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兩情若是久長時

鵲橋仙

秦觀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

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

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

【賞析】

　　這是一首七夕詞?！肚G楚歲時記》所載，“七月七日，世謂織女牽牛聚會之日，是夕陳瓜果于庭中以乞巧?！贝嗽~寫的是牛郎織女的七夕相會與別離。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崩w云弄巧，纖細的云絲變化多端?？椗嚾缙涿?，織造的云錦特別好看，七夕這晚的云彩幻麗多姿，為他們一年一度的相會烘托了美麗的氣氛。纖云弄巧，著一“弄”字，突出了織女靈巧的技藝，也令人聯想到她的蕙心紈質。飛星，流星，這里指牛郎飛渡銀河，向織女訴說離恨。銀漢，銀河，隔斷這對愛侶的天河。銀漢迢迢，述此天塹之長遠寥闊，暗渡二字，寫七夕夜沉，星光微渺，為他們勾勒出一個宜于幽會的私密環境，也令人聯想到逾越這長河之艱難。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金風：秋風。玉露，秋天晶瑩的露珠。金風玉露，表示織女牛郎相會于初秋七夕這個特殊的時刻，語出李商隱《辛未七夕》：“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這兩句是對牛郎織女堅貞愛情的贊美。盡管一年只有一次相聚的機會，但他們的的相聚令天地動容，勝過凡間一切平庸的廝守歡娛。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相見時難別亦難，七夕歡會之后，馬上就面臨著分離。兩人之間的繾綣情意好似脈脈的流水，綿綿不絕，難以割舍；這相聚期盼了太久，美好的象是一場夢，下一次相聚遙遠得令人黯然神傷，又要怎樣的意志才可以鼓起勇氣去面對。就要分開了，兩個人在鵲橋上依依不舍，彼此凝視，仿佛要將對方的面龐身影深深印在心里。這道鵲橋本為他們相聚而搭建，卻也是他們的分別之所。時辰到了，不得不分開了，在彼此還能遙遙相望的時候，怎能忍心移開視線，回望隱沒在銀河兩岸的長長歸途呢。忍顧鵲橋歸路，不僅僅是不忍回望歸路，更深層含意是不想回、不舍得將視線從對方身上移開。這句寫的極深情，細細想來，那分手場景的凄婉，讓人悲不能勝。每個人都有過送別心愛之人的體驗吧。比如，在火車將開時，你怎么忍心瞬目，你只愁自己足力及不上緩緩發動的列車，追不上車窗后那張漸漸離開的、讓你放心不下的臉。這時你甚至不能流淚，因為淚水模糊了視線，會讓你失去仍然能看清對方的寶貴一秒。你要等列車已經完全離開視線了，才能放心肆意地落淚啊。這一句讀來柔美繾綣，掩卷試想，卻是讓人感同身受，神為之移，心為之慟。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前句寫依依惜別，已然為全詩籠罩了一層濃重的離愁別緒，消沉已極，似乎無以為繼。詩人卻忽然轉筆振起，唱出了愛情的最高境界：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令人心碎的離別，反而成為了愛情最強音。這兩句出乎人們對離別之作的閱讀預期，看似意外，卻從邏輯上與上片的“勝卻人間無數”對應，從情理上與至深至誠的感情對應，讀來無比的妥貼。如果我們的感情是堅貞不渝的，那么又豈是耳鬢廝磨的凡間相守所能比擬？朝朝暮暮，暗用宋玉《高唐賦》“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的典故，意謂起因于愛欲情欲的日常廝守。這句是感情在沉痛之中的升華，更暗扣已歸天上星宿的牛郎織女七夕相會的主題，突出了人間天上的對比。唐代詩人趙璜（一作李郢）《七夕》詩說：“莫嫌天上稀相見，猶勝人間去不回。”相愛之人，誰不想日夜廝守；但如若長期無法彼此相守，這世間又有幾對戀人能夠堅貞不渝呢？這一句猛然將讀者從卿卿我我的情緒中振起，照徹人心。朝朝暮暮相守的人，他們之間的感情也不一定心心相印。真正的愛情在于質，不在于量，也不會被時空隔絕所沖散。愛情是一種至真至誠的信念，牛郎織女見面愈少，愈見得其情貞不渝的純潔可貴。這兩句真可稱是描寫感情的千古絕唱。

　　此詞立意高絕，在多如恒河沙數的寫情詩詞中超佚絕倫。古人寫七夕的詩詞很多，但多慨嘆牛郎織女聚少離多、為之憾惋。如《古詩十九首》說：“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秦觀卻一反常人之見，將牛郎織女的感情升華到一種瞬間永恒的境界，超越時空，矢志不渝，任時光流逝，不改初度。明人沈際飛曰：“七夕歌以雙星會少別多為恨，少游此詞謂兩情若是久長，不在朝朝暮暮，所謂化臭腐為神奇，寧不醒人心目？”在創作上，婉約詞一般較少摻入議論，此詞中上下片雙結“便勝卻人間無數”及“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卻皆為議論之語。小令中摻入如此高比例的議論，易散難工，秦觀此詞卻不覺其違和，讀來平仄相協，仍有婉約詞的優美柔婉、含蓄蘊藉。全詞益喜益悲，益悲益喜，詞中描寫感情的至真至誠喚起每個人心底最美好最高尚的情緒，警醒我們觀照自身，升華我們在凡間的思致情感。掩卷沉吟良久，仍覺深深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