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清風值萬錢,無人肯買北窗眠。 開心暖胃門冬飲,知是東坡手自煎。 這是蘇軾在生命最后時期所寫的一首詩,題曰《睡起聞米元章冒熱到東園送麥門冬飲子》。米元章即宋代書壇四大家之一的米芾。 東坡寫這首詩時在建中靖國元年(1101)農歷六月。前一年,貶謫在海南的蘇軾遇到皇帝開恩,下詔讓他北歸。一路北行走走停停,到了長江北岸的真州(今天的儀征),東坡在此小住了兩月。因為他非常賞識的米芾在真州發運司(中央財稅部門的派出機構,對上擔負著中央的使命,對下負責漕運的調度和轉輸)做官。 米芾為人狂傲,有“米顛”之稱,但他對蘇東坡,卻是打心眼里地佩服和尊重。米芾比蘇東坡小14歲,對東坡以師禮事之。蘇東坡剛到真州時,住在船上,米芾當然過意不去,立刻把東坡請到白沙東園。坡公一路風塵頗苦,而當時長江岸邊正值暑熱,米芾冒著酷暑送來了“麥門冬飲子”。 麥門冬飲子是用中草藥配置成的一種冷飲,主要成分有五味子、知母、甘草、栝蔞仁、人參、干葛、生地黃、茯苓和麥冬。遇赦北歸的東坡感受到朋友這種殷殷盛情,心里自然十分欣喜。 >
郴州三絕碑郴州三絕碑 米芾第一次拜見東坡時正是坡公一生最倒霉時。元豐五年(1082)三月,米芾卸任長沙掾,回東京等待重新配派工作。當時因蘇軾遭遇“烏臺詩案”,貶謫為黃州團練副使。由長沙去開封,可順道去黃州。于是米芾專程前往拜訪求教于東坡雪堂。 米芾后來在《畫史》中記述這段交往: 吾自湖南從事過黃州,初見公(蘇軾)酒酣曰:‘君貼此紙壁上’。觀音紙也,即起作兩竹枝、一枯樹、一怪石見與。 此次拜見東坡,米芾的書道得到了東坡的指點。米芾初學書法是由唐楷入手,不過米芾在深入地臨學唐人書法之后,發現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褚遂良等唐人書法受楷書法度過分約束。苦惱的他一直在思考怎么從唐人的窠臼中突圍,這次黃州之會,東坡讓他臨習晉人特別是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法帖。米芾如醍醐灌頂,此后潛心魏晉,以晉人書風為指歸,尋訪了不少晉人法帖,連其書齋也取名為“寶晉齋”。如書家所論: 米元章元豐中謁東坡于黃岡,承其余論,始專學晉人,其書大進。 元祐四年(1089)六月,蘇軾被任命為杭州知府。是年四月出京,六月路過揚州,米芾正在揚州做淮南東路幕掾。蘇軾于是與章資平一起造訪米芾。看到自己最尊重的人來了,米芾欣喜異常,設宴款待。當然他不忘向老師匯報自己書道的成就,席間米芾出王羲之的《王略帖》、王獻之的《中秋帖》、張長史、懷素等帖,請蘇軾跋之。又拿出九江石硯請蘇軾為之作銘文。蘇軾離開揚州時,米芾一直送到船中踐行。 由于米芾不遵守俗世禮法,被人稱為“癲”,他很苦惱。元祐七年(1092)三月,蘇軾調任揚州知府,而在揚州做官的米芾將赴任雍丘縣令。蘇軾設宴招待朋友并順便米芾餞行。一時揚州名士云集。酒喝高了,米芾起立對蘇軾說: “世人皆以芾為顛,愿質之子瞻!”——意思是說,世人都說我是個癲子,問一問蘇大哥,你來評一下,我是不是癲子。 蘇東坡的回答很有意思:“吾從眾。”——大家說你癲就是個癲子。認了吧! 東坡的話自然引起哄堂大笑,米芾也無可奈何。只有東坡這樣在米芾心中有尊隆地位的文壇前輩,才可以對他開這樣的玩笑。 在真州,兩位文壇巨擘、書法巨匠在一起盤桓了數日,米芾給予了這位萬里投荒歸來的文曲星生命中最后的溫暖。據《京口耆舊傳》記載: 建中改元(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公元1101年),坡歸自嶺外,與客游金山。有請坡題名者。坡云:“有元章在”。米云:“某嘗北面端明,某不敢。”坡撫其背云:“今則青出于藍矣”。元章徐曰:“端明真知我者也”。自爾益自負矣。 蘇軾做過端明殿學士,故米芾用此官銜來別是對蘇軾的尊稱。目空一切的米元章,在東坡面前恭恭敬敬,承認自己“北面”事蘇東坡,不敢班門弄斧。 兩人在真州交往的日子里,留下一段佳話,促使了“三絕碑”誕生。蘇軾貶在海南時,他的得意門生秦觀貶謫在隔著瓊州海峽的雷州。元符三年(1100年)春,蘇東坡和秦觀都獲大赦。蘇軾于當年農歷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返海安,次日抵雷州城,可秦觀已經于一月前離開雷州去了廣西,并于農歷八月病逝在藤州,時年五十一歲。聽到訃聞后的蘇東坡十分傷心,在自己的折扇上抄錄了秦觀的《踏莎行·郴州旅舍》,并題寫了一句跋語“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 米芾陪伴蘇軾游玩時,看到了蘇軾題在扇面的秦觀的詞《踏莎行·郴州旅舍》及這句跋語,深為感動,秦觀也是他的朋友。遂當著蘇軾的面,書寫了這首詞和跋語。 蘇軾小駐真州是,但米芾因為公事不能與其朝夕相處,蘇東坡頻繁地給米芾寫信,訴說一位老人的寂寞和對友情的珍惜。他在信中寫道: 兩日來,疾有增無減。雖遷閘外,風氣稍清,但虛乏不能食,口殆不能言也。兒子于何處得《寶月觀賦》,瑯然誦之,老夫臥聽之未半,躍然而起。恨二十年相從,知元章不盡,若此賦,當過古人,不論今世也。天下豈常如我輩憒憒耶!公不久當自有大名,不勞我輩說也。愿欲與公談,則實能,想當更后數日耶?” 另一封信則言: 嶺海八年,親友曠絕,亦未嘗關念。獨念吾元章邁往凌云之氣,清雄絕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我積年瘴毒耶?今真見之矣,余無足言者。 米芾自書索回紫金硯的過程 離開真州前,蘇軾帶病來向米芾道別,并開玩笑說:待不來,竊恐真州人俱道放著天下第一等人米元章,不別而去也。 這一別竟是永別。七月二十八日,蘇東坡逝于常州。八月,米芾得到蘇東坡去世的噩耗,作《蘇東坡挽詩》。其五曰: 招魂聽我楚人歌,人命由天天奈何。昔感松醪聊墮睫,今看麥飲發悲哦。 長沙論直終何就,北海傷豪忤更多。曾借南窗逃蘊暑,西山松竹不堪過。 米癲畢竟是米顛,得知東坡死訊后,他趕到常州吊唁,第一件事便是索要真州時借給坡公的文房紫金硯。這方硯臺是米芾最珍愛的,東坡病逝后,他的后人準備以此硯石一起陪葬。米芾當然不干,他追回了這方名硯,并特意記載此事: 蘇子瞻攜吾紫金研去,囑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斂。傳世之物。豈可與清凈圓明本來妙覺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這才是真性情,這么好的寶貝給老師欣賞當然可以,如果陪葬,未免暴殄天物。尊重歸尊重,但對愛奇石和名硯如命的米芾來說,好東西當然要留在人世間。 南宋年間,郴州守將鄒恭命人將米芾所書的秦詞、蘇跋,鐫刻在蘇仙嶺的一塊石壁上并題詞:“淮海詞、東坡跋、元章筆”號稱三絕。此后,文人墨客到郴州都要來此“朝拜”,成為郴州的文化名片。而兩人游金山時,東坡對元章“青出于藍”的夸贊,幾乎像一句讖語: 從此,大宋的書壇進入了米元章時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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