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中醫的辨證和西醫的辨病都頗具特色,在臨床上各有自己的長處和短處,如何才能認識和做到借鑒和互補是一件關乎患者性命的大事。 今選醫話兩篇,從不同角度對照著看待此問題,望能引發同道交流,有益于臨床實踐。 醫 話 一 李克紹 《談談辨證與辨病的體會》 目前,“辨證施治”這個口號在中醫界提得非常響,而對于辨病,則不少人不予重視,認為這是西醫的事。 其實,要真正學好中醫,不但要善于辨證,而且還要重視辨病。 如果只見辨證的優點,不知辨證不辨病還有不足之處,也是錯誤的。 一 辨證與辨病不可偏廢,這并不是新提法,就連中醫界公認的醫圣張仲景,就是既辨證又辨病的倡導者。 試就《傷寒論》六經的篇名來看:每一篇的篇名都把“辨XX病”列在前面,接著才是“脈證并治”。這也就是說,辨脈辨證,都是在六經病名已定的范圍內進行的。 再就其內容來舉例吧,“此非柴胡證,以嘔故知極吐下也”,“若其人脈浮緊,發熱汗不出者,桂枝不中與之也”,前者辨是否柴胡證,后者辨是否桂枝證,這都是辨證。 而“病如桂枝證,頭不痛,項不強,寸脈微浮,胸中痞硬,氣上沖咽喉不得息者,此為胸有寒也”,這是辨的痰飲病。 “今頭汗出,故知非少陰也”,這是排除少陰病。 “傷寒脈微而厥,至七八日膚冷,其人躁無暫安時者,此為臟厥,非蛔厥也”,這是辨是否蛔厥,也是辨病。 再從《金匱要略》來看,也是既有辨證,也有辨病。 譬如,“百合狐惑陰陽毒”、“瘧病”、“奔豚氣”、“中風歷節”、“黃癉”等篇,是以病名篇的,“嘔吐噦下利”、“驚悸吐衄下血胸滿瘀血”等,是以證名篇的。 而“肺痿肺癰咳嗽上氣”、“胸痹心痛短氣”、“腹滿寒疝宿食”等,又是病證結合名篇。這就說明,辨證與辨病,不是應不應當結合的問題,而是早已結合并互相補充的。 二 提起辨病,還應說明一點:時至今日,辨病還有新的內容,僅僅依靠張仲景時代那樣的技術水平來辨病,是遠遠不夠的。 因為古人受到時代的限制,其所謂病,只能以直覺的、宏觀的體態反應為基礎,所以有不少稱之為病的,實質仍然是證的概念。 譬如以瘧病來說,并非都是瘧原蟲病,胸痹也并非都是心血管病。它不能像西醫學那樣,以微觀的細胞結構變化、代謝變化為基礎。 因此,提到辨病,最好是與西醫相結合,而且這種結合,有時還是必要的。 三 為了說明這—問題,試舉—個我終生難忘的病例為證。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余回原籍度暑假,鄰人陳某求診。 他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性農民,身材矮小壯實。 自述發低熱已數月,周身骨節疼痛。多方治療,未見痊愈。按其脈搏,洪大有力,口中略覺干渴。因給予白虎加桂枝湯,—劑,諸癥完全消失。 他高興地逢人便說:“我花了幾十元錢沒有治好的病,現在花不到幾角錢就治好了”。 可是,過了些日子,他又來求診,此次主訴是食欲不佳,什么飯也不想吃,診其脈象,倒也平平,只是舌紅苔少,口中發干,胃中覺熱。 從辨證來看,這顯然是肝陰不足,不能疏土。因仿《傷寒論》厥陰病之意,處方以烏梅為君,少佐黨參、石斛、麥芽之類,一劑,即食欲增進。囑其續服二三劑,即可停藥。 誰知不幾日他又來求診,這回是往來寒熱,一日不定時的發作,脈搏也轉為弦象。 只要學過《傷寒論》的人,都會知道這是厥陰出少陽。又與小柴胡湯原方一劑,即寒熱消失,我也就返校了。 三次都是辨證施治,三次都運用經方(烏梅方是烏梅丸的加減方),三次都效如桴鼓,我確實覺得過了一個愉快的暑假。 寒假回家時,又遇到了他。他說,“你回濟南后,我的病又犯了,到文城醫院檢查是胃瘤,切除后現已好了”。 這又大出我意料之外。 其后又時過半年,患者去世,這無疑是惡性腫瘤,而且已經轉移了的緣故。 四 這一病案經過反復推敲,我歸納出四點教訓。 1. 單純辨證還有所不足,必須與辨病相結合。 證是病的反應,所以辨證施治是有道理的,但同樣的證,可以是不同的病,不同的病都有其各不相同的發展變化與預后; 所以證的消失還不能絕對肯定就是病的痊愈,因為它可能是由于藥物的作用,使體態反應出現暫時性改善或改變。 上述病例之食欲不振,服烏梅丸加減方后,此證消失,另證又起,終至死亡,很能證明單純辨證,有時是不足的,只有辨病明確了,才更能心中有數。 2. 辨病還要與西醫學相結合。 中醫之所謂病,是從證的發生、發展、體征等方面綜合而來,是概念性的,有“證”的涵義。 沒有結合西醫學做深入的檢查,所以和西醫學的病名可能相一致,也可能不一致。 譬如肺癰、腸痛等,基本和西醫學的病名肺膿腫、闌尾炎相同,而三陰病、三陽病以及奔豚、中風等,只是證的綜合,作為病名,實不完善。 如本病例就只能辨出白虎加桂枝證、烏梅丸證、小柴胡湯證,不通過西醫學檢查,要診斷出胃瘤是困難的。 3. 前述病例,三方都效如桴鼓,這是否可以說,我對于辨病雖有所不足,而對于辨證卻頗有成效呢?答曰:否! 追憶患者第二次因食欲不振求診時,他曾訴說常吐黑水。 吐黑水這—癥狀,不在上述白虎湯證、烏梅丸證、小柴胡湯證之內,本應引起注意,只因滿足于辨證的明確而有效,便忽視了這一同中之異,致使辨證有效之后,未再囑病人加以注意,早做檢查,這是值得吸取的教訓。 4. 吐黑水。 這是西醫學診斷胃瘤的特征,我不是西醫,未診斷出胃瘤,還情有可原,但吐黑水古書早有記載,并有治療方法,我竟未用,這就于心有愧了。 據《永類鈐方》載:“治反胃吐出黑汁治不愈者,用蓽澄茄為末,米糊丸,梧子大,每姜湯下三四十丸,日一服。愈后,服平胃散三百帖”。 古人對于吐黑汁這一癥狀消失之后,還要繼續服平胃散至三百帖之多。 可見古人雖然沒有明確說明吐黑汁就是胃瘤,但對吐黑汁的善后治療是這樣長久,是已經把吐黑汁,不作為一般的疾病看待了。 本文對上述病例的治療與經過,至為真實,毫無隱瞞之處,其目的有二:一是說明辨證與辨病不可偏廢,以引起后學者的重視;二是永志吾過,作為教訓。 醫 話 二 楊則民 《絕病與絕癥》 中醫論病,但有絕癥而無絕病,西醫則有預后不良之絕病。 中醫于一切急慢性病皆為可治之病,獨獨至現絕證時,始諉謝不治;西醫則不然,乃視其原因和預后而定可治或不治。 如風(中風)、勞(肺勞)、臌(臌脹)、膈(反胃),向稱內科四大癥,而中醫書中皆有治法治方,從無預后不良等按語;獨至現弱癥、脫癥、陰陽兩竭、肝腎虛敗,如西醫所稱心臟衰脫、惡液者時,始宣告不治。 中西醫對病之態度相異若是,果誰是而誰非乎,吾以為中醫是西醫不是。 一 中風非必死之病,而現脫癥必死無疑,若無脫癥,每可施救。 胃癌嘔吐未必遂亡,而現肝腎兩敗,即惡液質時,必死無疑。 肺癆、臌脹亦然,凡此四病,為中西醫同認之大病,而或死或不死,或治或不治,無不以所現癥狀為斷。然則西醫稱為預后不良之病,死于病乎非死于絕癥乎? 吾則曰死于絕癥。蓋絕癥者,生活機能衰熄,已失自力更生之轉也。 中醫治病,以自然療法能為治病之經權,使生活力旺盛,雖有苛毒,忽能害之,不然雖感冒亦可喪生,況其他乎,故論病不記預后,正中醫之長處。 二 且醫工之理想在愈病,若治療書上以預后不良四字卯定眼目,在醫工為卸職之藉口,在病人為絕亡之宣告,嘗有上進青年經診為肺癆而憂郁自戕者,則預后不良為絕望之宣告故也; 又有經診為不治之某病而強迫出院者,則預后不良為卸職之藉口故也。 然醫學進步與日俱增,不治者仍當思所以治愈之道,若因預后不良而掉以輕心,斯為罪惡之尤。由是言之,論病不當記預后,故曰中醫是西醫不是。 三 董、陳按:楊氏認為“有絕癥而無絕病”,此說誠然,亦中醫之優越性之一也;凡病至絕癥,不得救療,雖是絕病而不現絕癥尚可治療,此我中醫所特有。 如近世間癌癥,西醫多囑回家待斃,而病家請中醫治之卻獲生機亦有治療者,然所以能治療,即是不現絕癥,若患癌者,病至晚期,氣血俱耗,亦不可治也。因此凡病需辨證地對待,不能一概而論。 注:醫話一選摘自李克紹先生的《李克紹醫論醫話》,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出版,2012年6月。醫話二選摘自楊則民先生遺著《潛廠醫話》,由董漢良、陳天祥整理,1985年4月出版。本文僅用于學術交流,轉載請注明出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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