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山抹微云云黯收,夢回徐州說當初。 多情豈是朝暮間,甘為蘇門馬前卒。
(一)
公元1094年,在國史館供職的秦觀秦少游,因政治上傾向舊黨,而遭到用新黨當政的宋哲宗的處分,一貶至處州(今浙江麗水),再貶至橫州(今廣西橫縣)。途經湖南郴州時,心情苦悶的少游先生,流連著郴州的東江湖、蘇仙嶺等美景,在一家設備簡單卻很干凈的客棧,提筆寫下了《踏莎行·郴州旅舍》: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篇詞作非常深切地抒寫出詞人遭受流放、前途渺茫、孤獨寂寞、思念家鄉的愁緒。特別是最后兩句,因景設問,表達了詞人遠離朝廷、謫放天涯的無奈和悲憤。秦觀病逝之后,蘇軾特別將這兩句詞書于扇上,并題識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正是因為對這首詞的喜愛,當時同樣被貶嶺南的蘇軾,心有戚戚,專門為此題跋,并寄于秦觀,讓秦觀倍受鼓舞,倍感溫暖。另一位書法界大佬級人物米芾先生有感于此,不遑多讓,便將秦詞蘇跋刻在石碑上,由此成就了我國文化史上“三絕碑”的佳話。據說,毛主席生前至少兩次提到“三絕碑”,這段掌故令老人家神往不已。 我曾經接待過郴州旅游部門的客人,在雙方交流過程中,我主動和他們談起了秦觀和“三絕碑”,背起了《踏莎行》,這令他們大為驚訝,油然而生的自豪,讓我們的感情一下子被拉近。我在想,當今社會,人們往往通過煙酒或者飯局來增進交流、聯絡感情,其實,懂點古詩詞有時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閑話少說。蘇軾、米芾的抬愛讓秦觀興奮莫名。那年七夕之夜,他獨坐屋前,望著滿天繁星,靈感像銀河一樣傾瀉而出,口中輕輕吟誦著《鵲橋仙》: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文學史上關于七夕詩詞,格調大多哀婉愁苦。秦觀此詞,它既不“悔”,“嫦娥應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也不“哀”,“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更不“恨”,“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卻一反常態,將愛人和親友的離別思念之情,在時空上貼上輕快的音符,彈奏出了一首動聽優美的旋律。這首流傳最廣的七夕詞,成了秦觀的代名詞。
(二)
在秦觀51年的人生中,一個人和一個地方對他影響最大,幾乎占了他生活的全部。這個人就是如雷貫耳的奇才蘇軾蘇東坡,那個地方則是他的家鄉高郵(屬江蘇),秦觀在此生活了30多年。 按照現在的語言,秦觀是蘇東坡的鐵桿粉絲,他曾說:“我獨不愿萬戶侯,惟愿一識蘇徐州。”意思是說,只要能認識蘇東坡,我寧可不要功名。我看這話可信,蘇東坡這人太有魅力了,換成是我,恐怕也會這樣說。1091年,蘇軾自揚州返東京,被任命為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禮部尚書。秦觀這時也到國史院任編修,與黃庭堅、晁補之、張耒等人成了蘇軾的直接部下,人稱“蘇門四學士”。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傳說,民間也不知怎么流傳開的,估計是《醒世恒言》的作者明朝人馮夢龍干的事,他們給蘇東坡塑造了一個妹妹即蘇小妹,還讓蘇小妹嫁給了秦少游,并在洞房花燭之夜,屢出對聯考察新郎官的才華,若對不上,就休想圓房。害得我們的少游姑爺據說那天晚上,在新房門外硬生生地踱出了一條新路來(我演繹的)。 秦觀與蘇軾的關系如此密切,應該說是正兒八經的師生關系。但他的詞風,跟蘇軾完全不同路。秦觀之詞,偏于婉約,是婉約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特點是步履輕盈,淡中見情,給人以空靈的感覺。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除了《踏莎行·郴州旅舍》和《鵲橋仙》外,還有一首《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這么有韻味、有意境、有靈性的句子,是怎么想出來的?我這種愚笨之人,即便是想破了腦袋,也無濟于事。好在我的味覺還比較敏感,尚能體會到它的醇綿悠長。 有一年春天,秦觀和一班好友在野外踏青。突然,一聲春雷轟轟響起,大雨隨即而下。站在屋檐下躲雨的少游,看到芍藥、薔薇等花在雨中的不同神態,便寫了一首七言絕句《春日》:
一夕輕雷落萬絲,霽光浮瓦碧參差。 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
是不是有那種輕盈飄忽、淡雅明性的感覺?仿佛用筆輕輕一帶,就成了一幅優美的山水畫。難怪蘇東坡說,秦觀有“屈(即屈原)、宋(即宋玉)之才”,這是一個極高的評價。
(三)
在文化牛人如云的北宋,秦少游能有一席之地,除了自身有過人之處外,與老師蘇軾的鼎力推薦和精心包裝有很大的關系。蘇軾曾專門寫信,向王安石推薦秦觀自編的詩文集,王安石讀后,稱秦觀“有鮑、謝清新之致”。蘇東坡還是包裝高手,不失時機地為秦觀宣傳點贊。有一次,蘇軾在眾多好手參加的聚會上,當場出了幅下聯,請參會人員對出上聯。蘇軾的下聯是:露花倒影柳屯田。柳屯田即柳永,“露花倒影”是柳永《破陣子》中首句。沒等大家回答,蘇軾面帶微笑地說出了上聯:山抹微云秦學士。說罷,便用帶有四川方言的官話,朗誦起秦觀的《滿庭芳》來: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說實話,非常羨慕秦少游學士,能得到北宋文化第一人蘇軾,不遺余力地幫助。而且,他們之間沒有一點功利色彩和銅臭味。自那以后,“山抹微云秦學士”的名號迅速傳遍了大江南北。其影響之大、作用之強,甚至超出了蘇軾的預期。現在人通過《鵲橋仙》了解秦觀,而在那時,“山抹微云君”的名頭在江湖上,比那“朝朝暮暮”響得超過不止一萬倍。 據傳,秦觀有位名叫范溫的女婿,曾參加一個達官家的宴會。這個達官有個侍女,擅長唱秦觀的詞,一開始對范溫比較冷淡。后來大家喝得高興,該侍女才問旁邊的人范溫的身份。范溫一聽趕快抓住機會,起身拱手回答:“在下是山抹微云的女婿也。”在場的人全都笑倒。 關系是把雙刃劍。蘇東坡一方面為秦少游帶來巨大榮譽,另一方面在政治上也讓秦觀多多少少受到牽連。公元1098年秋,秦觀貶到海康,也就是廣東雷州,這是他貶謫生涯的最后一站。同年,恩師蘇東坡在海南島昌化軍(今屬海南儋縣),遇赦北歸途經雷州,兩人相見,恍然若夢。公元1100年,宋徽宗即位,朝廷政壇局勢出現變動,過去被貶的官員大多被召回。秦觀也被重新任命為宣德郎。當走到廣西藤州,游覽當地光華亭時,“索水欲飲,水至,笑視而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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