫,非年高手硬、藝高學深德富者不能為之??粗郑覀儦g喜不已、激動不已、也愧疚不已,為了自己的一己私念讓老先生這般辛苦,實在過意不去。唐美娜和我商量必須給霍老潤筆,當天我們隨身帶錢不多,就湊了整數給了霍老一千元作為答謝?;衾辖舆^錢萌萌地一笑,放在桌上用書壓好說:“明善的學生有規矩!”我們歉疚的心情才稍稍平息。 我總能感應到學者的書房有著特殊的氣場能把自己身上的某個潛能激活,讓種子生根發芽。第一次進鐘明善老師的書房就激發了我做學術研究、技道并進的決心,人生路徑從此而改變;第一次進薛養賢老師的書房一下子堅定了我虔誠藝術的信念,從此開始大強度大密度地寫字,習慣了像薛老師那樣的熬夜;第一次進廖勤儉老師的書房就有了對文人雅居生活的向往,在陋室中也效顰他的陳設,漸漸地講究起來。道家講“采氣”,在老師們的書房中我實實在在地受到了他們氣場的滋養,讓子午峪外一個拿著彈弓放羊的頑劣孩子走上了大學的講臺。以前我也寫過幾首詩,或出于酬唱應對或出于完成作業,四句打油詩寫下來也要搜腸刮肚半晌。但那天在唐音閣,就在霍老寫下連帶落款的四個字的時候,這幾個句子就在我心頭驀地涌出:“但見扛鼎筆,起落堅且遲。筆筆如屈鐵,字字虬龍姿?!边@是心隨境動,更是氣場所感,在中國詩歌研究最頂級學者的書房中激發了我寫詩的沖動。我把這四句記在紙上,請霍老過目,霍老看后笑著問我常作詩嗎,我回答說不太會作,霍老鼓勵我說,有功力,要多讀多寫,這首不完整,希望我回去完善。又問我會吟詩嗎?我說這就更不會了,只在鐘老師處聽過文懷老吟詩的磁帶。霍老告訴我吟詩更能體會詩的意蘊。我們就請霍老吟誦一段,沒想到霍老竟爽快的答應了,清了清嗓子,吟唱起杜甫的《秋興八首》,“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余音繞梁,更激發了我對詩的喜愛。等字干后我們便起身告辭,霍老稍作挽留,起身到另一個房子里拿出了兩本新出版的《霍松林回憶錄》,為我們簽名留念。當我看到為我寫著“王勁學弟存念”時惶恐極了,說“師爺,學弟我怎么敢當!我是您的學孫啊!”霍老說:“‘弟’是‘弟子’的‘弟’,你是明善的弟子,也可以算是我的學生!” 我們懷著惶恐與感激之心走出唐音閣,這種心情數日難以平息,幾天里我翻閱了霍老的幾本著作,試著把那首沒寫完的雜句完善出來。果真如有神助一般,竟一口氣寫出了近百句五言打油詩。分四個部分,第一部分記錄霍老和于右老的交往,第二部分寫鐘老師發愿研究于右老,第三部分寫我們協助鐘老師編集《于右任書法全集》的艱辛歷程,第四部分寫我們拜訪霍老的情形: 《唐音閣訪霍松林先生得句》 一 巍巍唐音閣,平生素仰之。 閣中仙翁老,惠澤余之師。 九四身尚健,學術海內馳。 積學在隴右,名揚金陵時。 親侍于右老,更獲伯樂知。 深受詩書教,還得米糧資。 一峽隔兩岸,音書往來遲。 雖有翰墨贈,卻于浩劫失。 長髯拂夢影,帳望長夜時。 悠悠別離恨,綿綿無絕期。 二 幸有賢弟子,立志在金石。 精研八法理,又著翰墨史。 更仰右老藝,書存髯翁姿。 功深學尤富,直為于書嗣。 廣搜草圣跡,若發精衛思。 披瀝十三載,終成煌煌制。 韋編卅六卷,告慰髯翁知。 三 余有三生幸,學書隨夫子。 授業精且嚴,技道并重馳。 沐教春風里,棒喝開竅時。 涵泳文與墨,其樂自哧哧。 嘉緣忽來始,丙戌端陽日。 師出右老跡,相邀佐編事。 同門五六子,懵目雙雙視。 吾儕何德能,鑒陋釋亦疵。 師言未足懼,積學漸行之。 傳授草圣法,又教斷艱詞。 壁滿右老跡,枕伴髯翁詩。 二寒三酷暑,初釋右老字。 眾昆學成去,四海遙相知。 編梓事未竟,獨與師相支。 卷繁耗亦巨,幸得王公資。 恍恍又七載,朝夕未敢弛。 校書京華月,排版金壇時。 有字釋徹夜,覓錯欲裂眥。 十校四增改,終成六巨帙。 只愿浩浩卷,莫遭識者嗤。 四 書成奉松翁,捧卷長太息。 悠悠故人憶,思接年少時。 又憶劉延老,舊著得付梓。 感薔編有功,又念余勞績。 為表嘉獎意,新著惠相賜。 還問術與學,又題齋館字。 但見扛鼎筆,起落堅且遲。 筆筆如屈鐵,字字虬龍姿。 對此蒼渾跡,感念攜與植。 根深干彌壯,枝葉幸得滋。 2015.2.3于溪堂 半年后,我趁著鐘老師派我們去霍老處替王寶銀先生購買一批書法作品時,帶上了這首打油詩請霍老教正。但這次霍老因不久前摔傷,坐在輪椅上,精神也不像前幾次那樣充沛。我就試著逗老人家開心,說這是一篇順口溜,要配著梆子以“當里個當”開篇,霍老又是萌萌一笑,我為他點上煙??春蠡衾险f“你寫的不做作,充實著。要多寫。”這給了我莫大的鼓勵。 2016年2月2日,鐘老師因事不能親自去為霍老拜年,派我為霍老帶去了新出版的著作《小題大作——于右任先生題簽書法欣賞》,還有一萬元拜年禮金。這次去霍老的精神更不如以前了,霍有光老師告訴我說這次骨折很嚴重,恢復的效果不太好,霍老可能以后就不能站起來了,我非常傷心,就不敢再耗費老人家的精力了,起身告辭,老人家主動要我來合影。合影時看著坐在輪椅上的霍老,我不由的蹲了下來,低低地蹲著,照完相,霍老說:“明善的學生有規矩?!辈⒆屛肄D告鐘老師說他要好好休養,在一百歲生日的時候把學生們請回師大再開一次座談會。這天窗外陽光很好,有光老師請示霍老說咱們下樓轉轉,霍老說好。 我陪著霍有光老師用輪椅推著霍老下樓在院子里散心,拍照時老人家又是萌萌的一笑,在冬日的陽光下那張照片暖和極了! 2016年初秋,中央電視臺“百年巨匠·于右任篇”來西安錄制,我陪著攝制組采訪霍老。這次霍老穿著大紅的唐裝迎接我們,講了和于先生的交往,以及于先生的藝術主張。我因一年半前忘了錄下霍老吟詩的視頻而懊悔不已,這次借著老人家穿著盛裝,又有專業燈光布置的機會,請霍老再吟誦一段,霍老還是很爽快的答應了,還是吟誦了那段《玉露凋傷楓樹林》”,張藝宰老師用專業錄像機錄下來這段視頻,我也用手機錄了霍老珍貴的吟誦。錄制結束大家紛紛和老人家合影留念,我剛蹲下,霍老就說你站起來,我想可能是老人家怕我一開此頭,其他朋友也要蹲下來,就站著和霍老合了影。這天霍老非常高興,給每人贈送了他新出版的詩集。未料這竟成為和霍老最后一次見面。 霍老走了,“巨星隕落文壇痛失泰斗,渭水嗚瘖學子悲泣寒風”(鐘明善老師撰挽聯)。在悲痛中回憶為數不多的幾次拜訪,一切仿佛是在昨天。欣賞他的書法,拜讀他的文章、詩篇、回憶錄,仿佛他又不曾離去。是的,他以立功立德立言而不朽,就像師大圖書館前的那株松樹一般,永遠高大、蒼翠、挺拔! ——王勁2017年2月8日凌晨于商洛金鳳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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