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黛:終身誤! 寶、釵、黛:終身誤! 雖然對《紅樓夢》中的每一個問題都幾乎存在不同的見解,但沒有人否認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悲劇——“木石前盟”和賈寶玉與薛寶釵的婚姻悲劇——“金玉良緣”,即寶、釵、黛的三角關系,是這部悲劇的支架,是整部作品的主線。主題曲中有“懷金悼玉”一詞,就是說小說的主旨是悲念寶釵、傷悼黛玉;以寶玉的口吻唱的“終身誤”中有“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一句,則更明確了寶、釵、黛婚姻愛情不幸結局之可悲和可悼。曹雪芹將寶、釵、黛三人推上同一情場,在人生最神圣的情感舞臺上,展示出三顆各具神采的兒女心,以豐厚的內容和細膩的筆觸描寫了人類生命悲劇的多種形態,敘述了人生滄桑的厚重與悲涼。 悲劇,是文學藝術的一種美學形態,其基本特征,是通過悲劇性的矛盾沖突,讓具有肯定素質的主人公遭受挫折以至毀滅,喚起人們悲的審美感受,從而在“悲”的情感交流過程中給人以精神上的振奮和深切的反思,激發人們產生更頑強更高尚的生存理想。在大觀園的許許多多悲劇中,最為典型的是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個人物的悲劇。作者創作時有意把他們的名字搭在一起,寶玉名字中既有黛玉的“玉”字,又有寶釵的“寶”字。他們愛怨相依,個性迥異,各以不同的經歷唱出了一曲凄婉哀怨的人生。 賈寶玉是《紅樓夢》的主人公,是寶、黛、釵三個主角中的主角。他生于花團錦簇、物質優越的名門望族,是深受賈母史太君溺愛的寶貝孫子,是賈府的寧馨兒。賈母、賈政、王夫人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通過讀書修身立德,走科舉之路入仕為官,以光宗耀祖。但是,他的思想意識和行為舉止卻偏偏表現出完全異于傳統教化的觀念。他癡情任性,如傻似狂,討厭功名利祿,不愿讀書,不想做官,不思理家,整天泡在脂粉堆里,過著“富貴閑人”的生活。以至于被賈政、王夫人看作是個屢教不改、“不通庶務”的頑石,是“孽障”、“禍胎”、“混世魔王”,是不知長進的不肖子孫。特別是,在選擇“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問題上,更顯示出他反傳統、反世俗的背逆觀念。他對自己終身的最后抉擇,是木石前盟,認定只有黛玉才是他唯一的知己。原因是黛玉也憎惡仕途,討厭名利,因而志同道合、意氣相投。《紅樓夢》中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間的婚姻關系,本來是由金錢勢力決定的。榮國公死后第二代賈代善之妻賈母,原本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千金;第三代賈政之妻王夫人、第四代賈璉之妻王熙鳳,聯姻的是“金陵王”;只剩下與薛家尚未聯姻。實實在在地說,在“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這一對矛盾中,“金玉良緣”不是由上天注定的,而是由金錢勢力注定了的,這是任何個人意志所不能轉移的。賈寶玉鄙視世俗、不愿向世俗屈服,但榮國府的決策者絕不給他以自己的標準選擇配偶的空間。他有所抗爭,但他對家庭毫無建樹,過的是寄生式的生活,在親長面前沒有獨立的人格,表示抗爭的力量懦弱得可憐。金釧兒和他說了幾句親昵的話被王夫人打了后跳井而死,他只能偷偷地祭奠;晴雯只因容貌生得好一點,王夫人說她誘惑寶玉而被迫害趕出賈府病死,他只能寫詩詞誄文之類偷偷地悼念;黛玉和他真摯的愛情被活生生地拆散,他只能以哭靈的方式表示抗議。他不愿走經濟仕途的道路,也不愿走賈雨村那樣自毀毀人的道路,更不愿走賈璉、賈珍那樣唯知淫樂的道路,于是乎陷入困境。他無法改變現實,也無力改變現實,最后只好與家人凄然而別,飄然而去,走出家為僧之路,了卻塵緣,以解脫自己苦痛的一生。他的出家是對人生虛無的感悟,對命運和世俗抗爭的失敗。 林黛玉是僅次于賈寶玉的主要人物,她是封建宗法制度和婚姻制度的犧牲品。她和賈寶玉兩人,是紅樓中的一對悲劇詩人。賈寶玉有歪才,賈政游大觀園,每到一處,都要他作詩,他都能從容應對。林黛玉更是眾姐妹中的寫詩高手,菊花詩社,她榮登榜首;海棠詩社,寶釵第一,她屈居第二。她孤高、純情,把生命的全部投入到戀愛和寫詩中,戀愛和寫詩是她一生最重要的事,也是她生活的全部寄托。曹雪芹開篇就設計了一個浪漫、優美而富有悲劇意味的神話,說黛玉本是靈河岸邊的絳珠仙草,寶玉本是神瑛侍者,絳珠仙草因得神瑛的雨露灌溉,才得修成女身,她下凡為人,目的是以淚報恩,二人可說早有宿緣。黛玉自幼孱弱多病,因父母雙亡無依無靠住在賈府。雖然外祖母史太君非常疼愛她,甚至勝過疼愛親孫女,但她總認為自己是棲居賈府的客人,常為寄人籬下暗自垂淚。黛玉性格上有明顯短處,她小心眼、雞肚腸、愛吃醋、多疑心、說話尖刻,她孤僻、審慎、多愁善感,喜歡獨處,喜歡哭。她的特長是思維敏捷,喜歡寫詩填詞。她從不去奉承別人,自然也不懂得如何去討好賈母和王夫人。黛玉的長處,對賈母、王夫人來說毫無意義,她們要選擇的不是寶玉感情上的知己,而是一個能支撐賈府事業的賢惠媳婦。黛玉用情專一,與寶玉的愛情,是她的生命支柱,甚至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她的一切,包括思想感情、脾氣稟性、興趣愛好,都是從與寶玉的戀愛中生發出來的。但賈寶玉有時的作為使她覺得自己太沒有安全感了,她愛得很累,累得喘不過氣來,無時不疑心重重,怕寶玉“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為情所困的林黛玉,其生命就是在為自己所向往的愛情理想而燃燒,這是支撐她生存的唯一理由。當她得知寶玉娶寶釵的消息,所憧憬的愛情幻夢與婚姻理想破滅后,她生命的大廈就在一瞬間倒塌了。她再也無法茍活于世,情已盡,心已死,淚已干,想哭也哭不出來了,該走了,一切都結束了。黛玉失去了生存的依靠,就只有死。死之前,她顫抖著燒帕焚詩,讓自己的詩稿和生命一起到屬于她的另一個世界去,“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林黛玉青春的生命、純潔的愛情、聰慧的才智,這一切屬于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就這樣被吞噬、被毀滅,她飽含痛苦的生命履歷和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凄涼過程,令人同情憐憫,催人淚下。 薛寶釵,曹雪芹刻畫的主要人物之一,她是典型的封建禮教的殉葬品。金玉良緣的關系,書中早有暗示,說薛寶釵的金鎖為僧道所贈,而且言明將來姻緣必屬有玉之人。她為人寬厚、做事穩重、知書達理、深于世故、隨分從時、善結人緣,“人都謂黛玉所不及”,在賈府上下中深得人心。她嚴格恪守傳統婦德,時時以禮法壓抑、束縛自己,可以說是封建禮教和道德的標準的產兒。寶玉的思想和性格和黛玉相近,這點,寶釵非常清楚,但她深藏不露。黛玉常常向寶釵表示醋意,當面給寶釵難堪,但寶釵從不計較,她往往借故轉換話題,有意避開,以寬容對待黛玉,其心態和涵養,得到上下的一致贊揚。娶妻當如薛寶釵,《紅樓夢》的讀者,同情黛玉的固然多,但羨慕寶釵的的確不會少,一個男子漢,誰都期盼著有薛寶釵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妻子。這種性格,自然而然地得到賈府權力層的賞識,在他們看來,薛寶釵出生于金陵富豪之家,與薛家聯姻,是所謂“門當戶對”;薛寶釵在性格脾氣、理家才干、健康狀況方面遠勝黛玉;薛寶釵能經常規勸寶玉用功讀書,走“正路”,有利于寶玉改邪歸正。賈母就多次夸獎說:“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第35回);“那孩子細致,凡事想得妥當”(第38回);“性格兒溫厚和平,雖然年輕,比大人還強幾倍”,“那心胸兒,脾氣兒,真是百里挑一的”(第84回);還說她大方、沒有煩惱,是個“有福的”孩子(第108回)。王夫人和薛姨媽是同胞姐妹,當然更希望親上加親。賈府權力層考慮賈氏大家族的利益,站在金玉良緣的角度說話,把薛寶釵作為寶玉妻子的合格人選是顯而易見的。就這樣,寶釵成了最終的贏家,坐上了寶二奶奶的寶座。但寶釵也有遇到痛苦的時候,當賈府領導層策劃了“掉包計”——要她冒黛玉之名,并由黛玉的丫頭雪雁作陪與寶玉成親時,她雖然感到“委屈”,也只有“暗自垂淚”。準備揭頭蓋時,寶玉還沖著眼前的“黛玉”說:“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見了。蓋著這勞什子做什么?”在寶、釵、黛的三角糾葛中,她雖然贏得沉悶的勝利,但失敗也相隨而來,悲劇也在同時釀成。寶玉的出家使她成為一個獨守空房的變相寡婦,消磨的是一去不回、永遠消逝的青春年華,其不幸實有甚于黛玉,生活質量的幸福指數低得可憐,這是人生悲劇的另一種表現形式。這種悲劇,更為深刻,“更為可取”,是“悲劇中之悲劇”。表面看,這一悲劇是寶玉造成的,一個悲劇派生出另一個悲劇。但實際上,“非寶玉之罪,亦非寶釵之罪,乃夫婦制度之罪也”(《古今小說評林》)。也就是說,悲劇的制造者不是寶玉,更不是寶釵,而是封建禮法和封建宗法制度,特別是封建婚姻制度。 可悲乎!金玉良緣最終鑄成沒有愛情的婚姻;可悼乎!木石前盟到頭來釀成沒有婚姻的愛情。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似乎一開始就是一種特指、抽象、意象、想象和比喻,是最天才的藝術家曹雪芹的靈感和創造,寶玉從這兩個詞兒中得到了不想得到的婚姻,失去了不想失去的愛情,這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哀。人之可悲,莫過于此!曹雪芹通過寶、釵、黛的悲劇,對人生進行了思考,對貴賤榮辱、生生死死進行了追問:人生究竟是什么?人生的價值意義何在?一方面試圖從毀滅中得出教訓,給人以警世的作用;另一方面又表現出對現實的無法把握,特別對人生的命運的迷惘和不解,表現出一種飄渺無際、人生空虛的思想和失落后的懺悔。 魯迅先生曾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再論雷峰塔的倒掉》),《紅樓夢》是作者帶給自己的一部無法向人說清苦難的書,也是在生命苦難中唯一能安妥作者自己破碎靈魂的書。它與作者人生道路和人生體驗有著密不可分的包含和被包含的關系,曹雪芹的喜怒哀樂包含在《紅樓夢》所描寫的這個封建大家庭的盛衰榮辱之中,《紅樓夢》的悲劇也是曹雪芹的悲劇,《紅樓夢》悲劇性地賦予曹雪芹生命化的符號。其文學價值也恰恰在于它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悲劇”、“悲劇中之悲劇”(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紅樓夢》就是由一幕幕人生悲劇匯合到賈氏家族由盛而衰直至敗亡的大悲劇中,表達了一種深沉的命運感。這樣,一直追索到時代、追索到社會,不可避免地引起人們“對于現存事物的永世長存的懷疑”(恩格斯《致敏·考茨基》),因此,在文學史上,《紅樓夢》永遠是中國傳統悲劇意識的凝聚,是中國古代文學中悲劇的典范。 品讀紅樓夢 「新興紅學公眾號 最具人氣的紅樓夢解讀」 章回閱讀 | 詩歌鑒賞 | 名家解讀 | 原創解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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